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作为朝廷,若无信誉,更是不行。既然你们说干几年后可以分到土地,那么这件事朝廷必须要派人监督执行。当然,具体的细节,需要双方共商。我只是特使,并非真正的钦差大臣,过些日子朝廷会派钦差大臣前来的,这些细节就需要总督和钦差大人谈了。”
瓦尔克尼尔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大顺拿着几十万银币投进来,要求监督,就像是股东要看看东印度公司的账目一样,很合理。
不能说拿着几十万银币当凯子,钱给了、人没了,到时候不只是损失了钱,朝廷的信誉也没了。
这都是可以预料的情况,这个情况其实也好应对。
只要把具体的实施细则都明确地写在纸面上,按照规定执行便是。
也只能继续在那边找甲必丹、雷珍兰们管辖这些华人。
只要安抚一下大顺派去的监督官员,实在不行给点贿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大老远地来这种炎热之地,瓦尔克尼尔就不信,大顺的官员不贪财?
而且这事操作的好,公司总部怎么不得给了一万银币的行贿报销额度?到时候稍微弄一弄,到手也能有个千把个银币。
“特使先生,我们可以接受这个条件。既然贵国的钦差大臣会全权负责,级别也应该足够高才是。”
史世用此时倒是不知道到时候来谈正事、细则的钦差已经内定是刘钰了,只是因为此时还在和俄国划界,用刘钰来威慑俄国,所以并无几人知晓刘钰要下西洋。
但他估计,朝廷肯定会派一个通晓外事、懂得变通、也知道怎么和西洋人打交道的。到时候如何把握好度,朝廷自有人选,他也不用操心。
于是道:“这你放心,级别一定足够。我只是谈个大概。”
说罢,又琢磨着现在大局已定。如今要做的,便是要求荷兰人尽快核查清楚人数,以此拖住荷兰人的精力,使得南边起事的那群人得到喘息之机。
就以中国的历史来看,造反这种事,最难的就是刚开始。一旦刚开始那段时间挺过了,就算不成事,也得照着糜烂数省、震乱数年的成色来。
“总督阁下,既然大略已经定下,这件事就要抓紧了。钦差大臣可能会在一两个月后抵达,在钦差大臣抵达之后,一定要搞清楚需要缴纳人头税的具体人数、前往锡兰之后的具体安排、以及监督执行的种种细则。”
“这件事,朝廷也担心。毕竟拖而不决,如总督所言,这些人又没有谋生活计,早晚还是要出事的。再者,朝廷这一次膺惩日本,收归贸易,必有许多原本冒充天朝商人的船主,铤而走险,成为海寇。若是这里乱了,可恐一些人投奔海上贼寇……朝廷的白银都指望对外出口,南洋绝对不允许出现大规模的海盗。”
与荷兰、葡萄牙,近年内联合打击南洋海盗,这是朝廷的既定政策。
大顺垄断了对日贸易之后,很多自称天朝但实则是越南的商船,失去了贸易,海盗肯定会多起来的,这都不用想。
这个理由用在这,既是为了示好、麻痹荷兰人。也是给大顺“这么着急”,找一个冠冕堂皇、说得过去的理由。
史世用想让荷兰人把精力分散,急着赶紧统计人口。
但其实瓦尔克尼尔这边也急,甚至更急。
人不是花草树木,浇浇水晒晒太阳就能活、哪怕冬天叶子没了却也没死。
人得吃饭。
今年的蔗糖贸易已经可以预见是完蛋了。
虽然说英西开战了,互相在大西洋劫船,肯定影响贸易。然而现在大西洋上第一产糖地,是海地,法国人的。法国人既没和英国开打、也没和西班牙开战,今年怕是卖糖都能发一笔大财。
一旦到了每年惯例收糖的时候,可以预见,暂时还能干下去的这些蔗部,都要削减奴工数量。
而且,伴随着大顺朝廷插了一脚,一旦开始统计人口数量,那么各个蔗部隐藏的没有居留证的奴工,就需要全部统计出来。
可大顺又不可能给这些人教一辈子的人头税,只是缴三年的,那么作为糖厂老板、蔗部承包人,自然而然要考虑这些人身份合法化之后的用工成本问题。
总而言之,就是无利可图、倒闭破产、削减工人。
不是说种糖就惨到这个份上了,但种糖的是种糖的、东印度公司是东印度公司。
公司想盈利,就得靠着垄断,压低价格收购。
垄断之前,你可以坐地起价有议价权;垄断之后,你还可以坐地起价有议价权;那特么公司不是白垄断了吗?
再说看得清形势的华人富商,早溜了。
现在承包蔗部的,都是接盘侠。
手里其实也没几个钱,靠借城里华人甲必丹、雷珍兰的高利贷维系着,就盼着卖了糖还高利贷呢。
比如连富光,几十个蔗部、糖厂,实际上早在大大前年,基本都转手承包出去了,自己一个没留。作为高等华人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自不会还盘在手里。
其实在处置巴达维亚蔗糖业和华人问题之前,东印度公司上层开过一次会,探讨了一下产业路线问题。
也有人提出过,公司出钱,高价收糖,公司保底,稳住巴达维亚的蔗糖业。
万一过几年,蔗糖又贵了呢?
但公司没长前后眼,他们不会想到奥王继承战争之后的七年战争会打成波及美、欧、非、亚的世界大战,会让中立的荷兰再度抢占了欧洲的蔗糖市场。
他们不想花钱赌这个毫无根据的“万一”。
所以没有先知的情况下,其实东印度公司高层做出的决断其实是正确的:削减巴达维亚的制糖业,产业转型,不可再用政策扶植,尽可能让其破产。
公司的政策一贯,从未改变。
只是原本历史上,荷兰人面对数万失业工人,选择的解决方式是把人都杀光。把人都杀光,不就没有失业工人了吗、不就没有失业工人选择武装反抗的威胁了吗?
这个时空里,是刘钰打日本杀鸡儆猴的炮舰外交,逼得荷兰不敢杀人,逼着荷兰想办法,让失业工人再就业。
如今蔗糖业在公司垄断、包税人和高利贷利息的三重压迫下,本就已经处在破产的边缘。
大顺现在来送人头税,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瓦尔克尼尔好说也是从商业之国荷兰出来的,很清楚现在这个消息还没传开,一旦达成了一致传开,后果是什么。
某夕阳行业,濒临破产,固然来了政策,所有用工人员每年多交2个银币的人头税,由企业主直接交给政府,不得虚报。而这个行业,又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干活的不要说“布尔乔亚”、连“布尔格”都不是,纯粹是一群“拉查隆尼”,连回去种地都没地可种,那么下一步是发生什么?
不言而喻。
尤其是天朝的皇帝家族祖辈,还带了个“好头”:当安安饿殍死了白死;振臂一呼说不定还能谋个王侯当当。
一个想让对方急,另一个本来就着急,两边可谓是一拍即合。
第234章 感谢荷兰人
“特使先生,我也认为这件事需要尽快解决。只是……当地的华人并不是很信赖我们,所以,还需要贵方出面。”
史世用心道,你也知道你们不行德政,百姓不信任。这一次朝廷自己心里也有数,这是拿着朝廷的信誉、在南洋华人中最后的一点威望,来做保人的。
瓦尔克尼尔所说的不信任他们的华人,当然是大部分城外的华人。
城内的华人,是归甲必丹、雷珍兰管的。巴达维亚周边,可谓是政令不出城,但城内说话还算好使。
荷兰人对城内的华人有控制能力,可问题是城内的华人并不需要迁徙。他们又不是交不起人头税,也不是靠糖厂和香料种植园干活谋生。
城外的华人,只能靠大顺这边的官员去说服了。瓦尔克尼尔只能盼着,这些下南洋的华人,还保留着几年前在福建时候对朝廷官员基本的信赖。
两边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巴达维亚这边出兵维持秩序,史世用也带着朝廷的兵帮着维持秩序。
召集城外的华人,宣读朝廷的政策,尽快将人头数统计出来。宣读荷兰的政策,保证荷兰不会把他们半途扔海里淹死,也保证荷兰将来会分给他们一小块土地——皇帝私人作保。
一旦统计出来,荷兰这边就会制定一个详细的移民计划。大顺那边的真正钦差到来,审查文书,签约之后,按人头数替交人头税,派人监督执行,就算是事情解决了。
正商量着的时候,有荷兰人匆匆进入,面色焦急。
用荷兰语附在总督的耳边小声说道:“总督大人,出事了。出城追击那些叛乱者的连队,在西萨丹河遭到了伏击。追击的连队被狡猾的反叛者引诱,选择了渡河追击,导致了步兵和后面的大炮脱节,被反叛者袭击。”
“反叛者攻占了茂物,并且俘获了二十多名在茂物避暑轮休的公司员工。依托萨拉火山和格德火山,四处活动,到处袭击本地的村社。已经有几名社长的亲属逃出,向我们报告了他们的恶行。”
“将村社的社长杀掉,并且分掉了他们的财产和粮食……”
得到了如此震惊消息的瓦尔克尼尔,不动声色地朝着史世用点头致意,略带歉意道:“特使先生,我这边有一些公司内部的私事,请允许我暂时离开一会。”
面色淡然地压住了内心的震惊,刚一离开会面室,确定里面的人听不到他的谈话后,他就忍不住骂道:“怎么会这样?有人活着回来吗?”
“是的,总督大人,有人活着回来了。已经在门外等候,我这就将他叫来。”
不多时,几名失魂落魄的荷兰士兵被带到了总督面前,复述了一番他们追击的情况。
一开始,追击的还算顺利。
那些反叛的华人根本不敢交战,只是不断地向后撤退,偶尔会派人沿途射击迟缓他们追击的速度,但很快就像兔子一样溜走了。
根据沿途村庄的消息,追击的荷兰连队一路追到了西萨丹河的上游支流。
在河岸处遭到了阻击,但是连队有一门炮,靠着炮击,很快河对面的华人反叛者就溃不成军,仓皇逃窜。
军官就命令渡河追击,大炮无法参与追击,就在后面渡河。结果前面追击的连队和大炮脱节了,被埋伏的华人反叛者抢走了那门大炮。
追击出去的步兵遭到了埋伏在树林里的华人袭击,不得不列方阵自守。
但那些华人反叛者不但会用大炮,而且打的相当准,轰开了荷兰步兵的阵型,并用拼凑起来的一些马匹冲击……起义者里面除了华人,还有一些会骑马的原布吉斯人奴隶。
瓦尔克尼尔在头脑里回放了一下整个伏击的经过,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这群华人反叛者里面,有一些训练有素的雇佣兵。
要知道僧伽罗从葡萄牙时代,就和西方人开打,打了一二百年,炮依旧打的不好。
是否训练有素,不是看会不会开枪,而是要看能不能列阵对射、能不能把炮打准。
华人,在巴达维亚是没有服兵役的权力的,这些反叛的华人不但会用枪,而且还会用炮,甚至会用河流将步兵和炮兵分离的战术,这可绝不是一群简单的反叛者。
布吉斯人算是东南亚少数会玩骑兵的民族,巴达维亚的糖厂也有不少的马匹,布吉斯人也有不少与荷兰人作战失败后被抓为奴隶在附近的糖厂或者香料种植园干活的,起义者里有会骑马的不足为奇。
但这些人不但会用大炮,而且居然还会用大炮轰开阵型以骑兵追击?这就很不正常了。
就像是北边天朝明末的起义一样,能打,是因为里面有不少西北边军的老兵油子,这些人是核心力量。
而这一次的“反叛”,显然里面也有一部分核心力量,这些核心力量绝对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高素质雇佣兵。
伴随着这一次大顺皇帝特使前来巴达维亚,大顺的最后一点怀疑都被排除了。
从皇帝特使身边的护卫士兵来看,大顺的士兵训练水平很高,绝对不输于欧洲的任何一支军队。
拥有这样的军队和这么近的投送距离,大顺没有必要扶植一直反叛军,更不可能会选择出钱同意让荷兰将华人迁徙到更远的、大顺的军事力量应该无法投送到的锡兰去。
几名逃回来的士兵,也向瓦尔克尼尔汇报了一个在其看来“果然如此”的消息。
“总督大人,事实上,我们听到了他们的笛声。曲调很熟悉,很像是……【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当然,也可能是【掷弹兵进行曲】,我们不能够确定。”
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理所当然是荷兰的军乐。问题是荷兰不可能扶植一直针对荷兰的反抗军。
而如果不是弗里兰斯王子行进曲,那就只能是英国人的掷弹兵曲了,两边一起哼哼基本分不出来。
大顺这边用的火枪,瓦尔克尼尔完全可以确定,这是法国血统的,和褐贝斯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同。
锡兰那边的僧伽罗人,也有褐贝斯,荷兰人缴获过,自是一眼认得出来。
火枪是英国的、连军乐都是英国的,瓦尔克尼尔恨得大骂了几声英国狗贼,知道他最不想见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事情,可能已经失控了。
指望从荷兰本土调兵,就算现在发出消息,要避开印度洋的狂风期,至少也得明年一月份才能向公司总部发出消息。
公司总部再派兵到来,至少两年就过去了。这是根本等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