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幕府今后要面对一大堆的烂摊子,此诚千年未有之变局。
至少,这是德川宗武认为的,若不然自己终究是没有机会的。
他已经知道了条约的内容,也知道在条约上,签订日期的时候,中日双方各自用各自的年号,又道:“昔日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首次致书大明,说的是‘通好’。故而在后面,用的仍是本国应永年号。待得册封之后,方用大明之年号。”
“唐人此番作为,亦不过是觉得,这条约有些苛刻,不该对朝贡国用。所以,在朝贡之前,唐人其实亦承认日本国独立,逼着签订条约,不是对朝贡国苛刻,而是对敌国苛刻;但朝贡之后,就要另有说法。”
“如今唐人兵备强盛,非日本之所能敌。又兼日后开埠,昔者,藤原不比作《大宝令》,曰:天皇,诏书所称;皇帝,华夷所称。如今东西二天子、各自称中华已无可能,唐人又最在意此事,故而天皇、年号之事,万勿纠结。”
“此等虚名,实靠武备。”
德川吉宗又点了点头。
两次轻微的点头,在德川宗武看来,当真如久旱之甘霖,心头那团火更盛。
跪都跪了,也不差磕个头了。要是都跪下了,还在纠结磕三个头还是磕四个头,那就是在小处聪明、在大处愚笨了。
德川宗武的回答,很合乎德川吉宗的胃口。这种虚名虚礼,实在没有必要耍这种小聪明,否则将来很可能因为这件事再挨一顿打。
松平辉贞的密信上说的很明白,刘钰告诉他,朝中一大堆的武将都盼着继续打下去。
有胜无败的仗,谁不愿意来刷一刷功勋?
只是朝廷压着,并无全占日本之意。但真要是给脸不要脸,大顺未必就不能继续打,而且稍微换一下策略就是。
整个九州岛就那么一小撮谱代大名,剩下的全是一群各有心思的,大顺未必就非要出多少兵,拉一派打一派的本事还是有的。
打到关东去、将军轮流当。出力最多者、册封日本王。旧地换新田,石高翻一番。大顺要九州,九州诸藩之封地,换到本州,这有何难?
本来这场仗,就是靠着刘钰的配合,幕府才从险境里反拿回了主动权,现在若不做出点态度反去招惹刘钰,耍些小聪明,怕是失了智。
这两个关于虚名的考验过去后,德川吉宗又谈到了日本开埠的问题。
日本本土产的东西,实在是不多。
哪怕长崎贸易的时候,那些大顺的海商对俵物也不喜欢,只是喜欢铜料。
干鲍鱼、干海参、干海带,这破玩意使劲儿吃,能吃多少?再说大顺又不是不产,实在是不好卖。
除了这些东西,日本能卖的也就是金银铜,以及硫磺。
反过来,大顺这边的生丝、黄豆、油料、铁器、药材、绸布、棉布、蔗糖、瓷器……这些都是抢手货。
德川吉宗当然清楚,限制交易是没有用的。在新井白石搞新政之前,也限制交易,但长崎当地的日本商人却是可以勾连荷兰人和中国人大搞走私的,以至于还有驾船去海上进行悄悄贸易的。
现在一下子开了五处商埠,可想而知。
日本的确也是小农经济为基础,但日本和大顺有个最大的区别。
日本有一群不事生产、也不存钱、更不会把银子藏到地窖里的武士阶层。这群人的消费能力,可比大顺的那些窖藏银子的地主们,强太多了。
而且这些武士们都是集中居住的,要么在各藩的城下町、要么都蹲在江户。
江户完全就是一座消费型城市,这等消费能力,一旦放开限制,可想而知。
德川吉宗心中已有了一定的对策,便试探了一下二儿子,问道:“新井君美早就言及闭关之重要性。金银如骨、米布如发,发可再长、骨不复生。”
“唐人迫倭国开埠,金银外流之事必日益严重。金山、银山,产量日减。纵有节俭令,武士亦阳奉阴违,追求甘食美服。虾夷锦于京都,值百金;江西瓷于各藩,若珍宝。”
“如之奈何?”
德川宗武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再无外人,遂道:“道德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开埠之事,已无可更改。智慧的人,不应该在这时候考虑如果不开埠多么好,而是应该考虑既然已经开埠,如何把坏事变成好事。福祸之间,正复为奇。”
“刘钰不是定出了值百抽六的关税了吗?这等收入,父亲正可收入囊中,以充幕府财政之用。”
“进货越多,关税收入也就越高。”
“各藩财政并不上缴幕府,往年有参觐交代之制度,所求者削弱各藩财政使之无力争雄。”
“如今何不顺势而为,广入货物,售卖于各藩,征收关税为一;成立专营之株仲间,而取贩货之利为二。”
“如此数年,则各藩日穷,幕府多金。各藩无力对抗,不敢有不臣之心;府中金银堆积,正可购枪买炮。内可压制诸藩、外可武备防侵。”
“勿使元文之耻而再行,非钱不可。”
第158章 买办是条不归路(中)
当买办是可耻的。
但在日本这种诸藩林立、形式统一的状态下,还纯在一种“欲当买办而不得”的情况。
大顺为了保幕府,海关税是直接交给幕府的,并没有选择各藩做代理人。
而如果大顺的条约,把开埠地点选在长州、熊本甚至鹿儿岛等藩,那这些藩得乐疯了。
用不了几年可能就有挑战幕府的财力了。
德川宗武认定这件事可以算作好事,只要利用好了,完全可以达成“削弱诸藩、增加财力”一箭双雕的结果。
不是幕府不信任诸藩,而是西南诸藩在这场战争的表现,着实可疑。虽没说真的倒向大顺,可那是大顺不要他们,而不是他们不想。
而且各藩的藩兵,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也让德川宗武认清了,藩兵制度根本打不了打仗。
压制一下国内的一揆还行,整天镇压一揆,野战能力已经彻底丧失。
大顺开国时候,一群西北边军,没少和蒙古人玩低烈度战争,玩的面对重步兵和炮兵极强的后金,一阵懵圈。
大顺开国之后,西南改土归流,搞来搞去得到的经验就是:火绳枪火力不足,靠大量的轻便小炮补充,靠小炮把土司压死。结果野战战术差一点走错方向,最终要不是刘钰,肯定会走向火绳枪加海量虎尊炮、海量类似皮炮填补火力不足的配置方向,而不会是野战炮加燧发枪刺刀的方向。
日本这边也是差不多,没打过高烈度战争,要么就是冲进一揆的百姓里面开无双;要么就是死抱着战国时代的经验。
人的正确思想要从实践中得来。现在实践了一次,德川宗武即便没想明白组织方式的区别,也知道靠武德刀剑是打不赢的。
藩兵既然打不了仗,那幕府就需要改组旗本,至少手里有一支新式的火器部队。
这需要钱。
幕府又要赔款,又已经压榨百姓太狠了,没钱。
没钱,就得想办法从诸藩搞钱。
让他们直接给钱,诸藩肯定不乐意。
但若换个方法,卖货给诸藩,靠货物吸血呢?汉武帝可以搞盐铁专营,幕府搞买办专营,是不是可行?
有钱,不一定能办成事。
没钱,肯定是办不成事。
这一点,德川宗武还是比较务实的。
真要是日本实现了真正的统一,德川宗武或许会站在新井白石的角度,去考虑一下整体金银外流的局面。
但现在站在幕府的角度,这就另有说法了。
经此一战,虽然德川吉宗靠着权谋,重新把握了舆论的主动权,可幕府的危机已经种下。
只是暂时打着抗战到底的旗号,逼得诸藩背了大锅,暂时压制住了而已。
原本看起来强大无比的幕府,原来不堪一击,这肯定会让诸藩蠢蠢欲动。
多半会想,不就是火器吗?只要自己组建一支火器部队,他德川氏做得幕府将军,我缘何做不得?
防备外敌之前,诸藩自然是要先防备“自己人”,幕府也一样。
朝贡大顺,只要恭顺,幕府将军之位还可做的长久。只要别像一条兼香说的,中原大乱、海军独走自立称王,看样子目前大顺对日本也没有完全征服的兴趣。
真要是出台什么节俭令、禁用唐货令之类,大顺这边一看,费劲吧啦地打了一仗、开了商埠,结果没啥效果,说不定又会再打一顿,一直打到彻底服了为止。
与其这样,还不如量日本之金银,结大顺之欢心。
这话当然是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但二条城里也没有外人。
德川宗武心里明镜似的,这时候父亲对继承人的选择已经动摇,自己要做的就是要赌一把。
语出惊人,另辟蹊径。
否则要只是萧规曹随,中规中矩,那父亲为了稳定,何不继续让大哥做继承人、自己和弟弟做“御二卿”拱卫?
享保改革改了这么久,已经算是有所成效了。要没有中日开战的意外,也不需要一个太聪明的做继承人。
果然,德川宗武的想法让德川吉宗深吸一口气,沉吟一阵,不言不语。
德川宗武只觉得自己投下了骰子,却在等待骰盅打开。
等了许久,德川吉宗既没有好,也没说不好,而像是把这个问题忘了一般,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刘钰私下里说,只要朝贡,便可售卖一些军舰火器。”
“有人言:当大建海军,效仿大顺,御敌于国门之外,将来决战碧波之上。”
“荷兰国商馆馆长,亦私下里说,若本国造舰,荷兰国可帮助聘用造船匠师。当年伊达政宗既能造西洋船,吾亦可以。”
“吾儿以为如何?”
前一个回答并没有得到赞许或者反对的明确答案,德川宗武心头却是狂喜。不反对,那便是默许,终究疲敝诸藩而强幕府的政策,实在不好让一个幕府将军直接说出来。
此时听到海军一事,德川宗武大声道:“万万不可!此荷兰人鹬蚌相争之计也。”
“一艘战舰,刘钰报价七十万两。松平辉贞亦是老成之辈,必与昔日江户所见不同。纵不值七十万两,亦在五六十万上下。”
“唐人多金,若是比拼造舰,如何比得过?”
“海上决战,今非昔比,不可载武士登船肉搏,要比拼的就是船大、炮多。本国造一艘,唐人造十艘,与其寄希望于碧波决战,尚不如寄希望于神风再临。”
“花费百万金,一战全灭。况且刘钰狡诈,岂能放任本国造舰而不顾?荷兰人不过是希望本国造舰,大张旗鼓,以让唐人注视,倒是免去了他们的危机。”
“以荷兰风说书所言,唐人在南洋诸多,只恐荷兰人意欲使本国为器,而缓唐人南侵之时。”
“刘钰求财若渴,荷兰人富庶,岂不动心?是故此诚鹬蚌相争之计。”
“朝贡之时,当如实相告,或添油加醋,只说荷兰人挑唆本国造舰反抗天威,反倒使唐人与荷兰心生罅隙,当可行之。”
德川吉宗反问道:“如此一来,荷兰反目,又将如何?”
“父亲,若荷兰人反目,又能如何?若来攻打,岂不正好让中华出兵,使鹬蚌相争,而使唐人无力再觊觎日本?若不攻打,反正唐人要本国杜绝与之贸易,又有何区别?”
德川吉宗苦笑道:“如此,只好做中华之忠臣?刘钰狡诈无比,自长崎所输入之书籍,十年间,除甘薯救荒与西洋诸国恶行之外,竟再无半本奇技之书。火器之类,他今日售卖,明日便可不售卖。”
“父亲,昔日南蛮人沉船,本国始得火器。本国亦有巧匠,缘何就不能效铁炮之事仿制?至于荷兰国……父亲且想,若荷兰国真有独战大顺之力,何不出兵?若其出兵,日后贸易扩大十倍,父亲难道会不允许吗?荷兰人如此重利,且不出兵,足见无求胜之机。此其一也。”
“其二,荷兰人既有鹬蚌相争之意,岂因本国几句话就结仇放弃?纵然挑唆唐人与荷兰之矛盾,荷兰人为了自己,又岂在乎?况且只要给钱,何愁不能得所求之书册?”
“其三,昔日英圭黎人再求贸易,本国以英圭黎王迎娶葡萄牙切支丹教公主为由拒绝。南蛮诸国,又岂只有荷兰?英圭黎国亦不信切支丹教,在平户多年,也不曾传教,且有三浦按针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