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12月,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对奥利地宣战,要求西里西亚。
6月,法国、普鲁士、巴伐利亚、西班牙,缔结反奥同盟。
8月4号,得到了大顺外交帮助、法国口头支持的瑞典,对俄宣战,要收复失地,夷平圣彼得堡。
这些事,都与荷兰息息相关。
因为荷兰当年在《奥地利王位继承基本法诏令》上签了字,认同继承法的变更,认可特蕾莎公主可以按照基本法继承奥利地。神罗皇帝不可能是女的,但奥地利的遗产要全部继承。
毕竟,当初为了让荷兰签字,奥利地解散了奥斯坦德公司,算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但是,荷兰已经衰落了,英国隔着大海,可法国和普鲁士却不用游过大海就能抵达荷兰。
是履行神圣的职责,信守一个大国的承诺,正式对法、普宣战?
还是以利益为重,违背诺言,坚决中立,借着混战的机会获取最大的利益?
如果国家是一个整体,这只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选择题。
而荷兰不是一个整体,所以这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演化为了一场七省参与的大讨论。
奥兰治亲王和英国王室有良好的关系,但是各省都不希望头顶上有个集权的执政。
自从荷兰执政、兼英格兰国王威廉三世,在40年前意外摔死之后,共和国至今都没有执政官。
大议长、摄政一派,当然希望荷兰中立,根本不想履行当初的诺言:在特蕾莎公主继承权受到威胁时,将出兵帮助奥利地。
然而奥兰治亲王一系的威廉·弗里索,却在听闻开战之后兴奋不已。
他是在荷兰素有威望的奥兰治家族的继承人,是唯一可能被荷兰老百姓接受成为终身执政独裁官的人。
但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英国国王乔治二世的女婿、长公主驸马。
在得知开战的消息后,威廉欣喜若狂,立刻就给老丈人去了封信,希望能给他一个军中的职位,带领英军迎战普鲁士和法国,这样他就能以英雄的身份来到荷兰,以极高的威望,成为荷兰的终身执政,击败寡头共和派。
这几乎是一个军事贵族击败寡头共和派的标准套路:打仗、立功、威望、回国。
从罗马时代就是这样了。
然而,威廉·弗里索有个可悲的身体。
鸡胸、先天性哮喘、以及自小没有爹以致母亲溺爱教育的软弱性格,以及欧洲贵族常见的贵族病。
所以,他成不了凯撒。
更没有能力带领衰落的荷兰去战胜正在崛起的普鲁士和强权法国。
计划虽然流产,但威廉一派的人,是支持英国的。女婿哪能不支持老丈人呢?再说,都是贵族,将来威廉想要成为荷兰执政,也得英国人帮忙。
然而摄政一系,却反对支持奥利地,只希望尽可能中立。
开战,对荷兰的大商人、寡头们,不利。
那么对荷兰的老百姓、普通市民呢?
当然也不利。
荷兰这边被英国的《航海条例》堵着,不能卖货;那边英国宣布渔场是英国的,见到荷兰渔船就抓,使得荷兰起家的捕鱼业都完犊子了;纺织业被英国竞争的还有半口气……
旁边就是上次差点把荷兰的血放干、上上次逼到荷兰决堤以水代兵的法国。
对老百姓、市民来说,当然是尽可能中立、甚至联法反英,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荷兰出现了一股奇怪的风气。
寡头、大商人们,确实不是什么好鸟。
他们贪污、腐败、压榨百姓、拒缴税款、包税、放贷……使得荷兰市民和百姓,有一种不理性的不爽——凡是大商人、寡头、摄政派支持的,我们就反对。
现在衰落成这个样子,还不如把执政请回来,说不定“国王”能压制这些可恶的资本家。
抱着这种王冠碎落一地无人敢拾之前的普遍心态、抱着这种1848欧洲之春前的局限性,这些经历过“共和”的人,百姓反而普遍期待帝制和集权。
或许,国王不好。但国王,或许能压制这些吃人的商人。
这种奇葩的心态,这种完全不理性的反对,使得一场稍微有点理性、脑子稍微正常点就知道该站哪边的国策讨论,成了一场全民发泄的大辩论。
而今天,泊靠在阿姆斯特丹的几艘大船,又为这场全民的大辩论带来了新的热点。
传说中,伏尔泰笔下的的那个“人类最完美制度”的中国的钦差大臣,来到了荷兰。
荷兰人想知道,在大顺,制度,或者说皇帝,是怎么压制那些令人作呕的、自私的、无耻的大商人的?大顺又是怎么抵制这种让人窒息的商业寡头的?又是怎么维系一个远比荷兰大几十倍的帝国,而不像荷兰一样,七省之间为了交税问题已经吵了38年了。
荷兰人强大过。
可是怎么混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呢?
他们疑惑,怀疑,思索,但却不知道根源是商业资本从属于工业资本,是他们自己玩砸了。
看不透本质,于是他们从表象去总结经验。
20年前的瓜德罗普同盟战争,荷兰作为战胜国,居然没有派人出席后面的分赃会议。
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虽然荷兰的黄金时代早已终结,但直到这件事发生,才让那些还沉浸在幻想中的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个可悲的现实——荷兰,不再是个大国了。
于是人们思索,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的呢?是不是,荷兰需要一位无限权力的执政官、一位奥古斯都,才能重回巅峰?重回去过的黄金时代?才能七国合一?
这是个奇葩的时代。
奇葩到绞死国王之后,发现上台的比国王更要吃人不吐骨头,以至于人们居然无比怀念国王的时代。
所以伏尔泰笔下那拥有“人类最完美的制度”、且是帝制的大顺,似乎成为了荷兰百姓心中的明灯。
而荷兰人眼中的“明灯”,在靠港之后,干了一件非常亲民、但是十分跌份、过于市井化的事。
一堆耀眼的瓷器,摆放在港口附近的广场上。
船上的中国人,正在将木箱子拆开,将里面的泥土挖出来,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瓷器。
这种运瓷的方式很中国特色:瓷器装在箱子里,里面灌上土,土里面撒上麦种,浇上水。等着麦子发芽,伸出了根须,根须就把这些土都固定在了一起,完美地保护着里面易碎的瓷器。
而眼前的这些瓷器,比起东印度公司运回来的,肉眼可见地更好、更漂亮、更高级。
因为,这是官窑出的,甚至有一部分是供给宫廷的,和那些出口货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个荷兰语说的不错的中国人,站在高处,说这些瓷器将会作为礼物送给阿姆斯特丹的市民。
当然,一切全凭运气,请各位市民排好队,玩一个“摸球”的游戏,摸出颜色不同的那个球,就能得到一份昂贵的、崭新的、大顺宫廷同款的高档瓷器。
中奖率四十分之一,一千件瓷器,每人限抽一次,抽完即止!
日后还请各位市民,随时关注官方的消息,不定时还会有类似的抽奖活动。
下了船的大顺士兵,理所当然地行使其维持秩序的任务。
刺刀、火枪、不是荷兰军装和长相的军人,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在阿姆斯特丹的港口,摆出了维持秩序的模样。
船上,看着这一切的刘钰,笑着和旁边的康不怠道:“仲贤兄,日后我想说点什么,一定会有很多荷兰人来听。”
第295章 煽风点火
“公子想和他们说什么呢?”
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康不怠感觉这里的气氛和大顺完全不一样。阿姆斯特丹现在也不过20万人口,大顺的苏杭松江等地,随便就能找出一堆超过这个规模的城市。
但气氛总是不太一样的。
康不怠想知道刘钰会和这些人说些什么,至少可以猜到,不会上来就宣扬一个对方不太可能相信的东西。毕竟这里不同于大顺,市民的状态和大顺也截然不同,肯定会有驴唇马嘴的状况。
刘钰想了想,小声道:“具体说什么,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但大体的方向已经定下来了。”
“煽动百姓,让奥兰治亲王派上台,开战、背锅!然后,我们和法国、普鲁士一起毁掉荷兰,让议会摄政派推翻奥兰治派上台,政策逆转:亲法、反英、重组东印度公司。”
康不怠嘿嘿一笑,看着黑压压的荷兰百姓,亦小声道:“这还是班定远那一套啊。只是班定远是直接杀人,公子是要借刀杀人。外交官也得负责干这个?公子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这个难说,还是要先看看荷兰百姓的心态。是一锅热油一点就着?还是差点火候先加把火……”再度扫了一眼那些在那“抽奖”的阿姆斯特丹市民,刘钰心里已有了大致的盘算,但具体怎么做还是要先和这些百姓交流交流,摸摸底。
他这一次来到欧罗巴,第一站就是荷兰,自是要好好搞出一些大动静的。
按说凭着路易十四时代中法两国的宫廷交往打下的基础,这一次来到欧洲是要先去法国的。
但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基础,加之法国是个集权的君主制国家,也有一套复杂的宫廷礼仪,需要给法国这边一个准备时间,才能互相之间保留各自的宫廷体面。
故而在拉罗谢尔港短暂补给修整后,先派官方人员去了巴黎,给法国这边打个招呼,送上礼单,让法国这边准备准备。随后船队就直奔阿姆斯特丹来了。
反观荷兰是个寡头共和国,也没有法理上的元首执政官,可以省却很多复杂的繁文缛节的礼仪,方便直接办坏事。
办坏事的切入点,还是很好找的。
刘钰接触过一些荷兰的精英人物,能干到巴达维亚总督、锡兰都督、苏拉威西都督的人,即便不是荷兰最顶尖的那群人,但也不能说一个“省级”的干部不算精英。
他也在巴达维亚搜集过一些荷兰的政治精英撰写的小册子。
可以说,此时整个荷兰,都没有一个精英人物意识到,荷兰衰落的根本原因是商业资本败给了工业资本。
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现实:17世纪的黄金时代,只是昙花一现。荷兰,只是回到了历史长河中应有的位置。很多国家都回到了历史长河中应有的位置,荷兰多个啥,凭啥特殊?
而且,从与那些人的接触中,刘钰也能很直观地感觉到,现在荷兰的国族认同还未构建完成。
一方面,缺了一位把七共和国捏在一起的人物,使得各省之间各自为政。
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内斗。
很多民族都是构想出来的共同体,需要民族神话。
比如后世印度从英国脱离前后,就开始构建各种想象的共同体,包括病毒养蛊而闻名的大壶节,那都是民族的精英们精心构建出的一个塑造共同感受的东西,没那么传统和久远。
荷兰也一样。
本来反抗西班牙的时候,民族的精英人物们已经在“编造”这个想象共同体了。
他们编造了一个在耶稣诞生前300年,就已经存在的巴达维亚共和国,这个巴达维亚是荷兰民族的意思,不是说东南亚那个殖民地。
这个巴达维亚共和国,有双重意义。
其一,三代之治。
其二,自古以来。
问题就出在这个“三代之治”上了。
如果这个国族神话,只是自古以来,其实大家都能接受。这个民族想象的共同意识,也就基本成型了。
但当年的荷兰的民族精英们,既要自古以来,还要三代之治,这就出问题了。
两千年前的巴达维亚共和国的“三代之治”,是自由的、小的政府、商人权力不受制约的、分权到省的、没有君主的、共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