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澳门的葡萄牙人前科,已经通过认错、跪拜、底野迦苏合香,以及后续的日食天文历法事件、贡狮子、默认总督是县衙下属都头等事,基本抹平了。
荷兰的前科,却还是历历在目,而且居然又差点出现大规模华人起义,甚至居然倒逼大顺“接收华人移民返闽、你若不接,那我们屠杀,错就在你们身上了”的自以为高明的外交手段。现在荷兰人想来,这却丝毫没顾及折损了皇帝的面子,让皇帝不得不从内帑拿钱交人头税。
勘合贸易,确确实实贸易主动权是完全被大顺抓在手里了。
到时候大顺这边提一些“不合理”的条件,比如让华人拥有平等权利等,可能就不得不接受了。
这一点,打破了本地荷兰人对巴达维亚中转贸易的良好愿景。万一……万一大顺逼着荷兰,不准收华人的人头税呢?
而且若是每年大顺的官方船只前来,当地的华人整天看大顺的舰船,恐怕对巴达维亚的恐惧和认同就会减少,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现在再怎么骂英国人也没用了,只能尽可能拒绝这件事。
本来事情已经足够复杂了,大顺对日开战导致日荷贸易断绝,巴达维亚的现金出现了严重的危机。如果又让大顺拿到了贸易的主动权,这就更难看了。
评议会的人一开始欣喜若狂,想的模式是这样的:大顺不是官方下场的贸易,而是让私人船只来巴达维亚。这样,就可以保证巴达维亚中转港的地位,同时还能像以前一样,通过扣船、检查之类的手段,迫使大顺商人降价。
私人小资本,是没办法对抗东印度公司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可这要是大顺官方组织勘合贸易,直接下场,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扣大顺的官船以检查为名拖延回款时间?逼迫大顺的官船降价?这是嫌当年奥斯坦德茶叶事件赔的钱还不够多?还是觉得荷兰的尚武精神能让武装商船单挑战列舰?
“侯爵大人,难道这件事就没有其余的解决办法了吗?”
“有啊,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外交,是平等的。你们不想被天子恩赐勘合贸易,那就平等外交,商定关税。签署谅解备忘录,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大顺的商船,前往阿姆斯特丹贸易,享受荷兰船在松江一样的关税。这没什么过分的吧?”
瓦尔克尼尔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这当然不可能啊。
凭什么让你们的货船,在阿姆斯特丹卖货?凭什么让你们享受与荷兰船在松江海关一样的关税待遇?
“侯爵大人,我认为你的想法,缺乏诚意。您是说,要么在巴达维亚实行勘合贸易、要么大顺的商船也能在阿姆斯特丹卖货。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选择了,是吗?”
刘钰反问道:“为什么说我的想法缺乏诚意?你们的船能来松江卖货,我们的船就不能去阿姆斯特丹卖货?”
“侯爵大人,请您不要胡搅蛮缠。您不会不知道,东印度公司拥有自好望角以东的垄断权。也就是说,所以在荷兰销售的、好望角以东的贸易品,只能由东印度公司专营。”
刘钰起身,神色冷峻。
“也就是说,荷兰的法,管得到中国的船。对吗?”
“荷兰可以在中国卖货,中国不能在荷兰卖货,否则就是胡搅蛮缠。对吗?”
“荷兰国会的垄断法案,高于华夏天子的开海鼓励海商圣谕,是这个意思吗?”
瓦尔克尼尔也知道这件事,如果往大了说,这是严重的外交侮辱,赶忙道:“不不不!侯爵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在这里和我说,是没有用的,这需要国会的允许。我们只是国会授权下的公司,如果国会允许贵国的船在荷兰售货……我们也只能遵守规定。”
“无论是勘合贸易,还是自由贸易关税协定,这都不是我们巴达维亚能够做主的。您不是要前往欧罗巴吗?您可以去那边谈。”
这样说着,却想着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
允许中国的船去阿姆斯特丹贸易?哈,那东印度公司算什么?垄断权形同虚设?国会要多么卖国,才会同意?
或许欧洲彼此间会有诸多矛盾,但在这件事上,至少英荷是不会松口的,团结一致的。您去欧洲转一圈,就会发现你无计可施,大家都反对,你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为了自由而平等的贸易,选择闭关锁国断绝贸易吧?
然而刘钰随后的话,给了瓦尔克尼尔当头一棒。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无权决定。我也当然知道,这种事要去欧罗巴和你们的国会、董事会谈。”
“但是,这件事需要你们的配合。董事会的人,都是一群蠢货,如果不是蠢货,也就不会有前朝天启年间攻占澎湖试图贸易的愚蠢臆想;更不会有无序扩张蔗糖贸易导致蔗糖危机的状况。”
“这群蠢货根本不懂大顺的情况,也不懂南洋到底是怎么样的局面,蹲在八万里之外,通过臆测来制定政策。”
“所以,我需要你们写一份详细的情况,附上你们的意见,免得董事会那群蠢货要用‘需要巴达维亚方面的消息回馈’为借口,和我玩拖延战术。我在欧洲可等不了两年。”
“我的要求很简单。”
“重组东印度公司,剥离对华业务,成立对华贸易公司。重新招股,大顺这边必须控制百分之五十的股权。将十八种中国贸易品,加入到此公司的垄断特权中。”
“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南洋的贸易业务,诸如香料之类,保持不变。大顺也不会涉足此贸易项。”
“而茶叶、大黄、瓷器、丝绸等十八种贸易品,归属于对华贸易公司专营。否则,我会和阿姆斯特丹的反对东印度公司垄断的那些人进行接洽,并且和他们达成合作。你知道的,很多荷兰人并不反对垄断,可他们反对自己没成为垄断公司的大股东。”
“当然,我可以保证,会拿出百分之五的股权收益,由你们私下持股。只需要……你们写一封头脑清醒的、能让公司董事会的那些蠢货明白状况的报告。”
“或者,出于你们的荣誉、对祖国的忠诚,你们可以选择放弃这百分之五的股权收益年金,而是凭良心去写这份报告。”
刘钰面带微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剥离对华贸易一事,荷兰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他,会借此机会在阿姆斯特丹大造声势,联络那些本就没上成车、对东印度公司不满的荷兰本土反垄断派。
等他回来,反东印度公司和奥兰治家族的荷兰人,很快就会目睹荷兰的败亡,以及东印度公司的破产。
然后就会痛斥为什么当初不答应大顺的条件,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奥兰治、反旧制度的运动,应该是不可避免的。
大量的随着旧东印度公司破产而无处可去的资金,刘钰这一次故意造势的条件,也就成为了一个新的希望。
而这,将是下南洋后对荷缔结合约的奠基。
荷兰东印度公司毁了,但其市场、人脉、走私渠道还在。
要么,一无所有,誓报此仇。荷兰青年捐献全部家产,让老婆去英国法国当小鸡,靠嘴巴和双腿赚钱造舰,拼着此时百分之七十的舰队远航死亡率,杀入大沽河口,血染渤海湾。
要么,还能吃一半,大家一起赚英镑、墨西哥银元。
谁会选前者不清楚,但资本肯定会选后者。
旧司当死,新司当立,成为大顺在欧洲走私的另一条腿。
一条彻底被打怕了、中立的、只能尽全力和大顺一起合作,大搞走私的腿。瑞典那条腿,还是有点细。
第285章 面子里子
缺了这两条腿,皇帝很可能在下南洋后,选在在巽他和马六甲关门。
如果国库和内帑想要钱,关门垄断、一口通商是最容易控制的。在马六甲卖货,方便杜绝走私,皇帝就能垄断香料、茶叶、瓷器等贸易。
一年至少为国库和内帑增加千万两规模的收入,大顺的岁入就可以从三千万级别增加到五千万级别。
在这一观点上,刘钰和皇帝是有极大分歧的。
当然在南洋被拿下之前,两人同路。可一旦真的越过马六甲的那一刻,分歧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两条腿,是让大顺迈过马六甲所必须的。
刘钰是摆明了照着荷兰人不可能答应的方向去的。
如果荷兰有清醒者知道什么叫时代变了,真的答应了,他也会狮子大开口,另提一个让荷兰人根本不可能答应的条件。
但根据刘钰的观察,荷兰此时缺乏清醒者。
VOC对此时荷兰的意义,可类比于后世三星加现代之于韩国,而VOC的核心在南洋,南洋离广州太近、离阿姆斯特丹太远。
这就像是两个人对阵,荷兰先把裤子脱了,躺平地上,把下面那一坨最脆弱的东西送到大顺的手掌里捏住。就这样,嘴里还不干不净牛皮哄哄。
清醒一些的人都能看明白现在的局势,可这种局势下,不管是爪哇总督,还是十七人绅士团,都还带着黄金时代的狂妄自大。
想想也是。
最聪明的,忙着在争取各省自治和降低遗产税、降低累进税;次聪明的琢磨着在股市套现,炒作金融,托关系拿七省的包税权;再次点的在殖民地琢磨勾心斗角、赚钱快钱。
全国的精英都在忙这个,也确实没有人考虑过荷兰的未来。
刘钰心说,正户贫而寄寓富,耕战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见大利而不趋,闻祸端而不备。这荷兰国,是要完呐。
反正刘钰觉得自己要是巴达维亚总督,或者十七人绅士之一,这时候琢磨的就既不是抵抗、也不是写信求援,而是主动合作让出利益,两边还是有合作基础的。
然而奈何看这架势,荷兰人这边连最起码的“平等外交、对等关税”这种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问题是现在荷兰的蛋就在大顺手里捏着呢,大顺又特么不是马打蓝苏丹国这样的弱鸡,这就是当过世界霸主的自大?
瓦尔克尼尔等人对于刘钰提出这个“无礼”的要求,果然也是惊诧莫名,大为错愕,觉得刘钰是疯了,怎么会有这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剥离对华贸易?两边协定关税?真是……公司股东除非是疯了,否则不可能同意的。
然而,在话语上,又只能无可奈何。
空对空的外交国际法之类,也确实怼不过刘钰,因为刘钰句句说的都是“合理”的。
让阿姆斯特丹对中国商船,征收松江海关对荷兰商船的同等税率,在道义上讲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侯爵大人,这件事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如果断绝了两国贸易,至少短时间内,对贵国是有损失的。”
刘钰淡然道:“首先,我既不种茶叶也不开窑场,关我屁事?其次,短时间内那点损失,自会有人补上。英国人都说你们泽兰省商会都是茶叶走私贩子,你觉得你们空出来的市场,英国人吃不下?”
“英国人说的不会是假的吧?泽兰省商会不会不走私吧?”
又是“英国人”的“中伤造谣”,这一次在场的荷兰人也没有了反驳的力气,一个个低着头,心想此时还是沉默吧,越说身上越脏。
刘钰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诸位,清醒一点,好好想想。时代变了,你们不要像那十七个蠢货一样,看不清局势。”
“这样吧,我估计你们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章程。咱们的会谈暂歇。七天后我再来。”
“到时候,除了这件事之外,我还要另外一样东西。”
“明确的、详细的,唐人移民锡兰安置规划。包括待遇、契约期、分布、自治权利、移民批次、死亡率指标,这些东西,都要清楚且清晰,也方便我们派人监督执行。”
笑意暖暖地看着一众荷兰人,最后道:“我不是个讲空话、谈空仁义的。我也知道,移民不易,一些条件比较苛刻,死亡率甚至可能高达三成,这我都能理解。但是,必须要写清楚。这没什么问题吧?”
最后这句话也算是让荷兰人感觉到了满满的诚意,一些在广州和大顺官员打过交道的,心道总算遇到了一个不讲那么多空话仁义的了。
移民锡兰肯定是要死很多人的,三成的死亡率指标,虽然还是有些偏低,但使使劲也还是能达到的。
既说了这话,瓦尔克尼尔反倒是安心了,看来刘钰并没有独走的想法。
“好的,侯爵大人,既然您这样说,那么七天之后咱们再谈。到时候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份详实的移民安置计划,也会给您关于‘剥离对华贸易’、或者选择‘勘合贸易’一事的意见。”
“我已经安排人准备了晚宴,请您一定赏光。”
刘钰哈哈一笑,摆手道:“我吃不惯荷兰的饭菜。诸位还是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大事上吧。我的时间,非常紧。”
“如果七天后,我们能够达成愉快的一致,我当然是乐于与各位把酒言欢的。现在,告辞。”
起身离开,毫不停留,一众荷兰人起身相送,像是送瘟神一样把刘钰等人送了出去。
一直目送刘钰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街道上后,这群人才返回了总督府,讨论起来刘钰提出的要求。
移民锡兰的事,巴达维亚这边之前已经做了一个预案。
只不过之前需要考虑刘钰的态度未知,还要考虑万一刘钰根本不懂热带移民的死亡率,还要伪造一些条款。
但现在刘钰既然这么说,那倒是可以通通透透的说实话。待遇肯定是不能太好,比泰米尔奴隶强点有限。
此事不提,剥离对华贸易一事,也就成为了众人要讨论的事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