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40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既然‘社会生产有限论’作为其古学一派的基石,那么我这一套东西就会很容易被人信服。因为这一套东西的基础,不也正是‘有限论’吗?”

“如今日本封建大成,上位者财富全出于土地。西洋也有重农学派。法兰西国重农学派的基石,便是‘自然秩序论’。至于政策、法令等,则是‘人为秩序’。是以人为秩序,要符合自然秩序。现在社会生病了,就是因为人为秩序,违背了自然秩序。”

康不怠听说过西学东渐,也听说过东学西渐,知道此时西洋正掀起一波中国热,也跟刘钰一起混了十年了,耳濡目染之下,自是大有想法。

听刘钰说完这自然秩序和人为秩序,康不怠忍不住笑道:“老聃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既然这人为秩序,违背了自然秩序,社会自然是要生病的。”

“西洋重农学派既说道法自然,我猜,想来这法兰西国对财政控制的紧,颇多政策定价的举动,这些人心怀不满。说是道法自然,实则想要放任自由,不希望法兰西国政府对经济的任何干预。我看这是打着‘道法自然’的旗号,反对西洋诸国的‘重商主义’,反对任何形式的国家干预。”

“本朝变法,必托古改制,曲解孔孟原意,方可变革;西洋诸国信教,天至大,便只好托天改制了。换汤不换药啊。”

“只是我是真没想到,这‘道法自然’的旗号,还能搞出公子所提的这么一套东西。但其实仔细想想,倒也殊途同归,经济不干预、和贫民不救济就是不干预,似也无甚区别。当真把一切都认定天道有一双无形之手,可以控制,最后损有余而补不足。”

“只是余则损、不足则补,每一次都是百千万人饿殍饥荒、无业谋生,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只说天地不仁,颇为残酷,却也不无道理。回首千秋,自秦汉兴盛交替、治乱循环,似乎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似无解也。”

刘钰哈哈大笑,心道这玩意还真是换汤不换药,当年艾奇逊也是这个调调,几乎是一样的想法,打出马尔萨斯和自然秩序道法规则的旗号,所以才有了开国的大典半月前的那篇《唯心历史观的破产》。

放在此时的日本,当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五公五民的高赋税才是这么点人口就导致一揆不断的根本原因,但既不肯废除武士阶层、又不能减轻赋税,那就只剩下“道法自然调控太慢,人为帮着天道不仁”这一个选择了。

日本一揆和农民破产的根源是高地租,幕府直接收的贡赋也可以看成地租。换言之,高地租正是“损不足而奉有余”的人之道。在这个基础不变的情况下,天道要为人道让路,也就只能扭曲成“长子继承、剩余溺杀,才是唯一出路”。

理论上,路当然不是唯一的。

但所有的路,无非四条,一左一右;一前一后。

右边那条,被刘钰堵死了。

东南西北,无处可去。武士刀想要为日本的犁攫取土地,要面对大顺的火枪火炮,从虾夷到琉球、从朝鲜到萨摩,动一处就是国战。

前边那条,运气不好。

世界市场虽大,此时却也容不下一个镗床镗出气缸的大顺,最多容得下一省就不错了。大顺先走了一步,又离日本这么近,此路不通。

左边那条,幕府和武士们根本不想走。

那当然就只有往后退这一条路了。

“仲贤兄只管去写就是,这东西,就算将来从长崎又回传回了本朝,那也无用。因为本朝还有另一条路,下南洋、闯鲸海、垦蒙走西。而且日本本来就就没有常平仓、也很少有救济,乱也是乱在一藩之内,控制得住;本朝自古便有常平仓、水旱救济,本朝起于明末,如何得的天下不可不为教训,自是不敢相信的。”

康不怠点点头,心道这倒也是。

这东西还真就是为日本量身定制的,真要是再传回国内,倒也是好事。

同样的理论,放在不同的环境,就有不同的效果。

日本那是没办法,唯一能移民的虾夷都被抢了,自是无可奈何。

大顺却有的是办法,反倒可以促成移民垦殖。

“成,这东西写起来也不难。倭人既懂汉文,我也不用再找倭人儒生翻译了。公子只讲了个大概,日后可多和我讲讲。”

“凡写文章,最难在于立意。如今意已立下,破题之处也找到了,写出来也就三五个月吧。”

三五个月的时间写出来,已是多说了。最难的立意和破题都点明了,剩下的就是穿凿附会、曲解圣意罢了。

“嗯……三五个月最好。总之仲贤可要抓紧了。过些日子还有些事。对了,仲贤兄是否粗通一些医学?”

“略懂。不过公子既问,肯定不是为了看病的,多半是想写什么文章。我这略懂,大约也够了。”

康不怠素知刘钰想法诡异,这时候问起是否粗通一点医学概念,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是这么回事。釜山现在被占了,朝鲜和日本的人参贸易也断了。加上这几年人参当真是快要被采绝了,我前一阵和法国人谈了谈,让他们在魁北克挖西洋参、采珍珠。”

“一来给法国输输血,联络联络感情;二来让法国人眼中的魁北克更值钱,将来真为了魁北克打起来,也舍得多花的钱、多死点人;三来嘛,就是朝鲜日本之间每年人参大几吨银子的量,这蚊子小也是肉,一年几吨白银我也想吃下来。”

几吨白银,确实小钱,也就一艘战列舰,炮还得舍不得用铜的。

“但这里面有个事,有些麻烦。就之前引荐我跟着学实学的西洋老师戴进贤来咱们这的,当然也是个西洋人,叫杜德美,字嘉平。他翻译过牛顿的《π的无穷级数表达式》,翻为《求周径密率捷法》,仲贤兄应该研究过吧?”

康不怠立刻反应过来了,点头道:“看过。”

“嗯,他当年不是帮着朝廷绘制经纬度地图嘛,就发现东北多有采参的,他就估计同纬度的魁北克,应该会有这玩意。他是法国科学院的通信院士,也是英国王家学会的通信作者,就把这事传回去了,刊登出来了。”

“后来还真找着了,但是你也知道,西洋贸易都是在江南以南的地方进海关的。咱们这边学医的也不知道魁北克在哪,就觉得这东西既然是从南方炎热之地来的,性凉,远不如采自苦寒之地的辽东参。所以日本那边也跟着这种说法,觉得这东西性凉,不好,价格就低。”

“我琢磨着,你是不是帮着找点人,写篇文章正一正名,把‘自南炎热地来故性凉’的药理去了,说明到底来自何处。一来涨涨价,在日本那边多划拉点银子;二来嘛,也是批判一下一些医者臆想胡猜的风气。”

“前者不过白银的事。后者嘛……我是想借这件事把浪搅起来,顺带引入一些东西。倭国有个叫山胁东洋的,前些日子解剖了个动物,对人体内景五脏六腑之说颇多怀疑,倭国又有剖腹的传统,过一阵说不定他还能真找个死刑犯剖一剖。借西洋参臆测胡猜就觉得性凉这事儿,引入一些别的医学学问。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若不乱,就很难有大动静。这种事,动静越大越好,毕竟医学,关系到千百人的性命。而人参还是西洋参嘛,关系不大,照样卖钱。”

康不怠立刻就理解的刘钰的想法,赞道:“这倒是救世济民的心思。这个也好说,借题发挥,他们不知魁北克在哪,我随公子多年,这魁北克于何处我还是知道的。”

“关键是只有西洋参,这气势还是不足。最好是搞一些外来的草药,一一写清楚其来历,引发的轰动才大。公子是想借这个事先掀起轩然大波,先叫一些人心里就觉得可能错了,然后再把解剖之法传入。西洋参不过是实学医学的铺垫?”

刘钰笑道:“正是此意。水不混,何以摸鱼?仲贤兄还记得当年钦天监测算日食、皆车迟国斗法典故赌头之事吧?西洋人借着赌头之势,大造影响,一举夺取了钦天监的控制权,彻底压倒了本土算学派。自此在本朝历经八十年不倒,若不是教皇昏了头,非要搞礼仪之争,只怕更久。”

“这事儿也差不多,就是要闹出一些轰动,闹大了,关注的人才多,继续加码赌头赌命,才能更轰动。轰动之后,见式拆招,另出手段。但不管怎么样,不先把水搅浑,事情就不好办。”

“这两件事,都需快一些。过些日子,可能便没时间了。仲贤兄不是一直想去外面看看吗?过些日子正有个机会,是故要在出发之前把这两件事办妥。人先溜了,留下一地鸡毛,待回来后解决。”

第188章 安天下、乱世界

外面,自然是天朝的外面。

天朝可不只是大顺,而是包括周边的藩属。生于大顺,那么天朝的周边其实就没什么看头了。

康不怠是想着去西洋看看的,但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

所求者也不过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听到刘钰说过些日子可能又机会出去外面看看,忙道:“公子也去?”

“嗯。我之前已经向陛下提出了。倭人之事一定,朝廷会任命我为南洋宣慰使,去宣慰一下南洋的华人,同时监督荷兰迁徙巴达维亚华人之事。”

“待那边的事一定,我还要去一趟欧罗巴。不过子明就不要去了,闽粤海军基地初建,你要卡好位置。若是现在离开,日后可就没有位置了。”

这些年没少和西洋人贸易,都知道前往西洋要赶上季风,是以一般都是冬季出航。

如果说时间紧迫、半年之内让康不怠完成这两本书,留一地鸡毛的话,那就是说今年冬天就要起航出发。

而起刘钰肯定还要先去宣慰南洋,康不怠可能也要跟随,这时间就有些更紧了。

“荷兰的事,公子到底怎么考虑的?”

康不怠也知道刘钰一直盯着南洋不放,不管是之前训练青州军征伐准噶尔、还是攻打日本签订条约,其目的都是为了让朝廷能安下心无有后顾之忧、以及见到开战有利之后,向南洋方向扩张。

现在西北平定了,攻打日本讹到钱了,万事俱备,自然要盯上南洋了。

可是,到底该怎么对荷兰动手,康不怠想听听刘钰的想法。

“先让利,让荷兰人安心。借日荷贸易被清除的补偿之名,降低荷兰的关税和船入港税。这件事,我不能出面。得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

“去南洋宣慰,这件事非得我去。在天津,我带人打了荷兰水手,我是白脸。”

“用南洋当‘人质’,先逼迫荷兰默许‘中瑞联合贸易公司’。这几年先让海商去欧洲趟趟路,扩展一下业务,和荷兰、英国的走私贩子们亲近亲近,拉拉关系。”

“我去南洋吓唬一番,迫使荷兰人不得不同意咱们和瑞典合作贸易的事,做出一副不同意就打南洋的态度。现在,过了好望角,没有荷兰人点头,啥也办不成。这是没办法的事。”

“然后就是等时机了。时机一到,直接摁死,绝不给任何的还嘴机会。”

用南洋做人质……这个想法很合康不怠的胃口,笑道:“公子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啊。夺了日荷贸易,给减免关税,再要求荷兰承认中瑞合资。这时机,选的可真是个时候。”

这里面不只是荷兰的事。

英国现在已经和西班牙开战了,大顺对日一战,也正是告诉英国,大顺的海军是亚洲不可忽视的力量。在西方地理学的东亚、当然也包括东南亚,没有大顺点头,什么事也办不成。南亚嘛,现在放个屁都不响,大顺可能还不如阿富汗有影响力。

吕宋,大顺想让西班牙赢,英国就拿不下;想让英国赢,西班牙就守不住。只要大顺不想着趁机拿吕宋,那就无欲则刚,左右逢源。

现在英、西都可以确保会对中瑞合资一事默许,至少不可能在明面上反对。

葡萄牙不敢。法国作为大顺盟友,满脑子想的都是改土归流,本国关税又重、又不喝茶、对中瑞联合走私这种事自是不甚放在心上。而且法国一直在支持瑞俄开战,本来就撺掇瑞典对俄开战,又不给钱,大顺帮着给钱,法国还是很乐意的。

其实大家都不是傻子,瑞典那小破地方,能卖多少中国货?每年好几条船往哥德堡进,瑞典又拼了命造大船,傻子都知道这些货都走私到了欧洲和美洲殖民地,而且瑞典赚到钱了。

但刘钰选的这个时间点实在有些恶心,几个能在海上有话事权的,只能全都哑巴吃黄连、有苦也不言。

欧洲大国里还剩下个俄、普、奥、丹。

俄国海军在黑海和奥斯曼玩玩得了,连大黄贸易都要官营垄断的穷吊,没资格玩海军劫掠。

普鲁士十年前倒是派过阿波罗号来过广州,但船就400吨,第二年就被丹麦排挤出去了,不用考虑普鲁士的态度。

奥地利已经拆了奥斯坦德公司,等于不存在。

丹麦和大顺、瑞典一样,都是奔着走私去的,同是走私犯,走私目的地也基本一致,谁也别看不起谁,有钱大家一起赚。

借此机会,只要搞定了荷兰,中瑞合资走私的事就稳了,也就算是踏出了“从坐在家里赚辛苦劳动的钱、到走出去赚二道贩子差价”的第一步。种菜的、卖菜的,谁更挣钱?这个不需要考虑,我都要。

瑞典海盗在马达加斯加有基地,一直谋求和瑞典东印度公司合作销赃,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拉其入伙、转正,在马达加斯加拿到非洲的第一个落脚点。

免得大顺没有海军基地,出了印度,去欧洲商船还行,战舰半途就得饿死。

大顺是没本事血染阿姆斯特丹的,但拿着南洋说事当人质要挟的能力还有,经中日一战,也算是能让荷兰人听进去了。

战略欺骗荷兰人,不是怕荷兰在南洋的军力增长,而是怕荷兰担心南洋,以致不掺和欧洲战争。

这种战略欺骗就需要张弛有道,既不能做的太过叫人一眼看出来太假,又得不能一点不做以至于荷兰在欧洲怂了。

康不怠也就明白了刘钰去欧罗巴的目的,可能名义上是去与荷兰签约、与瑞典签约,但实际上是去探路加骗人的。

此纵横之术也。

想着刘钰让他吹嘘西洋参的事,康不怠道:“公子还是对法国用心良苦啊。”

刘钰摇头苦笑道:“没办法。是有一处宝地,物产丰富,平原广阔,所能独据者,必成大国。我估计,我是拿不到了。”

“我拿不到,也不能让别人独占。”

“有时候啊,自己不赢,但也不准别人赢,那只要自己家底厚自己就是大赢家。西洋参只是个引子,总得让法国人脑子清醒一点,到底要哪?别自己就那么点海军,又琢磨着要印度、又琢磨着要非洲、又琢磨着要美洲,心里没点数。”

“英法世仇,北美之地,最好是英、西、法三国鼎立。其实法国好打交道,拿下南洋之后,英法若在印度开战,天朝一点都不支援,法国就该清楚收缩兵力把心思放在北美了,让出印度诱使中英开战。”

“法国人不是不知道魁北克除了毛皮之外,还有什么值钱吗?我来给他引引路,学学后金东虏如何发家的?挖参、采珠啊。你挖多少,我收多少;你采多少,我买多少。”

“法国人不是不知道怎么和天朝贸易吗?我来教他,加拿大冰块用锯沫木屑覆盖做压仓石,毛皮珍珠西洋参,直接走航线来广东,广东夏天热,正好吃冰块,顺带卖人参貂皮东珠,保管一年百十万。东虏在辽东挖得参、采得珠,一年百十万,我就不信河流纵横的魁北克、五大湖没有?”

“法国人不是一直忧虑他们的印第安盟友死于天花吗?我来教他种牛痘,帮他借此传播教义,在美洲拉起一支不怕天花的印第安盟友。”

“法国的印第安盟友不是不善于排队列阵吗?我送米尼弹,让他们藏在树上、山里,打了就跑。”

“总之就是,我得不到的,也不准英国人得到。甚至于哪一天日本苏醒了,集权了,我也引着他们去美洲。北美我们不要,我们要南洋、鲸海和印度,但要让北美乱成一锅粥。”

“至于荷兰,疥癣之疾尔,我要不是担心他在好望角以西劫商船,何至于这么麻烦。国小,且过早尝到了放贷、金融、投机、股票的甜头,无有问鼎之力。此番去往欧罗巴,倒还真不是太在意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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