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343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种想法一闪而过,深埋心底,知道此时尚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诸将军,我这就回釜山,然后奏明圣上,请以改土归流之法,设县而选官,另请设置乡学县学。却不知诸将军之后要做什么?”

馒头笑道:“我等自是和赵大人一起返回釜山。对马的事,已经做完了。过些日子,发来火枪,装备这里的倭人乡勇即可。岛上的百五十人,只留五十人在此,其余人皆随我们离开。”

赵百泉虽不解其中考虑,却也不多问。很快,岛上的一百人登船,随舰队一起返回了釜山。

到了釜山,港口处的深浅已经测量完毕,军舰分为两队。

一队在海上巡逻随时作战,另一部分第一次在没有炮台的情况下入港暂休。

原来的倭馆中,东莱府使已经等待赵百泉数日了,听到赵百泉回来了,赶忙从东莱府赶来。

寒暄之后,东莱府使郑守信便道:“赵大人,吾王得知天朝征伐倭人,直呼天子圣明。朝鲜国竟不知倭人侵琉球之事,身为藩属,又近倭人,却毫不知情,实是汗颜。倭人野心勃勃,若我国知琉球事,断不会与倭人贸易通商。”

“既天朝要驻釜山,做攻倭之大营。吾王特遣官贱两千前来。却不知天朝需要多少人手?”

赵百泉是礼政府官员,这等实务并不精通,遂转头问了问跟他一起来的海军的人。

按照海军的计划,如果只是做大营的话,加上炮台、港口的修缮,五千人一个月足以。

当然,之后海军如果想要赖在这里不走,修的军港、加固的炮台等等,这就是另算钱的了,可能要修个三五个月不止。

确认之后,赵百泉道:“尚需五千青壮。”

东莱府使郑守信一听这个数目,心中暗喜。若五千青壮,官贱两千,还剩下三千的名额。

吃饭是大顺出钱,朝鲜国哭穷说没钱,也凑不出粮食,这话……基本算是真的。

朝鲜国的财政状况极为堪忧,上千万的人口,实际上能有效统治的,也就几十万的“中间商”。

反正大顺心里也明白,断了釜山倭馆的财路,也不好压的太狠。

加之海运兴起,运粮不是问题,多五千人吃饭,实在小事。

剩余的三千人,正好附近的各个大族分一分,靠手里的奴婢赚一些外快。

要不留在手里,每天创造的价值也不足大顺这边给开出的修河堤的同等银价,还省了吃饭。

“赵大人放心,数日之内,人手即可到齐。良民恐不肯来,故而只能多派各家私贱。银钱耗费,也便于结算。”

“甚好。”赵百泉不太懂朝鲜的阶层状况,也不是很清楚这奴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便多询问了一下,不由微微蹙眉。

待问清楚之后,心道素来都说朝鲜国乃是藩属之中最为教化之国,多有号小中华者。

只是……奴婢低贱承母,各属各家大族,轻贱如牛马,世世为奴,这……这算哪门子的中华风俗?

郑守信见赵百泉皱眉,不由问道:“赵大人何以蹙眉?”

“呃……这奴婢之类,随母不随父?这恐不合于礼。”

郑守信笑道:“大人多虑了。礼者,人之礼也。”

“我国奴婢,皆财产也。”

“知母而不知父,禽兽之道也。若羔羊牛马猫狗,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是以随母,以别于人。此人畜之别也,人礼焉可用于畜类?”

“古之天子,遣使下聘列国,必作《风》、《雅》,可见列国风俗之别,古已有之。我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非不守礼,实为国《风》之别也。”

“况且,人畜之别,在于忠义。若丙子胡乱时,先王远狩,水冷路悬,车不能行。过泥泞,恐脏衣。有樵者目睹,弃柴而负王过泥,一时间传为美谈。先王免其后裔贱籍,此非教化得法乎?”

赵百泉愕然无语,许久才道:“天朝鼎定天下,当行教化,天下同俗。俗有雅、有陋,此等陋习,何不改之?”

郑守信仍旧笑道:“大人差矣。三皇不同俗、五帝不同教。”

“伯禽封鲁、太公封齐。太公循俗为俗,故不如鲁公从礼改化之美。然及后世,国齐强而鲁弱,此周公之料也。观周公之语,甚惜之。”

“仲雍变周礼,为断发纹身之俗;武灵变中国冠裳,为胡服驰射之习。因之以吴俗安富、赵国盛强,此何故欤?”

“朝鲜国自有国情在此,便是百年千年之后,依旧两班文武并列、贵门奴婢有别。非我国不行教化,实自有国情在此。”

赵百泉肚子里还有一大堆的话,可此时真的是一句都不想说了。

道不同,不足与言。

一边是大顺延续前明改土归流之策,移风易俗;一边却是朝鲜国自称守礼,却搞出这么一套东西。

他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心里之前被刘钰埋下的愤懑的种子,这一次对话就像是浇了水肥,慢慢萌芽生长。

送走了郑守信,负责和赵百泉一起谈判的海军军官们就在那嘿嘿的笑。

赵百泉失笑摇头道:“诸位也被朝鲜国这人说的逗笑了?”

军官们和赵百泉不是一个体系内的,即便身还无官职只有军衔,却也不怕赵百泉,气氛笑嘻嘻地道:“这倒不是,而是我们在靖海宫的时候,就学过各国制度。其实我们也讨论过。这事,很正常。”

“正常?”赵百泉奇道:“哪里正常了?”

一个军官出面笑道:“鹰娑伯说,打的地基如何,决定了楼墙能盖多高。”

“自周公定礼,之后有春秋乱世、战国争雄、大秦一统、汉时罢百家而尊儒。又有天命、五德,举孝廉。之后又有两晋门阀,九品中正。唐破豪门开科举,传至于宋,而与士大夫共天下。之后蒙元起而朱子兴,再之后传至明与本朝。”

“天朝文化,实自然演化。如一颗种子,扔下后长出树木,无数分叉。”

“从春秋时候分封士卿、到战国军功授爵、再到两汉豪强、晋之门阀……可以说,从纯粹分封制,到列国纷争,再到郡国并行,再到门阀统治,再到真正君权天下,随便截取一处,便可称中华吗?”

“朝鲜故与本朝多有不同,但其衣冠与本朝同、其儒学与前朝同、其科举与唐初类、其大族与两晋似。至于日本,更是类于春秋。”

“他们的文化受我等影响,自这棵大树上折下一段树枝就可适合。毕竟天朝自周公定礼至今,什么样的‘地基’都经历过了。”

“分封制的文化,我们有;门阀制的文化,我们还有;一统而治的文化,我们仍有。他们可以选取合适的,拿去用。”

“鹰娑伯倒是问过我们,说朝鲜倭国,或号小中华,或号朝鲜倭国,到底是白马非马?还是白马是马?”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赵百泉问住了。

白马是马论,有个最大的问题。

就是将来有一日,白马指着自己月牙形的蹄子、四条腿、鬃毛等,说这是自己这个白马所独有的。但实际上,白马的白,才是白马之于其余马所独有的。

但此时此刻,哪怕天下最狂傲之士,也实不敢想会有这种可能。

他琢磨了一下,摇头道:“白马是马,马未必是白马,但白马一定是马。你们怎么看?”

军官们笑道:“我们的看法就简单了。我们都是武夫,若和公孙龙争辩,直接上去一巴掌问:是不是马?若说不是,继续打,打到他说是为止,那么白马就是马了。”

“其实我们考虑过,想要让白马知道自己是马,最好的办法是找一群牛,把白马揍一顿,这时候头马出来把牛打一顿,白马就知道自己是马了。不过自从威海有了海军,这就没可能了,‘牛’都过不了南洋,怎么来打这群白马黑马?”

“不过,鹰娑伯说,这地基决定了上面的建筑什么样,于是有商鞅变法、荆公托古、太岳一鞭。又有汉儒晋经宋儒诸别。”

“本朝自破朱子以来,破而未立,对读书人而言,立言以适应此时世界的变化,方为头等大事。复古是行不通的啦,倒退一步是前明,倒退两步是朝鲜,倒退三步是倭国。赵大人这等饱读经书之辈,当勉之立言才是。”

第107章 出奇

赵百泉哂然一笑,心道你们这些没怎么读过经书的,也敢臧否古往今来之事?

不过这白马是马,倒是有些道理。

他自知自己的水平,是不足以成三不朽之立言的,天朝儒学旧破而新不立的局面,确实很久了。

虽然之前战乱恢复的大势之下,并不影响天朝的运转,但终究不是个长远之计。

赵百泉看不到天朝所处的巨大的危机,可海军这群人和刘钰一起厮混了快十年,耳目濡染之下,心里其实都觉得摆在天朝面前有个巨大的危机。

不是中国的危机,是天朝的危机。

这个危机就是,新的文化能否引领天朝各国适应新时代。

此时此刻,倭国也好,朝鲜也罢,尚可以说是盲人摸象。毕竟天朝的自然演化独一无二,从分封制到大一统、从门阀到科举,全都经历了一遍。

但现在,新时代悄然来临,天朝的文化、制度,是否还能继续引领下去?

一旦新时代,发现过去的一套都行不通了,日本朝鲜越南都没法从天朝数千年的历史借鉴了,那天朝也就随之崩溃了。

天朝是个文化概念,当文化、制度不足以引领的时候,天朝必崩解。

军官们记得刘钰说过一句话:就像朝鲜国这样的奴婢门阀的情况,若是天主教袭来,必然席卷。最起码天主教嘴上还说人人都是兄弟姐妹,这对下层的蛊惑力太强了。

礼不下庶人,在底层,争不过的。

面临日朝这种情况,像是中华历史截取的一部分,想要继续保持天朝的文化优势,有且只有一个办法。

大顺内部,儒学变革,魔改出适应新时代的一套体系。

大顺外部,利用战争、倾销等手段,瓦解掉日朝的旧社会制度,让他们的“地基”,完全可以适应大顺内魔改后的新儒学大厦。

这个难度太大,海军这边的文化水平实在是不够。

而刘钰其实也并不看好,儒学能够魔改成适应新时代的一套体系。

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只能托古改制,却万万不敢另立旗号、重起百家。

这么大的难度,是以海军这边也就只记得一句话了:用战争、倾销等手段,瓦解他们的旧社会制度,改变他们的地基。

再简便一点,就记得“战争”和“倾销”这两个词了。

把手段变成目的,这也正是一个合格的、这个时代的军官的思维。政治的手段是战争,而军队的目的是战争,如果军队把政治作为目的、把战争作为手段,那会很危险。

在海军看来,他们要做的事很简单,但儒生要做的事,可就难了。

真正的难点,还是在这个已经有所不同于宋前的地基上,构建出新的大厦。

所以军官们呵呵笑着,让赵百泉这样的读书人“立言”。

只是赵百泉知道自己的水平,心里有数,心道:“立言何其难也。个人本事,自有上限。倒是朝鲜国的东莱府使那句话说的,有些道理。”

“天子遣使,下聘诸侯,采其国《风》。朝鲜国到底什么样,只怕和那些贡使们描绘的大不相同,正可趁着这个机会,仔细看看。”

有琉球的经验,赵百泉也算是亲眼目睹且亲历了刘钰在琉球的大清洗,才算是知道那些写汉诗写的比刘钰好几十倍的琉球人,竟是比刘钰这等朝中公认的只重霸术的人,更不像天朝人。

朝鲜只怕也是如此,虽侃侃而谈,叫琉球日本惊呼“东国有礼”,连新井白石在面对朝鲜的时候,也自叹“文化吾国卑于朝鲜,唯有武力可胜”。

可实际上,号称小中华的朝鲜,距离大顺的内里模样差的太远。

大顺总归是没有种姓制度的,门阀也早就完犊子了。

赵百泉此时心里对朝鲜国的评价是“华皮而夷骨”,对刘钰和这群海军的评价是“华骨而异端之皮”。

熟亲熟远,这便是仁者见仁了。

存了要把朝鲜的见闻和制度,效仿采风成书,叫朝中知朝鲜国之骨的想法后,他便趁着自己继续逗留釜山的时间,忙碌起来。

或是交访当地大族,或是询问来做事的奴婢劳工,或问制度、或问田亩。

与此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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