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于是,寡头派、等级制度共和派,对这个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大加利用。
但他们又渴望城市自治,并不希望真的存在一个捏在一起的真正的国家。
所以,他们抛弃了自古以来,只想要三代之治。
然而,奥兰治亲王派,对这个神话中的“三代之治”是极为反感的,他们想要执政官、贵族、执政官权力、希望将七省捏在一起,重现辉煌。
于是他们做了一件十分……智熄的事。
他们花钱买人、买舆论、搞考古、造声势,借着18世纪普遍理性和科学崇拜的风气,用详尽的考古资料证明了一件事:巴达维亚共和国,根本不存在,就是个编出来的神话!
这和大顺将来有一天考古证明三代之治不存在,可不是一回事。
三代之治不存在,可夏商周秦汉真真实实的存在,破灭的只是托古改制,却破灭不掉已经形成的国族。靠理性一样可以设计出更好的制度,不一定非得复古。
然而荷兰就不一样了,荷兰可没有夏商周秦汉……巴达维亚共和国这个神话,有双重使命。
站在一个完整的荷兰国族的角度看,这相当于倒娃的洗澡水,顺便把孩子一起倒了。
可站在奥兰治亲王派的角度,这就是一半黑、一半白的一盆水,不如全部倒掉。
于是。
支持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的一派,只想要三代之治,不想要自古以来。
反对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的一派,只想要自古以来,不想要三代之治。
国族认同的构建,伴随着奥兰治亲王派的考古学证据,彻底破灭。
随之而来的,就是法国恐怖的文化入侵。
在精英们编造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中,也塑造了荷兰的民族精神、礼仪等等一系列的东西。
但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在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所产生的国族神话,其道德、礼仪、民族精神等,必然是依托在现实基础上构建的:简朴、吃苦、狂热、诚信,那是荷兰取得“海商马车夫”称号的基石,也是当时的经济基础塑造的民族精神。
只是以那些现实为模板,套在了编造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中——就像是大顺的天庭故事,那也是各司其职,宛若朝堂。
但是,伴随着荷兰的衰落,经济基础不再存在。之前一百年的奋斗,使得荷兰的存量极大,财富积累极多,可是又没有了百年前那么容易赚钱的环境。
放贷、包税、投机,成为了赚钱的方式;而打渔、跑海、纺织,被各国基本掐死了。
富的越来越富,穷的越来越穷。
而人富起来之后吧,都琢磨着想当贵族,尤其是贵族礼仪,肯定会在最富有的资产者那复兴。
上层人引导着文化潮流,不是说创造,而是他们会引导趋势。
此时的欧洲,最贵族礼仪的国家是哪个?
反正不是后世被吹上天的英伦,而是还没有上断头台的法国。
此时的法国绝对有资格在欧洲放狠话:如果没有断头台,不出百年,整个欧洲的上流社会都是法国范儿,都要说法语。没上断头台、破除旧思想旧道德旧文化之前,你英国也好配在法国面前谈贵族范儿?
这就引起了荷兰的一些精英们的警觉,认为全盘法国化的危险,可能会毁灭荷兰的传统,至少会对荷兰引以为傲的特殊的寡头共和政体,产生极大的影响:贵族礼仪,是和君主制、等级制挂钩的。
没有贱、哪有贵?
甚至于荷兰的激进派提出了一个极为激进的观点:奴隶制才需要礼仪,以区分奴隶和非奴隶;庶民和奴隶主。
可过于激进的观点也不行,礼仪可以改良、可以去除掉等级制成分,把礼法变成礼仪,却不能彻底毫无礼仪。
礼仪只是文化入侵的一个缩影。
这就又出现了问题。
之前编造的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神话,破灭了。现在破灭之后,国族认同没构建出来,文化面临着法国的全面入侵,那怎么办?
要抓紧时间再塑造一个新的国族认同。
找来找去,也不用想,肯定是黄金时代啊。
荷兰的黄金时代,完全可以作为民族的共同记忆、构建出这个想象的共同体。
结果问题又绕回来了:若以黄金时代为国族认同,那么国族的目标就该是回到黄金时代,实在民族的复兴。只有重回黄金时代,才能找回黄金时代的精神,道德也会全面复兴。
那么……怎么回到黄金时代?
这个同样的问题,其实也出现在明亡顺兴之初。经历了明末之变后,大顺整体上还是追唐忆汉的,毕竟是个连节度使、防御使、六政府之类的名目都复辟的“精唐”建立的国家。
追唐忆汉,无非西域。既然时代变了,此时西域乃南洋也,那就造舰、下南洋呗。
这才花几个钱,比起汉武时候的户口减半、安史之后的十室九空,造舰那点开销真的是九牛一毛。
可荷兰就不一样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到底为什么从黄金时代坠落?
这个荷兰人自己的思考,就让刘钰有了可乘之机。
在刘钰看来,是工业资本打垮了商业资本,不只是英国,而是普鲁士、法国、瑞典、丹麦等,大家都在搞重商主义,搞手工业,搞高关税,荷兰不可能不死。当初吃东南亚吃的满嘴流油,却根本没想过在东南亚搞土地制度的一些改革,彻底解决掉制约消费能力的旧制度,缺乏市场,东印度公司只追求短期利益,迟早要完。
可荷兰的精英们看不到这一点,他们也根本不会这种世界观、也没有这么看问题的角度,于是整件事也就浓缩为了六字箴言:定。体。思。这。国。怎。
一方面怀念老一辈人整天念叨的无限美好的黄金时代。
一方面又牵扯到了奥王继承战争中,要面临法、普这俩世界前三陆军的伺候。
一方面寡头们自私自利、包税盘剥、各省比例税120年没变过、手工业被挤的破产、渔业被英国打压也活不下去。
一方便百姓税重,老爷税少;百姓拼命和西班牙打仗的时候,老爷们在给西班牙贷款;百姓激情从军爱国狂热怒干法国的时候,老爷们在给法国走私军火,顺便买点法国国债……
这简直就是最适合搞事情的地方了。
只要找准突破点,找一个契机把火点燃,荷兰人就会幻想:只要变了,一切就好了。
第296章 捧杀
变,不是重点。
什么时候变,对大顺很重要。
现在执政的,是寡头派。
基本上,荷兰现在的选择,就是二选一。
荷兰不是后世的那种共和国,也不是纯粹的罗马式的共和国,和瑞士那种也不像、与后面的法一区别更大、神罗内那一堆自由市也不靠边,而是一个特殊的政体。
上层极度反对平民参政,他们认为,平民参政,肯定会出克伦威尔。
克伦威尔在荷兰名声极差,因为曾打的荷兰割地赔款。
克伦威尔在英国废了贵族上议院,认为这群贵族都是虫豸,【上议院无益且危害英格兰人民】,和这群虫豸扯淡,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奥兰治派担心荷兰也把传统的贵族权力给废掉,这是荷兰的传统,不可轻废祖宗之法——只要像英国一样维系传统价值观、传统习惯,就能像英国一样强盛——他们至今没想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只看到了表皮,整个儿一刻舟求剑。
寡头派觉得克伦威尔权力太大,真要是换个克伦威尔式的人物上台,他们不说被吊桅杆,最起码也得被逼着交钱、纳税、造军舰,敢不交税就要挨打。
现在没有克伦威尔式的人物,不用多交税,最新的一艘90炮战列舰是1696年造的,裁军降税,各省铁打的老爷管着,岂不美哉?
平民排除在外,只能二选一,寡头摄政派不行,那就让奥兰治亲王家上台呗。
这也就是刘钰跟康不怠说的“背锅”,以及他说的要彻底把荷兰人最后的一点爱国狂热打没。
上台时机,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大顺下南洋后的荷兰买办计划。
威廉虽然是奥兰治家族的,可他不是当年军改无敌的莫里森亲王。
鸡胸哮喘、性格怯弱、优柔寡断的威廉上台,能改变什么?倒不是说鸡胸哮喘就不能当名将,但性格怯懦、优柔寡断,肯定与名将无缘。
再说了,他此时的对手,是如日中天的普鲁士的腓特烈二世;是从大顺得了木托榴弹和米尼弹技术的法军。
以及,为南洋准备了十余年的刘钰,和他背后的大顺。
谁上台,荷兰都是绝路。但刘钰需要荷兰百姓看到,奥兰治派废物,他们在台上迎来了一次次的失败。
只要寡头们稍微配合一下,煽动一下民意,即可操控舆论。
再被放一波血,荷兰就该明白自己的斤两了,也该接受“回到历史中应有位置”的宿命。
寡头们借机再度上台,对法媾和,接受大顺这边的条件,重组东印度公司。
那时候可就不是刘钰给出的“剥离对华贸易”这么简单了。
不过这件事需要慢慢来,反正奥王继承战争已经开打了,最多半年,英法就要逼着荷兰表态了。
自己这段时间留在欧洲,俄、法的事都简单,骗科学院大能去京城也不难,唯独这件事最是重要,正可缓缓图之。
阿姆斯特丹的这群市民,就是第一步。
此时,码头上抽奖已经到了最轰烈的时刻,一些抽中了官窑上等瓷器的阿姆斯特丹市民高举着自己抽到的礼物,向周边的人炫耀。
看吧,就算是各国的王室,可能也没有这样精致的瓷器吧?这可是东方帝国宫廷的同款!
这和那些东印度公司运回来的外销瓷可不一样,最起码其中的风韵就大为不同:
历史上满清搞外销瓷,甚至搞出过三色旗、攻占巴士底狱之类的奇葩定制釉彩风格,看上去真以为是后世县城陶瓷厂做的。
荷兰的代尔夫特抄宜兴紫砂壶,紫砂壶面上贴着写意梅花,看着还真有那么点宜兴江南味儿,结果反手就在壶上印个写实大商标:一只欧洲徽章味极浓的、奔跑的鹿。不知道的,还以为后世造拖拉机和收割机的约翰迪尔,不造康拜因跑去造紫砂壶了。
味不正,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荷兰人指定是看不懂那些釉彩中蕴含的深层次审美,但看不懂不正是说明高贵典雅吗?
再说就凭这个京城宫廷同款的名声,也足够炫耀了,毕竟此时宫廷奢靡,西边看法国、东边看大顺、中间有个奥斯曼,但论高端大气上档次,大顺肯定是更高一层。
市民一阵阵狂欢中,刘钰示意仪仗准备。
乐声响起,刘钰缓缓地下了船,既然此时欧洲还认贵族这一套,他自是拿出大顺贵族的做派。
秩序早已用抽奖为名维持好了,抽奖到了一半,戛然而止,阿姆斯特丹的市民也很自然地站好,向缓步走过来的刘钰行礼。
或是脱帽、或是微蹲。
在精选出的代表大顺脸面的高大雄壮的仪仗卫队的护送下,刘钰频频向阿姆斯特丹的市民挥手致意。
然后登上了简单搭建起来的高台,用自己拉丁语底子和这些年耳濡目染以及一年的无聊海上生活学到的荷兰语,向荷兰市民致以非常有礼貌的问候。
随后,就开始了“捧杀”发言。
纸筒和铁皮卷的简易大喇叭摆在了那里,刘钰轻了轻嗓子,对荷兰一通猛吹。
先是一些正常的两国交往之类的废话,避而不谈台湾、舟山、澎湖三大恨。
场面话说完,就开始瞎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