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可很快,就传来了消息,大顺军直插京都去了,并没有管他的彦根城。
借助小滨藩的残兵、彦根藩的守兵,以及附近各藩的藩兵,本想着是去支援京都“勤王”的。
但熟读兵书的家臣,用当年孙膑围魏救赵的典故说服了他,认为这时候去京都,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不如转而去攻打小滨。
若是能够攻下小滨,那么那支挺进京都的大顺军就是一支没有后方的孤军。等到各藩的兵力集结,就可围歼之。
这道理甚合兵法,侦查之后,也知道小滨城就留了五百多士兵守卫。
井伊直定认为大事可成,带着将近三千兵直插小滨城,要断大顺军登陆主力的后方。
然而……
家臣的兵法念的很顺溜,可只说围魏救赵,却没说围魏救赵的前提,是齐国足够强大。齐军在田忌和孙膑的指挥下,是真能攻下大梁城的。
于是,很正确的兵法战略,就用成了这般模样:
第一天进攻,在炮舰射程之内集结整队,结果被海上的军舰炮击。还没等进攻,就已溃散。
第二日还是没吸取教训,再度攻打,再度溃散。
第三日总算吸取了教训,正面进攻,避开炮舰侧击,可地形狭窄,没法展开太多兵力,只能二百人一波、二百人一波地送。
井伊直定用望远镜看着小滨城,眉头紧皱。
他是为数不多玩南蛮奇技淫巧以及玻璃镜的藩主,还留下了一段佳话:他在天守阁玩望远镜,看到城下町里,一个家臣喝醉的丑态。就问身边的家臣那是谁,谁都不说,只有一个傻呵呵的,相信“忠者无妄言”的屁话,说了实话。
结果井伊直定,还认为这个说实话的家臣不可用,因为他是借用别人的丑态,来向家主表忠心。是佞臣。
此时,他从这个留下了一段佳话的望远镜里,看到的都是堆积下城下的武士尸体,以及蠕动的伤者。
一些受伤的武士想要往后爬,可绝望的是其余的武士都退到了炮舰的封锁区之外,没人搀扶帮忙。
小滨城中,一些从船上调集来的桅杆射手,就像是打猎射野鸡一样,把那些受伤的武士当靶子。
射着玩。
望远镜里,一个穿着蓝白纹衣衫的大顺水兵正在那手舞足蹈地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举起了手里的火枪,将一个爬到百五十步外的武士击杀。
旁边的几个人很不情愿地从身上摸出了几个钱递给那个水兵。显然,在赌钱。
小滨城后方,被炮舰保护好的码头上,海军就像是挑衅一般,用征调的小船将一袋袋的俵袋装的海沙,往小滨城里送。
海沙可送,米更不必提,这是在挑衅井伊直定:你要想围城不打,你围多久,我们陪你多久。
残破的天守阁上,几门闪亮的铜炮,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正刺中了井伊直定的眼睛。
收起了望远镜,井伊直定深感郁闷。
大顺的炮舰用的都是实心弹,因为炮舰上没有膛压更小的曲射炮,也不敢在军舰上玩危险系数极高的木托开花弹。怕没炸着敌人,先把自己的舰炮甲板炸碎了。
但在小滨城修出的几座简易炮台上,那些新型的小炮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开花弹。
之前的一些伤亡,就是这些开花弹造成的。
不管是刚才桅杆射手射伤兵玩儿的超远射程的米尼弹;还是前所未见的开花弹,都让井伊直定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触。
并不是历史上满清官员看到蒸汽船冒着黑烟逆流航行后的、那种近乎于地球人看外星人的、难以理解的绝望。
而是那种可以理解、也正因为尚在理解范畴之内,感觉到有些差距的、还带着一丝希望的沉重。
他玩过望远镜,作为谱代大名,也参加过德川吉宗重整鹰狩之后的军事演习,见识过当年荷兰人送来、瑞典人当炮手演练“南蛮攻城术”的四十磅臼炮。
可在日本的最后一个瑞典人,已经死了快百年了,那门四十磅臼炮,可能还参加过荷兰的八十年独立战争,上一次鹰狩能打响已经算是奇迹了。
也正是这种“还是大铳和铁炮而已。只是射程更远、打的更准罢了”还有点希望的沉重,让他觉得:好像,使使劲儿,加把劲儿,就能攻下。
问题不大。
第123章 日本兴废,在此一举
小滨城处在两条河入海口形成的三角洲上,侧面进攻是无意义的伤亡,唯独可能的就是正面突破。
三天的进攻,大量的死伤,已经让士气跌到了最低。如今能、也只能打最后一次。
若是这一次还不能攻下,那就可以散了。
三天的进攻,也让井伊直定大致摸清了大顺军炮舰的射击距离。
部队不能靠前集结,要在炮舰的射击范围之外集结。
看着远处的小滨城,井伊直定将亲信家臣都叫到了一起。
井伊直定却没有给家臣鼓劲儿,而是说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感慨一些悔不该当初的往事。
“家光公的时候,郑芝龙请求出兵。家祖以丰臣秀吉朝鲜之事,认为大国不可争锋,力谏而拒绝出兵。之后残明与郑芝龙之子皆请出兵,以家祖之言而搁置不议。”
“若早知今日,当日就该出兵。明遣周崔芝借兵,许以岛屿、舟山,又得大义。若如《国姓爷合战》之说,当时鹬蚌相争,我日本当可得利。”
“若当时出兵,李闯败亡、顺军不振,联虏平寇,一鼓作气,南北分治,则大业可成。纵不可鲸吞,亦可割据一地。以其乞书曰:齐之存卫,秦之救楚。则成,如周之七分、汉亡三帝,又何必新井君美之‘各自称华、远者皆夷;各为本纪、互称列传’之论?”
都说子不言父过,跟何论后世子孙不应该说为他们挣到了封地的祖先的错。可井伊直定还是说了说祖上的事,并用这个做引子。
当年德川赖宣和幕府将军德川家光,都是力主出兵的。
当时战国时代刚结束,一大堆没有封地的浪人武士。这帮“退伍”的兵,活着也是活着,到处混、扰乱治安,还不如全都扔去中国去打仗。
可井伊直定的祖先井伊直孝坚决反对,最终导致这件事没办成。
结果就是现在大顺军打到了京都,在小滨藩的这数百士兵,竟是难以攻克。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井伊家作为第一谱代大名,当年打天下的时候又是德川四天王之一,与身高一米四、号称日本之张飞的本多忠胜等人齐名并列。
之后井伊家一直作为谱代大名,作为幕府试图将谱代大名官僚化的头面人物,当年的大大功臣,井伊直定玩过望远镜、家里也有一些“南蛮宝物”,甚至还有一支荷兰产的燧发手枪。
他在江户接触过荷兰人,也看过一些密不外传的荷兰风说书。
其实,他心里是知道日本军械的落后的。
只是当初史世用被刘钰安排去江户传授骑射之学的时候,做藩主的,还是井伊直定的哥哥。
他哥哥井伊直惟是个很正统的武士。
学骑射、弓取、剑术、诗歌,绘画,还喜欢在市井间视察,极其不喜欢老百姓随便练练,就能用来打死武士的火枪。
当初史世用去了江户,传授骑射之法的时候,井伊直定的哥哥还大加赞赏,做汉诗以记之。并在之后的鹰狩演习中表现优越,受到了德川吉宗的表扬。
井伊直定继任藩主也没多久,德川吉宗也稍微解禁了一下兰学,至少天主教徒徐光启等人的书,不再是禁书了,可以通过长崎流入日本。
但那前后,刘钰就垄断了长崎的中日贸易。
连唐人风说书都是需要经过审核才能送去长崎,何论书籍?
日本的兰学解禁,科学书籍没到日本几本,倒是《列女传》、《弟子规》、《六谕衍义》之类的书,刘钰花钱,一箱一箱地往长崎送。
是以井伊直定也是没办法。
他隐约知道日本已经落后了,也见识过百余年前的荷兰四十磅臼炮,可是锁国体系之下,他也就能玩玩钟表、望远镜之类的小玩意。
差距到底有多大,他只是知道和此时占据小滨的大顺有些差距,却又没有到绝望的程度,总感觉稍微使使劲可以攻下来。
冲着家臣发一发“悔不该当初”的牢骚,看似发的是关于当年没出兵干涉明末乱局的牢骚,实际上是借古讽今,发的是“锁国”的牢骚。
在他看来,若是当初干涉明末乱局,那就可以解决锁国之困,那些先进的学问,就可以得到更多,如今也不至于落后至此。
家臣么有笨的,有聪明的。都是父死子继的,很难保证后代的质量,笨的家臣以为家主只是在感慨当年的机会、聪明点的家臣听出来了言外之意。
围在他身边的一名家臣,名叫内山重次的,听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意。
他的祖先叫内山太左卫门,当年关原合战的时候,内山太左卫门的父亲站错了队,站在了西军一边;但内山太左卫门的祖父,却站在东军一边,因此井伊直孝照顾照拂了一下内山太左卫门。
井伊直孝临死之际,按照当时的规矩,内山太左卫门的父亲是西军的,正常来说是要殉葬的。井伊直孝却希望内山太左卫门不要殉葬,好好活着,辅佐下一代。
由是内山一族,自那之后一直作为井伊家的重臣。之前井伊直定玩望远镜看到的那个醉酒的家臣,正是内山重次。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认出来了喝醉出丑的那个是内山重次,井伊直定自也不会认错,这荷兰人送的望远镜是最新款,相当清晰。
这件事又不是什么秘密,山内重次知道之后,自认为这如同当年楚国的“绝缨之会”,家主给他留足了颜面。
自那之后,就此戒酒,滴酒不沾,以报家主绝缨之恩。
这一次提出了“效孙膑之围魏救赵”战略的,也正是山内重次。
山内重次听懂了井伊直定的言外之音,进言道:“家主,事已过去,如今后悔也晚了。”
“夫子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唐国、大国也。若无鹬蚌相争之时,实难抗争。如今其军械优良,远胜本邦。”
“现在攻城不顺,却也没有退路了。若退,则前功尽弃。唯有全力一击,以求破城。”
“昔者刘钰奸诈,以武人史世用入江户传骑射之法,他却编练火器之军。如今若能破城,则可俘其善用火器的武者。”
“隋唐时,有遣唐之使,遂有纸张;蒙元时候,有弘安之役,得有火药;羽柴秀吉时候,攻朝鲜,得工匠,终有瓷;战乱时候,南蛮船难,始有铁炮大铳。”
“今日若能破城,则可得其火器之法。家主可谏将军,叫武士废弓取剑术、习练火器。小滨城中这些人的火器之术,不亚当年史世用之骑射无双。”
山内重次脑子还是清醒的,大阪附近的兵,都被大顺用海军机动调去了鸟取;和歌山那是幕府的本家,那里又关系到大阪,也关系到整个日本的米袋子。
若是傻乎乎的去“勤王”,彦根藩的这支孤军,必死无疑。既如此,那就不如先攻一攻小滨城。
若能攻下,大顺军必要回援。
若攻不下……连五百人都打不过,凭什么去打骑兵炮兵齐备的四千余人?
他对未来是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的。
大顺能在小滨集结四五千兵力,这后勤和运输能力,在九州岛堆个几万人不成问题。
九州岛诸藩,凭什么能胜那几万人?
突入京都的四五千孤军,发现情况不对,跑就是,附近的兵力空虚,谁能拦得住?
早晚要和谈,还不如趁着和谈之前,想办法为将来积蓄一些力量。
比如,攻下小滨藩,抓一批大顺军的军官俘虏,搞到火器训练之法。
内山重次觉得家主在那借古讽今,借着后悔说“开国交流”之事,那小滨这一战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就像是当年在朝鲜抓了一堆烧瓷的工匠,才有了日本瓷、并且在明末大乱西洋人拿不到货的背景下,吃了时代的红利,日本瓷器以外销为动力大大发展了一波。
大顺现在龇牙咧嘴,都能咬到蒙元之后就没咬过的日本,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和别人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