作者:望舒慕羲和
手足无措,嘴里的单词也开始断断续续颤抖起来。
“你……你……你是说?”
本廷克伯爵根本不知道威廉四世说的是什么,却还是假装听懂了弦外之音般点了点头。
“殿下,民众已经压抑了太久,他们既怀念过去的强大,也希望内部的变革。如果内部不能变革,那么就永远无法强大;可如果想要变革,就必须先假装要对外强大,然后拿到足够的威望。”
“人们永远记得,当年是奥兰治家族带领荷兰人打败了外敌,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
“每当人们陷入失落的时候,就会怀念起奥兰治家族。”
荷兰此时发生的故事,历史上许多年后,也有类似的情景,发生在法国。拿破仑的侄儿,披着叔叔的皮、举着叔叔的骨,靠着人民对拿破仑的怀念,登上了帝位。
失落、衰败、不满,每当这种时候,多数人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后看,寻找过去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救星,然后将这种情感转移到能够披着尸骨和旧皮的人身上。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威廉四世看着英俊的本廷克伯爵,心想如果我像你一样高大、英俊、脊椎不畸形、没有鸡胸,不至于骑个马走几步就要咳嗽到把肺咳出来的地步,人们当然会把我当成先祖们的影子。
可是……
他悄悄扭头,看了看一旁镜子里自己丑陋的身形,内心黯然。民众需要的,是披着幻想出来的救世神明之皮的天选之子,丑到被老婆说长得像非洲狒狒,距离民众幻想出的天选之子似乎有些遥远。
况且,就算成为了执政,前几代奥兰治亲王已经证明了一件事,集权只能走向和所有大商人、寡头、各个市铁打的老爷们敌对的结果。前几代奥兰治亲王哪一个不比自己强?可是做成了吗?
“本廷克伯爵,就算我成为了执政,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又该怎么做呢?”
“就拿看起来似乎最简单的对华贸易问题来说,东印度公司和中国的贸易事项,我又该怎么解决呢?您当然知道,无论如何不可能答应中国这边的请求,放开关税、定下贸易协定。难道,就像您说的那样,为了荣耀、国体,不能成为朝贡国,于是放弃和中国的贸易?”
“东印度公司为了能和中国直接贸易,等了整整一百年,才终于等到了机会。”
“去年爆发的对日战争,以及这一次中国的使节团乘船来到阿姆斯特丹,都在宣告一件事:他们的海军,有足够的能力遏制走私。”
“难道,您希望我成为执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引起东印度公司全体股东和董事会的反感吗?”
威廉四世并不认为成为朝贡国地位有什么不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叫朝贡国。
他以为的朝贡国……只是如同当年英荷战争结束后,被克伦威尔逼着签的条约中的一条:荷兰船见到了英国军舰,必须致敬。
然而,事实上并不是他以为的这样。
若是他生活在东亚,或者他去过朝鲜、琉球,才能真正明白朝贡国的含义。
这可不是单纯的见到军舰要致敬这么简单。
其实本廷克伯爵也不是很懂,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是存在的。
也其实两人都不认为他们理解的朝贡国地位有什么不妥,总比放弃熬了百年熬出来的开启对华贸易要强。
但是,这件事本身却可以煽动起来,成为挑动民众情绪的导火索。
摄政寡头们有钱,但是没有多少能动用的兵力。弗里斯兰省在阿姆斯特丹以北,不用担心法国人的军队冲过来,就算冲过来,也要先碾过南部几省。
摄政寡头们裁军裁的连个野战军团都没有了,剩余不多的兵力,都堆在南部靠近法国以及奥属尼德兰的城堡里,只能依托堡垒防御。
所以,只要机会来临,煽动起来民众的情绪,只需要招募一支队伍,就可以顺利地朝阿姆斯特丹进军。
大不了……把宫廷建在海牙。这样既可以控制荷兰省,又避免身处商人势力最强大、盘根错节的阿姆斯特丹。
朝贡国地位,只是一个搞事的借口而已。
“殿下,事实上,我们不需要取消事实上的朝贡国地位,也可以继续保持勘合贸易。因为机会来临的时候,中国的特使已经离开、条约已经签订。就算他们知道消息,想要换约,也得三五年后了,毕竟交通不便。”
“一旦殿下成为了执政,我们可以责令东印度公司去处置这件事。而东印度公司,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民众不需要事实,只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机会。”
“而且,当您成为执政,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您。那就是扩充军队、配合英国的军队,打一场漂亮的战役,获得足够的威望。”
“您需要的,是一场‘高卢战争’,以及一句‘我来、我见、我征服’的豪言。荷兰想要复兴,需要一位凯撒,走和凯撒一样的道路。依靠军事胜利,达成足够的威望,从而推动内部的变革,让荷兰七省合一。”
“在战争进行的过程中,民众会对您无限宽容。确信你不是不做变革,只是因为事情有轻重缓解,要先外后内、先战后政。而战争的过程,本身也是您积累威望的过程。”
说的听起来好像很简单,可是,这毕竟不是后世搭上苏美英的战车去打德日,而是连奥地利去打普鲁士和法国。
威廉四世只是怯懦和畸形,但并不是太傻,他听完本廷克规划的路线后,缓缓问道:“如果……失败了呢?”
本廷克心里暗自叹息,心想想要干大事,可以去考虑失败,那是为了预防失败,却不应该去考虑失败了的结果。
“殿下,任何事都有代价。而对法战争的胜利,是让荷兰复兴的第一步。只能寄希望于战场上的胜利。没有胜利,您就没有威望;没有威望,您就不能变革;不能变革,荷兰就会像是埋进土里的棺材一样,腐朽、糜烂,最终化作泥土。”
“在这种弊病太多的地方变革,高威望的军事领袖,才有可能完成。”
“如果战争最终失败,您的命运已经不算什么了,因为荷兰都要彻底沦三流国家,再也没有了希望。考虑后果,毫无意义。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胜利。”
作为一个真正替荷兰着想的人,本廷克伯爵当然清楚后面的路有多难。
只是,只说了这么一点困难,威廉四世已经犹犹豫豫了,后面更多的困难,他也不能继续说了。
想要荷兰复兴,需要的条件很多,本廷克说出来的对法战争,只是第一步。
后面还需要整场战争打成焦灼的平局,双方无力再战,休养生息,等待机会下次再来。
还需要集权之后,威廉四世不要当个耙耳朵,如果将来生了男孩,一定要找荷兰贵族作为宫廷教师,而不能让安妮公主找英国的宫廷教师。
因为本廷克伯爵、以及大部分奥兰治派,对这位英国长公主的观感都不好。这位长公主眼高于顶,认为英国比荷兰高级,对荷兰的种种不屑一顾,如果将来的继承人在其影响之下过度亲英,荷兰也不可能复兴——荷兰,不能傻乎乎地当英国在欧洲大陆的桥头堡。
本廷克伯爵希望的局面,是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各方打成平局,无力再战。然后迅速扭转外交态势,中立、趁着休战期完成内部变革、统合力量完成真正的七省统一、随后联法、反英,打破《航海条例》、打破英国在商业和工业上对荷兰的压制。
一整套计划里,每一步都困难重重,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扭转局面复兴成功。各种意外,都可能让计划毁于一旦。
最简单的意外,比如威廉四世早亡、导致安妮公主上位,英国长公主会反英亲法吗?
但没有办法。
人口、纵深、地理、位置,这些先决条件,决定了荷兰想要戴上那顶霸主之冠,要比那些大国付出更多、也需要更多的上帝的眷顾。
国之盛衰,按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国际形势全都往自己有利的方向上变化。
可这就像是那句“远交近攻”一样,是对大国说的,不是放之大小而皆准的。大国可以自己改变国际局势,而小国只能在国际局势的迷局中,找准方向,顺势而为。
荷兰想要复兴,需要所有的条件都达成,而且每一步都不能出意外。
只是,威廉四世觉得第一步就太难了。
他听懂了第一步的关键,是要借着“朝贡国”一事,煽动民众的大国情怀和国体尊严热情,让摄政派背这个大锅。
但自己上位,其实也不解决这个问题,而是默许东印度公司继续这么办,只要让民众渐渐淡忘此事即可。
至于后面的事,就要寄全部希望于战场上的胜利。没有胜利带来的威望,他这个执政官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
“亲爱的伯爵,您的意思是说我不要对民众有任何的承诺?”
本廷克伯爵对这句话表示赞同,恭敬无比地回答道:“是的,殿下。您一定要记住,不能够给民众任何的、具体的、实质性的承诺。”
“只要不承诺,就不需要负责。而民众想要的东西,摄政派一定不能承诺。在内政上,您上位之后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但至少不会比摄政派更差。那么,摄政派又怎么可能再把您赶下来呢?”
“日后若是战争胜利,可以做,但绝对不能提前说。”
“我会去和中华帝国的侯爵进行一些接洽,询问一下他的访问行程。在他们起航离开的时候,就是我们准备向阿姆斯特丹进军的时候。”
“这位侯爵大人,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摄政派不管是接受勘合贸易、还是接受关税协定,我们都有理由,煽动起足够的情绪。”
“对中国来说,这是两个不同的选项。但对您、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意义却是一样的——一场摄政派的执政危机。他们无论选什么,都是危机。”
第307章 十八路诸侯准坏事
如果是民众被煽动起来,请威廉四世任终身执政,这时候朝阿姆斯特丹进军,那就有了很多缓冲时间。
民众有很多的不满。
可是一想,法国和普鲁士在侧,大敌当前,对于内部变革虽然依旧渴望,但却可以再多给威廉四世一些时间,觉得先打完仗再说。事有轻重缓急嘛。
刘钰的到访,咄咄逼人的外交态度,明确要求表态的气势,都让摄政派陷入了一个死局。
两个选择,都是死局。
一切,都源于现在执政的不是奥兰治派。如果是奥兰治派现在执政,这死局就成了针对他们的。
刘钰不是奥兰治派的朋友,但似乎却像是上帝指引着来帮助奥兰治派的一般,冥冥中竟似有一股……神力,在本廷克伯爵看来,迷信地仿佛这是宣告荷兰复兴的预兆。
威廉四世明白本廷克伯爵是在等他表态,只要同意,那么整个在弗里斯兰“宫廷”里、在各个城市里、在一些关键位置上的奥兰治派们,就要准备行动了。
一切,都将围绕着中国人的外交所带来的摄政派的统治危机上。
沉默了一阵、犹豫了一阵,威廉四世终于点头同意。
“好吧,如果民众要求我成为执政,我会选择向阿姆斯特丹进军的。但是,不能够以内战的形式。”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本廷克伯爵向着威廉四世行礼后,暂且告退,联络人员。
……
此时的阿姆斯特丹,刘钰刚和尼德兰七省共和国联盟的大议长安东尼扯完蛋,正在假装发火。
“大议长阁下,我们已经谈了三天了,连基本的共识都没有达成。”
“你们告诉我,东印度公司的事,让我和公司谈;东印度公司的股东找上门,说这涉及到议会的允许和法令。”
“你们把问题当成球,踢来踢去。连最基本的共识都没有达成。”
“我实在已经耗尽了耐心,如果下一次还是这种踢球的回复,我建议会谈时间,从一天一次,延长到一周一次。如果下一次还不行,那就延长到半个月一次。”
“但这么拖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两个选择,你们总得选一个,早晚的事。拖下去,有什么用呢?”
大议长安东尼心里也苦。
心想无论签哪一个,我都是卖国贼。
可我要是不签,一旦引发了严重的后果,倒不是卖国贼了,可却成了判断失误的蹩脚的政治家。
差毬不多。
“侯爵大人,荷兰与贵国的国情不同。联省议会开会需要时间,我希望您能够谅解,也需要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或者,你先前往法国、英国、俄国,或者普鲁士,奥地利。即便您将会议间隔增加至一个月,恐怕我们也无法得出一致的意见。”
“当然,如果您不前往其余的国家,我们也热烈欢迎您在阿姆斯特丹休憩。”
安东尼心想,还是继续拖延下去吧。
如果他猜测的对,那么刘钰应该不会前往他国,一定会在关税问题和中欧自由贸易问题上于荷兰打开突破口。
不只是对刘钰要拖,荷兰的议会开了几天的会,于此时的内焦外困,只有“拖”这个字,才能获得一致通过。
对中国这边要拖。
对奥利地、法国、英国这边,也要拖。
拖下去,才有可能出现对荷兰最有利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