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500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过去好、现在不好,这正是康不怠要找的话题方向!

喝了几杯酒的船匠木工,带着一种酒后的失落,感叹着过去的荣光。

“那时候的学徒,不要一分钱,老老实实地跟在师傅的后面学手艺,要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师傅。不但不要一分钱,还要时不时给师傅买一些烟草或者酒,那是怎样的一种温情?师傅也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学徒,虽然严格,但也是为了他们好。”

“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了温情。师傅和学徒、父亲和儿子。”

“那时候,想要出徒,加入船匠木工行会,没有十余年的学徒生涯,根本做不到。”

“当年我父亲出师、申请加入行会的时候,要考什么?”

“要他把一艘旧船的甲板拆下来,并且还要能安装上新的。”

“要独自造出一个安装在船头或者船尾的绞盘,并且能够使用。”

“要造出一个主桅杆、一根斜桅杆,还要造出一个船舵。”

“那时候,加入船匠木工协会,意味着人们的尊重、羡慕,是手艺人、有本事。”

“可现在呢?”

“现在,水力锯木厂,让一群毛头小子去锯船板,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木匠手艺,要是放在当年,他们没有一个人能通过行会的考核,不要说造主桅杆和船舵,就是最简单的拆甲板,他们也做不好。”

“桅杆开始批量制造,每艘船都长得一模一样。以往造一艘船,就像是我们这些木工师傅们的孩子,每一个都不一样,充满了手艺人的心血。”

“现在,造船,却像是老母猪生猪崽子,一堆一堆地生。”

“船舵、桅杆、绞盘……都有不同的人在做。这些人哪里能叫木匠?哪里还有原来的手艺?最多也就是个船舵工、桅杆工,或是甲板工。”

“以往我们船匠行会,敢指着那些船主的鼻子骂,他们还要赔笑脸。”

“现在呢?我们是什么?领着一点薪水,人们不再尊重我们,那些学徒也开始要工资了,也不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我们了。”

“我们从让人尊重的手艺人、木匠师傅,变成了一群一无所有只能靠给人打工的雇工。”

“人们不再尊重手艺,而是只看你有没有钱。”

“我看呐,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样走下去,迟早要走到地狱里,人们不再有过去的道德了。”

他是船匠木工,可他的话,却引来了旁边那些喝酒的、不同行业的人的感叹。

说话的声音不小,本身几个中国人出现在这个酒馆里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船匠木工的感叹许多人听在耳中,叹在心里。

那些人不是船匠木工,却真真切切地可以做到感同身受、情感共鸣。

荷兰的手工业行会有许多,几乎涵盖了荷兰工商业的方方面面。在这些酒馆里喝酒的人,很多人都是某个行会的成员,或者曾经是。

大顺有所谓三教九流、上九流、下九流。荷兰这边的行会,也分上层行会和下层行会。

上层的七大行会,如律师行会、银行家行会、染布行会、医生和药剂师行会等,这个酒馆里的人基本没啥关系。能是上七等行会会员的人,不可能跑到这种酒馆来喝酒。

下层则有16个产业行会,下面又细分成诸多产业,与荷兰的手工业息息相关。

屠宰、烤面包、铁匠、木匠、石匠、锁匠……等等这些,都有自己的行会组织。

随着时代再往前走,尤其是工商业发展起步极早的荷兰,行会这个古老的制度在慢慢消亡。这种感觉,让这些小手工业者感到了惶恐、绝望,以及最重要的自我价值的贬值。

旁边的几个人也跟着感叹了几声,说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

而康不怠的心里,则用更为精炼的四个字,来总结他们的感叹。

“礼崩乐坏!”

这可太熟悉了,于是他让翻译喊了一声,今晚这里的酒,他请了。

酒馆里的人五花八门,都是低阶人口,连第三等级的人都不会来这种地方、而第五等级的人又来不起这里,基本上汇聚在此的都是荷兰第四等级的人。

有便宜的妓女、工匠、船工、水手、小生意人、小买卖人、手工业者。

伴随着请酒的豪言,是一阵阵欢呼,几杯便宜的土豆烧酒灌下去,这些本来就是为了酒后发牢骚的人,都聚了过来,顺着那船匠木工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在这一刻,这些不同职业的人,找到了一种阶级的共鸣——旧时代的手工业者、旧封建行会的受益者,在新时代冲击下的痛楚。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对于模糊的东西很容易亢奋,对具体的真相感觉到无趣。

就像是后世谈论历史,模糊的、口号式的,诸如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巨唐之下一人灭国、大宋外战胜率80%、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人们就会兴奋起来。

而谈谈军役制度的变革、税制改变、生产力的发展、废除相权封建帝制的巅峰等等这些,则就应者寥寥。

荷兰的这些人,此时也是一样。

要空泛而不能具体;要感性而不要理性。

谈商业资本败给工业资本、谈生产力进步和人口、谈市场和原材料这些东西,荷兰广大的民众并不喜欢,也毫无兴趣。

但若谈及过去的荣光无限、空泛地谈到过去的美好现在的丑恶,酒馆里的人顿时陷入了一种迷幻的追忆。

一旁一个酿酒行会的人,高举着杯里的低劣的、便宜的土豆烧酒,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以往我们酿酒行会,在本地团结一致,外面的酒根本卖不进来。那时候谁要是不加入行会,谁要是想要私自降价,行会的人定会把他的酿酒作坊砸个稀巴烂。”

“可现在呢?摄政寡头们把持着生意,将外面的酒运进来,我们又能怎么办?”

“以往,只要是和酒相关的事,没有我们行会的点头,什么也做不成。可现在,行会说话,和放屁没有任何区别。”

“你们尝尝这些酒,哪里还有以前的味道?这些劣质的土豆烧酒,根本算不上酒。我们行会存在的时候,都是用谷物、葡萄酿酒,那才是传统的味道。可现在,这些人用最便宜的土豆酿酒,完全毁了一切美好的东西。”

几声叹息间,远处一人更是把手里的被子摔在了地上。

“我以前是个陶匠,老家在代尔夫特。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你们中国的陶器来到了鹿特丹,我们的行会就直接解体了。”

“我们做不成那么好的陶器,行会就组织我们去市政府告状,然而市里的摄政却是东印度公司的股东,告诉我们这就是商业!自由的商业。”

“以往,行会都是团结一致的,组织起来抗议。可那次呢?有人违背了行会的决定,选择退出行会,模仿中国陶器。”

“中高端的陶器,我们做不了,也没办法和中国陶器竞争。可低端的陶器呢?”

“低端的陶器,那些吃人喝血的大商人们,也不给我们机会。有人仿制出了低端的紫砂陶,立刻就有人投资,开办了工厂。”

“那里的人用水力机械、用踏车,每个人负责一道工序。有制胚的、有贴花的、有烧制的……我们这些行会的工匠,能怎么办?”

“就算我们还能生产,可那些吃人的商人就降价,打压我们。我们卖出去一个陶壶,竟然比做的成本还低。”

“以前陶器行业的行会,可以控制许多事。可现在,代尔夫特连陶工行会都瓦解了,没人花钱参加了,因为什么都保护不了。”

“我父亲常说,他年轻的时候,每个月可以赚不少的钱。陶器行会既不准外面的货进入、也不准有更多的人入行,所有的陶匠都共同进退。可到我长大的时候,我们这些陶匠的儿子,要么去陶器工厂做雇工,要么远走他乡。”

“过去的日子,是那样美好,看看现在吧!一切为了利润,一切为了钱。以前的温情没有了,手艺人不再受到尊重,行会一个个瓦解。”

“以往的道德和良心,全变成了现在的银币和铜币。以前谁要是敢冒犯行会的利益去开什么陶器厂,降价格,行会定会让这个陶器厂倒闭,从学徒到销路,行会掌管一切。现在呢?”

“商人们只知道利益,根本没有贵族的良心,也不知道尊重传统。贵族还要为本地行会着想,商人只想着钱!商人没有道德,瓦解了一切的传统,把良心践踏在脚下……这么下去,荷兰迟早要完蛋。”

“只有恢复原来的传统,才能恢复原来的良心。”

“只有恢复原来的传统,才能重现过去的荣光。”

“商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传统,贵族至少还知道尊重传统。要是奥兰治亲王统治,肯定不会是这样子的。”

第303章 下三滥手段

贵族总是和传统之类的东西绑定在一起。不过与其说是传统,不如说是旧时代的挽歌。

和布尔乔亚的理性、利润、人性相比,贵族们也只能谈谈道德、传统、礼乐,这些东西。

对实力渐渐增强的资产者,这些旧时代的人,也只能嘀嘀咕咕,半是挽歌、半是谤语。

行会制度必然是要瓦解的,不瓦解行会制度,怎么可能促进工商业的自由发展?

只是,酒馆里的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行会制度的瓦解,只能用他们的感性去理解世界,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些摄政者和寡头们“求利而不义”造成的。

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对行会制度旧时候美好的追忆中、也有更多的人参与到对新时代的咒骂中。

追忆的太多、咒骂的太多,倒是让康不怠和那些年轻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听刘钰说过新旧时代交替的痛苦,但那也只是听说过。

今天算是亲眼目睹了积压的愤怒,才终于理解为什么刘钰或是搞诸如玻璃、造船、高炉冶铁之类的大顺不发达或不存在的工业;或是投入极多的钱投入极为长期的、可能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看到效果的铁轨、蒸汽车之类的仿佛天庭神物的东西。

明明搞机械纺织业似乎更容易一些,也更容易赚钱,却偏偏一直拖着不做。

现在目睹了荷兰人的不满,倒是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了:大顺要是出现这么多的新时代的“祭品”,会演变出什么样的恐怖景象。

尤其是会先对城市产生冲击,而城市里出点事,可比乡村出事更容易被重视。到时候各地的县令、州牧会怎么处置呢?

他们会和刘钰一样觉得,这是时代进步的象征、向前走的代价?

还是会担心破坏稳定,危害天下安定,从而选择打压新事务呢?

感性的十三经,既没有教给官员人类社会运行的一般规律,也没办法定义新时代曙光之下的好还是坏。

越是旧时代的好官,越可能阻碍新时代的进步。

康不怠等人一直和刘钰走的很近,作为心腹人,他们有自己看待这件事的角度。

不只是和数万里外大顺的官员们不同,也和这里酒馆里的荷兰人不同。

默契地互相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心想……太难了。

这时候,酒馆里的气氛渐渐狂躁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醉汉,高声吼着:“以前咱们荷兰是多么强大?现在呢?当年被法国佬逼近阿姆斯特丹,不得不决堤以水代兵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现在,我有的是力气,若是法国佬再敢来,我就要和他们干一场。”

“可惜,摄政们都是一群胆小鬼,根本不敢打仗!当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时候,咱们荷兰能拿出12万军队,现在恐怕两万人都拿不出来吧?”

“要我说,就把那些包税人、那些大商人的钱,收一部分。好好和法国人、普鲁士人、甚至还有英国佬,好好干一场!到时候,我肯定会扛起枪上战场的!”

醉汉的吼叫声搏来了阵阵叫好。

“好汉!”

“勇士!”

“我也是!”

这些无执政官期间出生、长大的人,已经压抑了太久。

自己的日子越发艰难、过去的黄金时代神话仍在、荷兰从当初那个脚踢英法拳打西葡的霸主沦落到如今这个唯唯诺诺的小国,感情上实在是难以接受。

酒馆里的这些荷兰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贵族或者世袭执政统治的时代,也对许多年前荷兰百姓承受了欧洲最高的税率一事没有切身的体会。

小国非要戴上那顶不配位的霸主之冠,需要极其沉重的代价。

彼得为了让俄国崛起,执政的三十年,让俄国的平均身高降了三厘米。

荷兰为了争霸,在黄金时代承受了全欧洲最高的税率,以及按照人口比例最高的国民战死率,加之分配的严重不公,压的平均身高还不如大顺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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