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濑户内海并不适合这种软帆船航行,很多地方过于狭窄,软帆船在海上的优势很难展现出来。
中途在冈山藩附近岛屿停靠的时候,刘钰询问了一下海商这边的人,对于将来航线选择的问题。
徐涛也觉得有些不太方便,但他有自己的考量。
“大人,其实走下关到大阪,这条航线真的不太适合我们走。”
“但走这条路线,也有个好处。幕府这边定会尽力约束倭人百姓,不要做海寇行径,也能省却不少麻烦。”
“若不考虑海寇的问题,其实倭国开关之后,走松江、琉球航线,更方便一些。”
“一来我们之前多和倭人贸易,知道倭人喜好什么。若说大宗货物,肯定是蔗糖压仓、生丝为主。这都是南方的货物,集中在松江起航,走琉球航线大家也都走习惯了。”
“正好,长崎、土佐、大阪的兵库津,也就是神户,这都在一条线路上。这是南线。”
“北线的话,就是松江的货物、辽东的货物,汇合在威海,从威海去釜山,再去米子。”
“这都是方便的。”
“但方便之外,还要考虑别的。主要就是担心琉球、萨摩那边的海寇。如今断了琉球的朝贡,不能贸易了,许多人无以为生,多半会行险。也不怕大人怪罪,我们这些做海商的,大人心里也清楚。有正当生意就是商、没正当生意就是贼。”
“不只是萨摩、琉球的,还有就是跑南洋的那群人,以及荷兰红毛鬼。见这航线赚钱,又插不进手来,多半会琢磨着抢一抢。”
“权衡利弊,倒还是走下关更安全一些。幕府不垮,这条路就绝对安全。”
这一路上,刘钰也是被濑户内海的海况折磨的不轻。很适合日本那种小船跑,但要说将来贸易公司的大帆船,确实就远不如走外海方便了。
他也是担心这些海商走南部航线,所以先问了问海商头领的想法,听到海商头领权衡之后仍是选择走下关航线,也就放心了。
荷兰人的手段向来恶心,明的玩不过,就会玩阴的。
明末时候,因为缺钱,海商都去吕宋与大富豪西班牙贸易,荷兰人就扶植郑芝龙等人劫持去吕宋的船,逼着海商去巴达维亚贸易。
现在琉球的朝贡一断,萨摩藩那边的贸易也完了,这么多海上谋生的人被断了财路,定是有做贼之心的。
不缺做贼之心的人,也不缺想要扶植海贼的人。
荷兰人有前科,而且这一套玩的相当溜,确实不可不防。
想要治本,就得把荷兰人全面驱逐出南洋。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要趁着欧洲大乱一次性把荷兰打崩,否则对欧贸易永远发展不起来,过了印度,荷兰人就能把大顺将来跑欧洲的商船劫破产。
现在处理完日本的事,还得暂时与荷兰继续扯皮,适当让渡一些利益,骗一骗荷兰人。
可以预想到,荷兰人肯定会悄悄的、背着大顺和萨摩、琉球接触。
刘钰也担心海商们直接在海上与荷兰人产生冲突,海商们可不是善茬。没有朝廷背书的情况下,就敢干强闯下关海峡的勾当;如今有了朝廷背书,这群海商可绝对敢和荷兰人开片的。
不是惹不起,而是现在不是时候。既如此,就不如先躲一躲,走下关航线,扶植幕府的目的也正是为了维持基本的治安。
避两三年风头再说,让海贼们无船可劫,荷兰人也就只能干瞪眼了。总不敢跑到大顺到下关的海域闹事,更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濑户内海。
“既是你们权衡了利弊,那就这么定下吧。琉球那边,正好要做海军基地,军舰巡航,以免倭人勾连南洋。既是你们确定不走外海南线,也省了海军在琉球巡航的时候尚要分辨真假。”
“这一次断了荷兰人的贸易,荷兰人未必会善罢甘休。先避避风头也好。”
徐涛大笑道:“是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早些年在长崎贸易的时候,荷兰人一年也是几十万金银。如今不准他们贸易,谁知道荷兰人会怎么做?”
嘴上笑着,心里也是笑着。开埠的效果到底如何,现在还说不准,但只要把荷兰人赶走了,就算不增加贸易总量,单单是抢走了荷兰人的份额,一年也是大几十万金银。
虽然强制要求出海的船都要携带大炮,朝廷也允许携带八门到十二门大炮,但现在海军还没有到第一波退役潮,优秀的炮手还在服役,海商们其实也不希望这时候与荷兰人、或者荷兰人扶植的海盗在海上起冲突。
大顺的这些早些年跑长崎的海商,都与荷兰人打过交道,知道荷兰人的德行,心里也多半猜到了荷兰人的作为。
朝廷出面之后,明面上的冲突可能不会发生,至少不会是挂着荷兰旗的船直接开抢大顺的商船。
但一些小动作,肯定会有。终究萨摩、琉球有一大群靠海吃饭的,断了他们的饭碗,又不给他们一碗饭吃,重操旧业分分钟的事。
……
在刘钰和这些海商们讨论荷兰人的时候,荷兰驻长崎商馆的人,也前往了大阪,参觐德川吉宗。
他们很想知道日本开埠的事,以及日后日荷贸易是否会受影响。
之前他们拒绝出兵,以为这是东方式的朝贡体系争端,可现在得到的消息却是日本开埠。
虽然就算之前知道了大顺是为了日本开埠而不是所谓的朝贡体系,他们也不会帮日本,相反可能会趁机联络大顺要求一起出兵。
但仗打完了,都知道日本要开关开埠了,荷兰商馆的人一下子就急了。他们希望日本也能让荷兰人享受和大顺一样的待遇。
毕竟在长崎的时候,两国就是唯二能和日本进行的贸易的。如今他们是希望一体均沾的,大顺能有的条件,他们也想要。当然,希望是希望,现实是现实,他们也知道大顺可以集结上万的兵力登陆日本,荷兰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但至少也应该保证之前的贸易量。
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巴达维亚那边,在亚洲的经营始终是缺乏现金的,每年对日贸易能够为巴达维亚捉襟见肘的现金贡献不少。
然而荷兰人到了大阪之后,已经在这里等待着迎接昭仁、会面刘钰的德川吉宗,却用一种狡诈的方法拖延着荷兰人的问题。
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现在战争刚刚结束,条约只是草拟,要等和大顺的战争彻底结束之后才与荷兰人谈。
期间,他也透露出一些希望荷兰人支持一批武器的意思,看上去像是在拉拢荷兰人,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希望。
但实际上,德川吉宗内心是根本拒绝荷兰人的。
他认可二儿子的看法,认为现在要老老实实做大顺的忠臣,至少是表面上的忠臣,让荷兰人出于自己的目的来帮日本,而不是主动求着荷兰人。
不过,拒绝的时机,是有技巧的。
他现在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希望,甚至有透露出“不应让唐人垄断海外贸易”的想法,言外之意似乎像是日本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允许荷兰人在五处开埠口岸一并贸易。
但其实,他是要等朝贡之后,直接以“天朝不许”的理由,拒绝荷兰人。
把矛盾引向中荷之间。
用这个理由拒绝,可谓完美。
因为,朝贡国作为宗藩,在宗法制下,理论上不是独立自主的,至少是没有外交权的。
后世历史上的朝鲜,就是用“朝鲜为清之藩属”为理由,试图拒绝不平等条约。德川吉宗也准备用这种办法,来拒绝荷兰人,挑唆中荷之间的矛盾。
要么,荷兰人直接和大顺开战,迫使大顺同意荷兰在日本五处口岸享有与大顺对等的权力——荷兰人如果见到了条约全文,以及密约里关于朝贡后的贸易外交处置,会感觉很熟悉。完全可以理解为东方版的《航海条例》,当然,应对方法也是现成的,打呗。
要么,荷兰人只能主动拉拢日本、暗中资助帮忙,力求让日本成为对抗中国的一个有用的工具。
就像是借助昭仁被俘,德川吉宗打出另立新君、抗战到底的旗号,扭转了被动局面,重新在与诸藩的争斗中取得了道义上的主动。
这一次也是借助密约里朝贡这件事,全面拒绝荷兰,又展示大顺的霸道而非王道,让荷兰感到压力,让自己从那个开战之初求着荷兰出兵的人,变成要荷兰人求着他接受荷兰的帮忙的人。
这一手变被动为主动的手段,此时是把荷兰人给坑进去了。
之前新井白石新政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允许来长崎的荷兰船数量减半。如今德川吉宗以“五口通商、不可让唐人独霸而垄断物价”为名,钓出了荷兰人心里的贪婪。
只等着荷兰人满心欢喜的那一刻,再干脆利落地拒绝荷兰人,就可以彻底地将荷兰人的怒火引向大顺,而且大顺还无话可说:日本真是忠臣啊,藩属的确是不可以绕开宗主和外国贸易、外交的啊。
第165章 搬出祖训
如意算盘打得响,可也真的抓准了大顺的死穴。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连猫狗虎豹都知道,做首领的,在有外敌入侵的时候要挺身而出,赶走外敌,何况于人?
既想在这个天下已经变大的时代,继续当天朝,就得做好和天下之外的势力全面冲突的心态准备。
捏着这个死穴,而且似乎“天下有变”是日本唯一的机会了,德川吉宗便做了两手准备。
一边和荷兰人周旋,让青木昆阳等儒生继续学习荷兰语,尽快编纂出来荷兰语和日语的翻译手册,为将来与荷兰合作打下基础,同时表达自己对荷兰人的态度。
一边又叫人翻出来新井白石书写的《西洋纪闻》和《采览异言》,准备大规模刊行,要做好将“技术”和“文化”切割的舆论改动。
新井白石全面否定西洋的道德、文化、宗教的同时,却认可剥离了道德和文化属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技术。
日本人向来自视甚高,哪怕白江口水战之后,唐朝的熊津都督府派人去日本的时候,日本内部也是称天皇的。
之前是做“东西各自称华”的打算,自己玩小朝贡体系,对“华夷之辩”向来很重视。早些年的《大宝令》上就明确说过,对内的诏书也以天皇为号;在有“华夷之别”场合的时候,要自称皇帝。
如今被真天朝一巴掌打过来,也算是彻底扔掉了“日出天子”的包袱和幻想,自己没资格谈华夷之辩了,也算是有了条件正视技术上的差距和西洋学问的优秀之处。
破窗效应之下,天皇都被俘了,还有什么不能做改变的呢?
新井白石搞“否定道德文化道德、承认技艺”,和大顺这边搞“西学实学分野”,几乎是脚前脚后。
只是日本这边锁国可比大顺严重的多,而且荷兰人一直试图垄断对日贸易而杜绝西洋诸国插手,至今国内连个真正懂荷兰文书面写作技巧的儒生都找不到。
而大顺这边之前一直没有禁教,加之从开国之后就实行的边缘人实学良家子制,使得看似脚前脚后在上层有了认知,但在基础上的差距已经拉的太大。
大顺可以随便从良家子里找出一堆学过几何原本的年轻人,而徐光启的书在日本因为徐光启是教徒的缘故,直到前几年才解禁。
德川吉宗自是看不到大顺这边开国近百年积累下的厚积薄发。
只觉得学南蛮技术好像挺容易的,至少学火器也就是买枪买炮稍后仿造的问题。
但他对刘钰有心理阴影,即便刘钰大大方方地表示可以卖给幕府枪炮甚至战列舰,德川吉宗却相信必有后招。
他与荷兰人说不能让唐人垄断,虽然是忽悠荷兰人为了钓出荷兰人的贪婪,却也是他的心里话。
当几天后大顺第一艘实战主力舰靠近大阪的时候,德川吉宗远眺着巨大的舰身和高如楼房的炮仓甲板,更加坚定了自己引入“兰学”、分野文化道德和技术的想法。
以日本的工匠,闭门造车,无论如何也造不出这样的战舰。当年能给伊达政宗造盖伦的那群工匠,早死光了。
他知道荷兰人应该会有这样的战舰,却还是故意叫人询问了一下跟随前来的荷兰商馆馆长。
“唐国人的军舰如此强大,是不可以战胜的啊。荷兰国有这样强大的军舰吗?”
荷兰商馆馆长心头有些不屑,却还是很恭敬地回道:“将军殿下,六十年前,我国的七省号,就比这个更大、炮更多了。将军要知道,六十年前,我们还在用火绳枪呢,而现在都已是燧石枪了。”
荷兰商馆馆长想要悄悄给德川吉宗灌输一种想法,外面的世界是变化的,六十年就可能天翻地覆。
而日本这六十年毫无变化,六十年前的武士如果现在复活,不管是当兵还是生活,都会发现孙子的生活不过是爷爷辈生活的重复。
德川吉宗又问道:“这样的军舰,日本是可以建造的吗?”
荷兰馆长心中一喜,荷兰人既不缺技术,也不缺人才,唯独缺的是钱而已。各省各自为政,现在连个联合执政官都没有,只要日本肯出钱,荷兰人当然愿意帮忙。
在大阪外海飘着的大顺的军舰,也让荷兰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
虽然现在还不确定大顺将来的战略方向是会向北还是向南,可若能扶植一个能够牵制大顺精力的国家,荷兰人是很乐意的。毕竟当过短暂的世界强国,也搞了这么多年殖民地政策了,这点眼界还是有的。
反正日本人出钱,而且荷兰人印象里日本有的是金银。
“将军殿下,既然中国人可以建造,贵国为什么不能建造呢?如果您有需要,东印度公司是乐于帮忙的。”
“荷兰国支持日本国拥有自己的新式军队和战舰,这是一个国家得以立足世界的基础。”
这一次虽然没帮日本,但之前的经验告诉荷兰人,帮日本好处极多。就像岛原天主教起义,荷兰人派了军舰支持镇压,获得了日后欧洲对日贸易的垄断权地位,而这个地位,使得现金流极度紧张的巴达维亚可以勉强支撑。
至于大顺那边的态度,这边的商馆馆长还没有得到中荷谈判的消息,他只能用自己敏锐的嗅觉来做出决定。
毕竟这种事不是花钱买东西、也不是花钱送礼,不须要东印度公司的审查和麻烦的报告审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