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理所当然地避开了刘钰承诺的那“百分之五”的年金收益,这样每个人说的话都假装是出于理性而非私利的。
瓦尔克尼尔也知道众人在等他先表出一个态度,他却只是摇摇头道:“先生们,这是个难缠的对手。我们是无力对付的,还是尽快把他送走,让他和董事会、和联省会议的人去谈吧。”
“我们只需要客观、公正、毫无私心地表达我们对此事的看法即可。”
“客观、公正、绝无私利地角度、以及我们在巴达维亚对中国的了解来看,此事是有利的。”
总督说有利,那就是支持剥离对华业务。每年百分之五股权的年金收益,这可比职员的那点微薄薪水强太多了。
而且总督也说了,这是出于理性,而非私利的。
看着在场诸人都兴奋起来,瓦尔克尼尔立刻浇下了一盆冷水。
“但是,先生们,对于这件事,请不要报任何希望。”
“泽兰省、阿姆斯特丹省、鹿特丹省的各个商会之间,是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公司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对华贸易的资金、利润,以及重要的现金回流,是其余贸易项上的一环。”
“公司不可能剥离最有发展前途的业务,留下衰落的、必须要动用大量资金维护的业务。”
“譬如巴达维亚的驻军,维系着香料的垄断。而这驻军的费用,有一部分是从对华贸易的利润中抽取的。”
“那么,先生们,作为一个巨型公司,将最有活力、前景最好的那部分抽走重组,剩下的那些不赚钱的、甚至赔钱的业务,怎么办?”
瓦尔克尼尔用了一个有些粗俗的比喻。
“就像是一个家族,有很多的女儿。有最漂亮的女儿,不愁嫁人,而且还会得到数目庞大的聘礼;也有最丑陋的女儿,不但没有聘礼,反而可能要陪送价值极高的嫁妆。”
“在这个家族没有瓦解的情况下,所有女儿都能嫁出去。可如果把最漂亮的女儿剥离,剩下的丑姊妹,该怎么办?”
“先生们,对华贸易的重要性,你们应该很清楚。而远不如对华贸易重要的对日贸易,就使得公司的资金流动出现了大问题。无论如何,公司是不可能允许这一项提议的。”
“当然,最终做决定的,只能是董事会和联省会议。我只是在这里表达一下我的看法,以及提醒先生们不要对此抱有太大的希望。”
“至于刘钰要求的对等贸易,我可以明确地告诉诸位,此事断无可能。因为此事违背了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也就意味着公司的解体。”
“公司的一切,都建立在垄断权上。”
“所以,我个人,是支持勘合贸易的。如果不接受屈辱的‘朝贡赐予贸易’,那么这件事很可能会引发外交争端。”
评议会众人心中的火热被浇灭。
他们支持巴达维亚作为中转港,但不支持大顺官方下船来中转。
勘合贸易,没法勒索。只能说,对巴达维亚开旅店、卖菜、开饭店的华人市民有好处,可对于他们这些更上层的人,并没有太大的好处。
既不能走私、也不能带私货、更不能敲诈,远不如剥离对华贸易的百分之五股权年金更诱人。
一片失望中,众人还要说点什么,瓦尔克尼尔却示意众人可以解散了。
“先生们,我建议你们还是仔细修改一下锡兰的移民计划。我们的对手,有一双可怕的眼睛,请不要试图蒙蔽他。”
等其余人都离开后,之前去京城谈判、主持对华贸易的普利普斯却屏退了其余人,只留下了瓦尔克尼尔,两个人要私下里谈一谈。
“总督先生,就算您接收了勘合贸易,我想如果刘钰的目标是对等贸易的话,这件事也不可能成功的。”
“您不懂中国的天朝,是个什么概念。”
“您要知道,在大顺,他们称当年阿方索六世送去的狮子为‘贡礼’,澳门也默认了这一切;但实际上,在欧洲,葡萄牙人为了民族尊严,说的是外交礼物。”
“刘钰肯定是明白朝贡和外交的区别的,他一定会在阿姆斯特丹把这件事挑明的。到时候,荷兰的爱国情绪,也绝对不会接受‘勘合贸易’这个说法的。这关乎到民族的尊严、国家的荣誉。”
“之前为了允许贸易,我们也去过京城,也是用朝贡的名义。但是,我们都明白,却没有人会把实情告诉荷兰的市民。这个烂伤疤如果被刘钰直接挑明,那么实际上,勘合贸易肯定会被联省会议否决的。”
“但我听刘钰的意思,要么对等外交、关税平等;要么不平等外交,接受朝贡名义。”
“他不会允许我们又占了名誉、又得了实利的。”
“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绝对不是一个会吃亏的人。这不是因为在天津他殴打我们使团,以至我有的偏见。”
对中国、对刘钰的了解,远比瓦尔克尼尔深的菲利普斯,心里很清楚:此时的贸易在外交层面上,就是不平等的。大顺要求对等关税,才算是平等外交。
可现在荷兰,甚至整个欧洲弥漫的,都是一种对好望角以东诸国的“理所当然的流氓心态”:我可以要求你打开国门,但我不允许你们来我国卖货,只允许我们的东印度公司专卖。
这种心态、这种手段,一直以来无往不利,以至于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似乎自该如此。
然而一旦遇到大顺这样的异类,问题也就随之出现了。
一个是理所当然的流氓心态;一个是天朝上国的骄傲自信。
菲利普斯是去过紫禁城参加宴会的,是真正见识到天朝上国的那种肉眼可见的骄傲的。
而刘钰,更是给他留下的相当恐惧的印象,这是一个不可能吃亏的人。会允许荷兰人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吗?
瓦尔克尼尔表想了一下,认为菲利普斯和刘钰接触的时间确实更久一些,反问道:“那么,您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建议董事会,私下里接受勘合贸易的提议,而不要将这件事闹的人尽皆知?”
然而菲利普斯却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也不行。
“总督先生,如果不能达成平等外交,您认为,刘钰会选择就这么算了吗?”
“之前,中国的官员只是在内部,维持天朝的模样;而刘钰,在无法得到实利的情况下,会让欧洲明白朝贡和外交的区别。”
“这件事的主动权,在他的手里。董事会可以低调处置,但怎么能堵住刘钰的嘴,让他也一起低调?”
“刘钰作为天朝的贵族,会接受天朝里子要不到,面子也要不到吗?我和他接触过,他也要面子,但不认为天朝的面子在天朝内部是有意义的。”
“我担心……”
他看了一眼已经感觉到焦头烂额的总督,说出了自己最大的担忧。
第286章 借头一用,以平民怨
“我担心,刘钰会假装不懂,在和董事会达成勘合贸易的协定后,立刻在阿姆斯特丹公开此事,利用荷兰的爱国情绪,煽动情绪,反对公司为了自己的垄断利益,而制定有辱国体的商业协定。”
“进而与反对公司垄断的反对派合作,尤其是反公司和反奥兰治派的爱国者们,借着有辱国体的名义,要求公司解散、重组,取消公司的垄断权。”
“这些打着爱国者旗号的反对派,可能会要求取消垄断、自由贸易,甚至将东南亚收归国有,取消荷兰人前往亚洲贸易的限制。”
菲利普斯不是土生土长的巴达维亚人,对荷兰的情况相当了解。
荷兰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之前积累的众多矛盾和不满,伴随着黄金时代的结束,大量地爆发出来,或者叫暴露出来。
伴随着一些启蒙运动的小册子流入荷兰,一些人已经对东印度公司的垄断相当不满。
其实这也不需要启蒙运动的小册子,想一下大明的江南大商人,是否反对郑和下西洋的同时还禁海、是否反对皇家垄断东南亚贸易就可明白了。
不只是一些没上去车的人,还有一些纯粹从理性角度批判的。
荷兰东印度公司不欢迎非公司职员的荷兰人到公司的地盘。
很多人要求将巴达维亚收为国有,取消公司的垄断权,允许私人进行东方贸易,这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调调,而是早就出现了的。
之前刘钰已经明确说了,他知道荷兰有反对派,现在关键就在于,这勘合贸易,到底是二选项之一?
还是刘钰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这个选项的存在只是为了达成另一个选项的诱饵?
如果是二选项之一,在确定不可能达成平等贸易的情况下,刘钰当然会退而求其次,完成勘合贸易协定,而不会节外生枝。
但如果,这个选项本身,就是刘钰真正目的的烟雾呢?刘钰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而是考虑利用这个选项,造成荷兰本国的爱国者派站出来反对公司垄断呢?或者,至少逼迫公司不得不剥离对华贸易业务呢?
当过欧洲第一强国、单挑过英法联军、炮击过伦敦的荷兰人民,虽然失去了曾经的狂热爱国热情,但真的愿意接受象征着“皇帝对蛮夷的恩赐”的勘合贸易吗?
这件事放在之前,公司可以很懂但却假装不懂其中区别。对国内宣称平等贸易、对华唯诺以朝贡为名。
但现在,刘钰很懂,不准公司假装不懂怎么办?
在大顺像是睡醒了一般展开外交之前,所有有对华贸易的公司,全都是在懂装不懂。
不管是英法,还是荷葡,都去明明确确地朝贡过。而不是说明明去外交却被官员虚报为朝贡。
在明末触碰了钉子之后,各个公司都明白过来大致该怎么和中国打交道了。
要面子还是要里子?公司很清醒。
反正大顺也没办法去欧洲大肆宣扬,只能在自己国内爽一爽,公司不需要在中国有面子,只要不把双膝下跪朝贡的事传回国内就行。
这也就导致了历史上很多奇葩的冲突。
比如历史上澳门空降的“总督”一来,就要砍海关的满清旗帜,因为他一直以为澳门是殖民地;而澳门的评议会双膝下跪迎接县官、对总督的官方称呼是“兵头”、绝不用中文称为总督,因为他们一直清楚自己是朝贡国。
互相骗。
大顺官场是懂装不懂,贸易公司也是懂装不懂,现在忽然有个人站出来要掀开这个烂伤疤,而且还是要去欧洲掀……
之前说的谎,现在就要变成一颗巨大的炸弹。
这颗炸弹是否危险,取决于舆论的走向。
这件事可以是“东西方之间互相不了解的文化冲突,就像是把上帝和陡斯混淆一样,展颜一笑,说开就好。”
也可以是“无耻至极的东印度公司,为了他的垄断权和利益,有辱国体、侮辱国格,欺骗人民,欺骗联省会议,使得人民也跟着蒙羞,成为耻辱的朝贡国”。
在那些躺平等死的国家里,这事儿没什么,要里子不要面子呗,只要给钱,叫爹也没问题啊。
可荷兰也曾体面过、骄傲过,也曾逼得英法联手,也曾让西葡无光,曾经看过巅峰的风景。
公司的十七人董事会当然明白其中的细节,但荷兰百姓不知道。
怕就怕刘钰暗地里使坏,这边假装退而求其次,签了勘合贸易协定,反手就把勘合贸易意味着荷兰主权低于大顺主权、荷兰执政见到大顺皇帝要五跪三叩首的事,抖落出来。
菲利普斯讲清楚这件事之后,瓦尔克尼尔也不得不认可这种担忧,是有道理的。
“菲利普斯先生,我认可你对此事的看法,刘钰这样狡诈的人,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然而菲利普斯的神色,并没有因为得到了总督的认可而表现出高兴。
犹豫片刻之后,用更直白的话提醒了瓦尔克尼尔。
“总督大人,这件事可能闹不大,但您必须想清楚。”
“如果这件事闹起来……董事会,会不会让你我背锅?”
一句话,顿时让瓦尔克尼尔心惊肉跳。
“你是说……”
菲利普斯点点头。
“是的。”
“您是巴达维亚总督、我是对华贸易为会员的负责人。如果刘钰真的这么做,在荷兰闹出来巨大的动荡和风波……”
“董事会会不会说:董事会对此毫不知情,皆因巴达维亚总督和对华贸易委员会的人,欺上瞒下?”
“借你我二人,来平息市民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