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先谈下来可能,日后帮还是不帮主动权在荷兰这边;而如果一开始就直接拒绝,将来就算想扶持日本也没有了机会。
中日之间若能保持竞争和争端,至少可以保证大顺没有余力下南洋。南洋各地的华人数量,已经让荷兰人相当担心了。
荷兰人既然不想也没胆量和大顺开战,也就只能选择扶植一个牵制了,这符合荷兰的利益:花最少的钱,达成战略目的,对商业立国的荷兰而言是一种既定思维方式。
荷兰人盼着德川吉宗的回答,可德川吉宗只是问了这句话,得到回答之后,也没有再继续深问,而是望向了远处。
大阪很多的百姓都涌到海边,去看看那支前一阵把大阪吓得人心惶惶的军队。相较于遥远的海外,中华亦算是大阪百姓最熟悉的一个国家了,哪怕这个国家什么样都是模糊的。
只是现在这种和日本商人和水军完全不一样的大船,让大阪的百姓有些晕。
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该和他们平日的生活差不多,但现在看到这支舰队却没有产生任何一丝的熟悉感,反倒是粉碎了他们心中幻想出来的中华的模样。
锁过之后,大阪已经再也没有出现过外国的船只了。而第一次来到大阪的外国船只,却是这副仿佛人看猩猩一样的异样感,能知道那是船,却实在没想过船长这番模样。
乱哄哄的人群聚集着,远处靠港的小船走下了一些穿着便服的工兵。他们没有穿军服、也没有带武器,该要的利益都要到手了,这时候没必要节外生枝再去打脸。
海商们也在港口处查看,勘定将来开埠的地点,和租借地,以及勘定检地石高日后按年给租金。
更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德川吉宗问了荷兰人最后一个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展示出的鱼饵和诱惑。
“兵库津开埠贸易,别处也开埠了。这几处地点,唐人选的怎么样?是适合贸易的地方吗?”
荷兰人心想,中国人做到了荷兰人梦寐以求却一直没有机会做到的事,这几处选址,都是当年荷兰人一直想要开展贸易的地方。
只是现在荷兰人心里也很矛盾。
不说大顺的坏话吧,感觉不舒服。
就算将来日本同意荷兰人也能在这五处口岸经商,中荷之间肯定是竞争关系。
虽然荷兰人一直觉得大顺这边挺傻的,放任荷兰人把大顺的生丝转手买到日本,明明稍加管控就能垄断对日贸易,却根本不管。
但估计也不能一直傻下去,现在看来像是睡醒了,日后的竞争肯定会存在的。
可若是说大顺的坏话,也不好。
不管过程如何,结果终究是日本开埠了。
总不能精神分裂一般,一边想着趁着开埠扩大贸易、一边又大谈开埠贸易的坏处。
再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荷兰贸易,好!中国贸易,不好!
无论是文化亲近、禁教态度、国人观感、货物商品契合上,荷兰人都找不出开埠贸易好、但和中国贸易不好的理由。
沉吟一阵,荷兰人只好搬出来了“祖训”。
“将军殿下,当年家康公为将军时,我国和英国人都在平户建有商馆。平户商馆之下,是四大分馆。”
“大阪分馆、江户分馆、对马分馆和长崎分馆。”
“家康公甚至允许我们在京都、伏见、大津;以及江户的骏河、浦贺、三崎等各处开办代理店。”
“到秀忠公的时候,严令只能在平户交易,关闭了各处的分店。当时我们也曾希望委托平户的松浦隆信大人,希望平户的商人帮着把货物带到别处。可是因为松浦隆信大人尊重幕府的法令,严令禁止。”
“现在看来,中国人只是想要正常的贸易,他们也很尊重幕府,选择的地点很适合贸易。也没有选择在江户附近的浦贺等地开埠。”
“这种贸易,互通有无,对日本是有利的。如果中国也像之前的明帝国一样闭关的话,又怎么会造出这样的战舰呢?”
“将军殿下反感天主教,我们荷兰人也不是天主教徒,中国人也在禁教。我想,在禁教的问题上,将军殿下可以绝对的放心。如果开埠之后,西班牙的传教士想要靠近,我们荷兰国可以保证,绝对会把西班牙人的船击沉。”
“当年的平山常陈事件,以及岛原平叛,已经证明了我们荷兰人是绝对反天主教的。”
“我国也一直尊重幕府的种种法令,自从上次用公元纪年被训斥后,我们的商馆都在用贵国的年号纪年。我们也从未偷渡过任何一个传教士,而贵国自己的商人还常有偷载传教士的。”
“将军殿下,请你一定要考虑我们的请求。我们也不会如同中国那般无礼提出租借的条件,只是希望能够和他们一样在开埠处售卖货物即可。”
权衡之后,荷兰人没有在这件事上诋毁大顺,终究考虑到还有一丝利益均沾的希望,这时候不能说开埠是坏事,只能说是好事。
而且这时候还把早已化成灰的德川家康搬了出来,说德川家康的时候他们可以去江户、大阪开分店。既然东方人尊重祖宗,搬出德川家康,无非也就是想说那时候可以到处开商馆的政策是对的,之后的政策是错的。
第166章 试错
然而德川吉宗只是想钓一钓荷兰人的胃口,心道既是刘钰负责谈判选择的地点,怎么可能不好?
只是要说出来让你们荷兰人眼馋一下罢了。
微微沉默后,德川吉宗故作感叹道:“东照神君的治国手段,怎么是我能赶得上的呢?当年既然可以允许开埠贸易,那一定是有高深的考量吧?”
“就算是锁国,在长崎,也不会允许只有一国进行贸易啊。就像不能够让商人专卖独卖一种货物一样。”
荷兰人一听,更感觉心里有戏,正要说点“自由贸易”的好处,德川吉宗却没给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
示意随从将跟随过来的荷兰人带走,不要再参与大阪、京都这边的事。
可却又叫青木昆阳去和荷兰人接触,提出希望翻译荷兰语,以此展现一种日本有意与荷兰更加密切接触的暗示。
荷兰人离开后,原来的大坂城代太田资晴“被”自杀后、基本内定为下一任大坂城代的福山城城主阿部正福,就立刻表达了对荷兰人的不满。
“荷兰人说唐人尊重幕府,所以没有选在江户开埠。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唐人知道将军不可能允许在江户开埠。”
“商人都是求利的,荷兰人在这一点上,和唐人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荷兰人可以开战迫使我们开埠的话,他们也一定会做的。”
“荷兰人并不会比唐人更有德行。”
德川吉宗呵了一声,心道那是自然。荷兰人为了贸易,连圣母像都敢当街踩踏,哪有什么德行可言?不过是为求利益、为求开埠罢了。
“你以为,开埠是好事?还是坏事?”
没有继续谈荷兰人是好是坏的问题,德川吉宗询问了一下还要分管大阪开埠贸易的阿部正福对开埠的看法。
阿部正福说出了心里话。
“开埠,不一定完全就是坏事。”
阿部正福知道大部分幕府阁僚都认为这是坏事,但他还是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未必是坏事。
阿部一族向来以要成为幕府内阁中枢为目标,对一些事情是有些独到看法的。
当年岛原之乱时候,阿部正次冒着风险,先斩后奏,没等到幕府的命令就要求各藩准备出兵镇压,幕府对阿部一族也向来器重。
阿部正福之所以被定为新的大坂城代,一来是因为之前朝鲜国通信使来的时候,牵扯到大君还是国王的问题,阿部正福负责接待的,处置的很完美。
在德川吉宗看来,阿部正福在外交事务上是有能力的。
如今大顺要在各处开埠,最关键紧要之处就是大阪,需得有一个有能力的人担任。而且大顺和朝鲜这边,都是儒家文化圈的,阿部正福和他们接触,也更容易一些。
再者,阿部正福的藩政改革,让德川吉宗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
都是锐意改革,都是颇有成效,然后又都是“天命不可违”,一场享保大饥荒把所有的改革都打回了原型。
德川吉宗一直觉得自己的改革不成功,不是因为自己的改革是拍脑袋做决定导致的。
而是觉得颇有点像是项羽失败的悲情,天命不予、人力难违。故而对同样颇有成效却因“天命”而改革失败的阿部正福很有一种特殊的亲近。
关键是阿部正福的改革,让德川吉宗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路线。
现在这种千年未有的变局之下,日本的将来到底该怎么走,正需要借助各藩都有藩政的条件,一一尝试试错。
和别人的改革思路不同,阿部正福认为之所以出现百姓贫困的情况,源于日本的人口太多了、土地太分散了、小农的土地越来越少也就导致越来越容易破产被商人压榨。
所以他的思路是……严格的长子继承制,包括农民,保证土地不分散,农民的次子也没有继承权,名义上是兄弟、实际上像是家生农奴;严格限制藩下百姓的结婚年龄,要求晚婚,不准不到岁数就结婚生孩子,尽可能减少人口,确保家庭的财富积累有余力度过荒年。
双管齐下,保证土地不会分成小块、也尽量希望恢复到自耕农人均三十亩地的恰好劳动极限。
总归改革了一阵,藩内的情况确实好转了不少。
人口虽然减少了,但是纳的贡赋没少,而且因为百姓的人均土地多了,有了余钱消费,商业活动也发展起来了。
只不过他的封地在广岛东边,靠海,那是享保大饥荒最严重的的地区之一,一切改革成果随着一场饥荒灰飞烟灭,爆发了严重的一揆。
虽然他的思路是有问题的,但在工业革命没爆发、日本无处可以移民的情况下,也算是有些独到的见解。
在开埠这件事上,阿部正福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也感觉未必都是坏事,但是否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还是应该谨慎一些。
至少,大顺这边开埠已经会带来极大影响了,这种影响已经足够大,应该先看看再说。
此时他还不知道德川吉宗想要挑唆中荷关系的想法。
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经对自己藩内财政情况的考察,得出了一个不算悲观的结论。
在长子继承制的影响下,以及日本人口增多、土地却不增长的现实下,这几年日本的农民已经尽可能不生孩子了。
这就导致一般都是长子继承了不动产,比如土地。而以家庭为基础的手工业,作为次子们围绕在长兄身边的谋生手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
这一点也是和大顺有些区别的,大顺是贵族、爵位的嫡长子继承制。但在民间,实际上算是均分继承制的,维系的是宗族却不是家族。祖辈的土地一分再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根据阿部正福在藩内的改革经验,发现土地不拆碎的情况下,弟弟们围绕兄长生活,就需要在家里从事一些手工业,以贴补家用。
据此,他像德川吉宗提出了自己认为“开埠未必全是坏事”的看法。
“将军大人,之前唐人只能在长崎贸易,来船有限。为了求利,只想着装铜料,剩余的才会选择俵物。”
“如今开埠之后,他们来船日多,铜料和俵物怕是装不满。空着也是空着,只要稍微能盈利,他们就会装载回去。”
“如今百姓不愿生子,实则难以求活。若开埠后,商贸往来,不能继承家产的孩子,就可以从事商贸、运输等,亦是活路。”
“又或者各家务农之余,多做手工,或也能够卖到大顺去。”
“我闻唐国之政,与本国多有不同。譬如纺织,唐人多是自给自足,采摘棉花、纺纱、织布等,皆家中女人自作。”
“而太阁检地之前,本国多有庄园。庄园之内,各有分工。检地之后,这种分工仍旧保留。譬如棉花,有的家庭专门纺纱、有的家庭专门织布,传承为业。”
“本国商贾可以四处往来,西回、东回海运开辟之后,沿海各地百姓,种田之外,也都家中做工售卖以贴补家用。”
“开埠之后,定会更加兴盛。若能发展工商,一则可以征收税利;二则除本国所不产之物外,或可自给、或可反销回唐国。”
“以长子承担贡赋,保持贡赋不变,以石高来算,武家法度的根基是土地保证不分散的固定人口;在土地石高之外,以次子协作经营,振兴工商而取利。”
成与不成,现在谁也说不准。
开埠之后,除了可以预料的金银外流,剩下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众人都各执一词。
德川吉宗自己也搞不明白,他器重的儿子也搞不明白,所以那日在问及讲来改革之事的时候,德川宗武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提了敛财的手段,却没提那些根本性的东西。
阿部正福这么想到底对还是不对,德川吉宗自己心里也没底。
但比起那些只能空谈好坏、却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好、为什么坏的,阿部正福最起码还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
有些话,阿部正福也没说的太明白,德川吉宗倒是听出了阿部正福的潜台词。
“本国所不产之物外,或可自给、或可反销回唐国”,言外之意,便是本国所不产之物内的东西,该怎么办?
比如生丝、绸布这些东西,日本无论如何是争不过大顺的,不论是质量还是价格。
这些东西老百姓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