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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栈原城中,几名家臣武士跪在宗义如的身前,哭泣道:“主公若在此死而报国,我等也该追随主公而死。”
宗义如大怒道:“愚蠢!岂不闻汉有白登之辱、唐有渭水之盟?连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雄才,都知道暂时退让,难道你们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吗?”
“将军命我为对马守,我就要死守此地,不可退却。可你们不同,退走一人,将来战阵之上,便多出一人。在这里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几名家臣武士纷纷道:“主公若死,我等亦不该退。”
这几个人很忠心,但宗义如不想节外生枝。
这些人是忠于他?还是忠于日本?亦或者二者都忠?
若是二者都忠,在二者之间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怎么办?
正常来说,或许这些人也会跟随宗义如的选择。
但万一有几个脑子不好的,脑袋一热,觉得宗义如投降有损武士的荣誉。
为了家主的荣誉,自己决定砍了家主的脑袋,说是剖腹,以全其名声,这怎么办?
不是没可能。
而是大有可能。
真正完全忠诚于他的,真正的心腹人,没有几个,也不可能太多,都已经挑选出来了。
剩下的这些,要么就是真信所谓武士的荣耀的、要么就是真信宁死不降的,反正都是那种适合歌颂的,而这种人正是宗义如此时最不放心的。
面对这些人,宗义如叹了口气,讲了一个很古老的故事。
“昔者,屠岸贾杀赵盾,灭其族,赵朔门客公孙杵臼与之谋,婴抱赵氏真孤匿养山中。”
“吾正妻无所出,侧室亦无所出。然这几夜我多宠爱,或可留血脉于其身。”
“诸君都是忠贞之辈,我恳请各位效公孙杵臼、程婴之事,将我的这些侧室一并送回。”
“若将来将军击退唐人,宗氏不绝,皆赖诸君之力也!”
说罢,冲着这些武士家臣行了一个大礼。
他的正妻当然是不能跟着走的,但是侧室嘛,便想着去了大顺,若能封爵,又有钱,难道还缺吗?
侧室虽然都没有怀孕,但为了做这个局,他这几天确实是夜里狠狠忙碌了一番的。
并不是为了留后,而是为了让这个谎言看上去更可信。
保不准真就有人问问侧室,这几日真的干了吗?
真留了后,自己叛逃到大顺,留下的后多半也得死。
宗义如是明白人,在他看来,大顺应该必胜。
这支海军就决定了,大顺只要想要对马岛,日本就不可能拿回来。
他是日本唯一一个可以搞跨海贸易的大名,锁国之后的日本水军什么水平,全日本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大顺的海军在对马外的大海上一排,他就知道根本打不过。
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跑回日本,也是个死。
战端既开,正是要杀鸡儆猴的时候,要是他宗义如擅自离守而不死,其余的人岂不是都可以跑?
打不过,不是跑路的理由。他既不想与对马共存亡,又不想回去当儆猴的鸡,也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投了大顺,估计八成自己也不可能再统治对马了。
既如此,就是让对马流传自己不好的名声,自己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来。
甚至到了大顺之后改头换面换个汉姓,便是传再多的嘲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对马的贸易也不可能再让他干了,那自己这些家臣吃什么?喝什么?凭什么还对自己忠心?
孟尝君那样的人物,失势的时候,门客都跑路了。
自己何德何能,以为可以在投靠大顺之后,没有了对马的封地和贸易,这些武士还能跟随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宗义如很简单的就把自己门下的武士们分成了三部分。
极小一部分,是自己的绝对心腹。
人数很少,就算去了大顺,也得需要一些心腹人,这极小的一部分是可以跟随自己到死的。
大半数,就是一群小人。
小人很容易对付,他们巴不得大顺开出的条件,只要能保证他们上船之后大顺的军舰不开炮击沉,赶紧跑回日本,也好过在这里等死。
小半数,可以算一群君子、或者武士。
这群人最让宗义如头疼。君子或者那些真正的武士,是一根筋,让他们跟着自己投降,并无太大把握。
但,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自己搬出赵氏孤儿的故事,这些人一定会认为“撤退不是屈辱,而是如同古之公孙杵臼、程婴那样的义士壮举”。
对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欺骗方法,这正是一个封建贵族所应拥有的才能和天赋。
没有这样的能力,是做不好一个分封贵族的。
果然,这些武士家臣一个个哭伏于地道:“家主放心,我等敢不尽心竭力?”
用了这些人的忠勇,小小欺骗,便已成功。
用这样的道理欺骗了一下那些他认为最难缠的武士后,这些最难缠的武士再也没说什么和他共死此处的废话。
宗义如泪眼婆娑,取出一些金银道:“你们把这些收好,我观唐人自号仁义,也不会搜检你们。去了那边,若是侧室十月有出,则立为世子,尽心辅助。若将来将军复对马,吾亦无憾矣!”
“切勿复言共死之语。今日退,是为明日进。宗氏一族的血脉,就拜托各位了。”
“家主……”武士们痛哭几声,终于起身,离开了栈原城。
护送着宗义如的侧室,登上了提前准备好的三艘船。
码头上,商人们正在争抢船只,有愿意出高价求一位置的,有自己有船雇佣了武士守船的,也有舍命不舍财将家里的什么东西都往船上搬的,热闹无比。
虽然赵百泉说了大顺是仁义之师,可有钱的商人们却不怎么相信,还是跑了比较好。
剩下的那些没什么钱的、亦或是经营店铺的商人,就不用担心。
既没有拿钱,也不想离开,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大顺军队的仁义之上。
宗义如亲自去码头送行,亲眼看到他担心的那些耿直忠贞之辈都上了船,这才放心。
船队起航,大顺的海军果然守信,并没有拦截,放任这些船离开了对马。
这就让宗义如更放心了,看来大顺并不知道对马岛有特铸银的事,将来就算有人告诉了大顺这边,也可以说特铸银当时随着撤走的人一并带走了。
大几万斤的白银,再加上城中的积蓄,只要大顺天子需要一个投降的样板,日子过得不会差。
等到最后一艘船离开后,百五十名士兵登上了已然没有人的码头。
很快,栈原城的几门破大炮都被扔了出来,宗义如知道自己这几门炮守不住,那还不如听从大顺军的要求。
大顺的军队也果然没有袭扰栈原城,而是在城下町发布了布告。
约法三章。
废除一切领主对田亩的所有权,赋税按照改革后的文登州摊丁入亩制,每亩地收米若干,约合十而税一。
一公九民。今年赋税尽快交于码头,若有村头、屋主欺压者,可往城下町控诉。
大顺的亩税,理论上并不高。高的是地主地租、摊派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日本的情况特殊,赶走武士,基本没什么地主,一公九民就是一公九民,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正好收岛民之心,以便彻底占领这一处要冲之地。
其二者,便是废除一切高利贷合约,质押土地即日起归还原主,所有欠下高利贷者,将契约上交。若已经离开对马的商人的高利贷,全部烧毁;不曾离开的,则按照最高额本金的利息,缴清即可,之前的亦算。
其三便是要求一切商铺照常开业,所有人需在一月之内,将手中铜钱兑换为泰兴通宝。
纪元不得为元文某年,皆改为泰兴某年。
所有人日后禁剃月代头。
废除刀狩令,百姓可持买大顺律允许的兵器。
日后将要废弃幕府规定之度量衡,衡准之器,各店铺先行,三月后仍有用旧度量衡者,罚银。
第106章 白马是马
三章约法一出,躲在栈原城的宗义如就明白了,对马和自己再也没有关系了。
和中原王朝的内战不同,日本是农兵分离的。
当兵的都是武士,武士是有自己俸禄封地和特权的,这种带兵投降是无意义的。
除非天子只要一个名义上的朝贡。
而对马岛特殊的位置,决定了天朝不会要一个名义朝贡的对马。
长州藩可以如此、萨摩藩或许也行、甚至幕府也可以朝贡,唯独对马不行。
只要大顺的海军还在,对马只需要一个县令就能治理。而在长州、萨摩、长崎等地,则可能需要驻扎数千兵马才能统治,因为和别处补隔着大海。
他也是个通透的,大概猜到了这群人是怎么攻下土佐的。
于是在得到三章约法百姓拥护之后,第一时间献出了栈原城中的一千倭石粮食。
一部分资军以助,一部分请求海军代为发放给民众以赡衣食无着之辈。
海军这边收下了这批粮食,粮食不少,倭人一石比之华夏度量衡要高,一石大约是将近三百斤糙米,一千石就是三十万斤。
数量于大军而言,不算多,可对小小的对马而言,却不是一笔小数。
海军的军官们既参与过当年文登州的改革,也参与过土佐的仁义之战,对这种情况可谓是驾轻就熟。
先取其半,做“义仓”,若有灾年,可从其中贷款为种、食,依青苗法之利钱。
剩余之数,则张榜招“乡勇”。
拟选三百之数,月给米一华石养家,在军中伙食皆由公出,操练队列,以守卫对马。
数日之间,报名者踊跃如潮、债券飞灰直上云霄,人皆信服。
船上,即将返回釜山的赵百泉,远眺着对马港口处的热闹场面,暗暗心惊。
这些海军的军官,少读圣贤之书,却有理政之术。论文可治百里之城,论武可扬威万里碧波之上,恐非名教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