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那一切都过去了,无执政时代出生、长大的这些人,并没有那个时代的惨痛记忆,因为那些记忆太具体。
而模糊的强盛、霸主,反倒成为了那个时代最容易被记起的特征。
康不怠感受着这种狂躁的气氛,心道狂热,但是否持久呢?
如果真要是法国打到了阿姆斯特丹、大顺夺取了南洋、整个荷兰面临崩溃,你们是否还愿意奋战到底、奉献一切?
……
回到住处,年轻人连夜将这些东西总结出来,就要休息了。明天他们还要继续去别处看看,第二等级以下的三个等级,他们都要接触一些人,询问一些事,寻找他们的“刨除掉包税制和严重不公外的共同的不满的感受”。
也就是,新时代特有的痛。
这种特有的痛,就可以全部甩给摄政寡头们。
康不怠则来到刘钰的住处,屏退了其余人,将这几天的感受,以及自己的理解,和刘钰谈了谈。
听完之后,刘钰大为赞许。
“仲贤兄的方向没错,总结的妙啊。要找的共同的集体痛处,就是要这种新时代特有的痛,才好方便让人们继续心存幻想。”
“等到奥兰治派上台,人们才会明白,哦,原来都一个鸟样。”
康不怠担忧道:“怕就怕……这两条路发现都是一个鸟样,荷兰人选择走第三条路,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这时候康不怠所说的“未曾设想的道路”,和刘钰知道的不久后法国人要走的那条路,可不是一回事。
虽然乍听起来,刘钰也有些懵,但随后就明白过来康不怠的意思。
这时候,法国的伏尔泰、孟德斯鸠等士林领袖,也都是希望有个开明之主。激进点也不过想着像是英国那般,有大宪约束君权。
伏尔泰的一生之敌、真正搞出了主权在全体人民概念的卢梭,此时还是个知名的音乐评论家,距离走上研究政治的路还有段时间。
这里康不怠的意思,多半是荷兰出个克伦威尔式的人物,或者更甚一点诸如刘邦朱洪武那样的人物,底层出身,打出一片天,真正将七省合一、集权统一。
这个可能性……只能说微乎其微。
荷兰不是英国,缩在岛上,只要海军不倒,国内不怕干涉。
荷兰也不是法国,真的可以靠巴黎打败全法国、再靠法国打败全欧洲。
既没有这个地理条件,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口和纵深,更缺乏法国那么多的、此时最优秀的兵员:自耕农。
就算一时有了,顷刻就会被扑灭。
“仲贤兄多虑了。荷兰虽然衰落了,但日子过得还好。大部分人,哪怕是那些抱怨的利益受损者,日子过得也比黄淮区绝大多数的百姓强太多了。他们诉求的这些东西,比如复辟行会、加强行会的影响力这些,纯粹扯淡。既拉不到工人,也拉不到商人,琢磨着退回行会制?谁能和他们站在一起?”
“在天朝,是得小农者或可得天下。在荷兰,是得大商人、摄政寡头者,方可得天下。”
“就算奥兰治派上来了,他也不敢做改革,得罪那些人……况且他也没机会。对吧”
康不怠想了想,觉得也是,遂道:“这倒是。他要想改革,得先在军中打出威望来。但公子早已经为他准备了一条死路,所有的破事都要在他的任上做,让他威望扫地。所以此事才难做。”
“若是提出明确的纲领,这个叫威廉的,定是不敢接。”
“可不提出明确的纲领,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换个人会更好,这煽动起来也着实麻烦。”
“就算他是蠢货,想来他的身边必有幕僚、部曲、谋士,只恐他们看出来这是个天坑,劝他不要跳……”
既然康不怠已经找到了事情的关键,刘钰信心满满,宽慰道:“仲贤且放心就是。他的幕僚谋士,已经约了我见面,要试探一些事。上面的事,我找途径办。”
“下面的事,仲贤既已看透了情况、摸准了方向,便想办法去做。我看这荷兰国的书报不少,何不从这里入手?”
康不怠笑道:“我正有此意。”
“哦?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对此,康不怠倒是已有想法,他也注意到了荷兰的卖书卖报的很多,有些东西完全可以靠书、报来传播。
“此事嘛,我还真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公子觉得,若是不考科举,看十三经的人多呢?还是看诸如《金瓶》、《如意君传》、《隋炀艳史》的人多?”
问题问完,两人相视,嘿嘿一笑,不言自决。
“所以,我觉得,既是咱们自东土而来,这荷兰人一则好奇东土市井如何;二来自是喜好这些香艳之事,这种事料来是最没有东西方隔阂的。”
刘钰哈哈笑道:“没有,没有,这个绝对没有。这种事,肯定都一样,绝无隔阂。”
康不怠亦是大笑。
“是啊,所以我便琢磨着,这里既然多有印刷厂,何不雇一些写这种滥艳野史的本地人,我们来说一些特色的故事。”
“咱们先印一些这玩意,低价售卖。偶尔夹杂一些论答政事的。”
“若只谈政事,看得人少不说,还有专门琢磨这个的来抨击、反对。”
“但若艳谈小说、志怪风情、异域格调等等,里面偶尔夹一些政谈东西,反倒被人追捧认为是经典之作。”
“先低价发行、售卖,反正要在这里很久,待看的多了、荷兰人都喜欢传阅的,要依靠这些艳色异域风情之类,以及咱们出钱低价补贴,先成为荷兰发行量最大的报刊。这种东西,肯定比那些正规的东西读的人多。”
“然后,这便控制了说话的工具,一直隐忍,伺机待发。”
“需要的时候,惊鸿一击。”
“说出真正想说的、煽动的话!”
“三日之内,想说的话,定可传遍荷兰。”
“至于之后荷兰人是否查封,事已办完,就算被封了,使命也已完成,封不封都无所谓了。”
第304章 无耻的小报
“你是怎么想到这么损的办法的?”
这办法很损,甚至似乎有些下三滥,但不得不说真的有效。
就像是后世的网络时代,平日靠一些不谈政事的东西养出一大堆的粉丝,必要的时候忽然一击,转载或是直接造谣,迅速传播开。
当然后世有更有效的手段。
不过就此时纸质出版物主导一切的时代来说,那些后世更有效的手段似乎也用不上。
康不怠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神奇的,淡然一笑。
“此不过专诸刺王僚之故智。”
“王僚所好者,鱼生;荷兰百姓所喜闻乐见者,俗之又艳,兼有异域风情。”
“专诸所用者,鱼藏之剑;吾所用者,以笔为剑。”
“这种事,似也与刺客无甚区别,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待时机来临,抽剑一击,白虹贯日,天下震动。或死、或远遁万里。可用一而不可再二再三。”
“所以,此事还是需得公子把事情都做好,我估计咱们只有一次说话的机会,还是要万事俱备,只差最后的一点煽动才行。”
将此比作刺客刺杀,刘钰觉得颇为有趣,心想似也有些道理。
确实只能用一次,下一次再依样画葫芦,荷兰人定会提防。
“嗯,仲贤兄说的对。这事还是仲贤兄多费费心吧。咱们要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少说也要一年,慢慢来,不急。”
康不怠点头称是,又道:“但若只是那些东西,终究有些空洞。公子解释世界的角度奇特,何不在其后置一专栏,每日写一些政论的东西,无需太深,但浅尝辄止,也足以惊艳。”
“我问过荷兰人,荷兰是有出版管制的。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谈国事。”
“比如荷兰最受欢迎的几份报纸,如《各地特别新闻》、《莱顿报》等,都是逃亡的法国人办的,上面大谈政事。不过多半都是在骂法国。”
“荷兰这边虽然不允许讨论荷兰国内的政事,但却允许大谈外国的政事,尤其是法国的。”
“公子大可以指桑骂槐,或如公子看的英国人的那绅士报一样,用《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国做隐喻,当无大碍。”
“或者,若如《广笑府》、《拊掌录》之类,说些讽刺时政的笑话,亦也有助于传播。”
刘钰略想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到后世经典的编造出来的苏联笑话系列,随口道:“诸如:荷兰人的鼻孔为什么这么大?因为空气没有承包给包税商?这种?”
这种笑话,和所谓的某国的劣根性一样,几乎是万能句式,把一些通用的东西非要安在某国身上。
就像这个笑话,只需要把包税人换成各国特色即可。
若如后世的美国,则说:美国人的鼻孔为什么大?因为空气由上帝制造,而不是企业家制造。便宜。
若苏联,则说:苏联人的鼻孔为什么大?因为空气不由苏联国家经济计划委员会列项生产。不缺。
这种笑话刘钰读过不少,稍微改动一下,不费神也不费脑。
只要想找,总能找出黑点来套的。
况且荷兰的屁股当真是一点都不干净,黑点随便一找就一大堆,就这样的政治笑话模板,随便就能套出个百八十个。
康不怠对着这个冷飕飕的笑话咀嚼了一阵,笑道:“妙极。这样的笑话,既不会煽动的太过,也容易传播。”
“如公子常说的,温水煮青蛙,时间一久,传播的广了,待到用时,便有奇效。不过,除此之外,还是要一些稍微正式一点的东西,比如可以用公子习惯的视角,去分析一下他们过去的历史,未必非要说荷兰,历史的规律总是相通的。到时候,定也有一群荷兰人只说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道理其实都差不多,刘钰也算是见识过类似的手段,或者说见的多了。
康不怠没见过,但读过史书,受过正统的传统教育,以史为鉴,也能抓住重点,把这件事理解成刺客的惊鸿一击。
两人略微讨论了一下大概,刘钰在屋子里踱步转了几圈,琢磨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历史上,的确有过成功的案例。按照康不怠所说的那种……下三滥的套路,还有个专有名词,叫黄、色新闻。当然,原本的含义并不是后来的引申义,这种新闻很有特点。
受众非常明确,是社会的中下层。
标题一般是诸如“震惊”、“竟然”、“一怒之下”之类的词汇,内容也更近于故事。
如果报业管制不严格的话,基本上会滑向诸如三版女郎、艳色故事等能立刻吸引人眼球的东西。
写的东西与其说是新闻,不如叫短篇小说。
历史上《纽约新闻报》就凭借类似的手段,用诸如“震惊!年轻姑娘为何自杀”;“触目惊心!古巴的‘圣女贞德’竟被西班牙壮汉士兵……”这样的标题,愣生生打成了报纸界的老大。
底层相当喜欢这样的标题,也相当喜欢这种煽动性的文章。
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逻辑,只需要短暂的、如同吸烟一样的瞬间快感。
看完之后,可能会进入贤者模式,觉得没啥意思,但隔三五天又想看了。
历史上,《纽约新闻报》,就在“缅因号”事件刚刚发生时,就立刻煽动情绪,笃定是西班牙人炸的美国船,挑唆起开战情绪,为美西战争狠狠出了一份力。
如果毫无管制,为了利润,报纸多半就朝这个方向狂奔。
不过这种情况,必须要有其经济基础和物质基础。
物质基础和经济基础,必须是蒸汽机已经发明、机械动力的印刷机极大地降低了报纸的成本、经济发展底层也有追求一点精神生活的能力。
这些条件,此时荷兰都没有。
但是,这些条件,也不过是正常的、自由竞争纯粹市场环境下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