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康不怠不懂技术,但会算数,根据数目大小,很清楚哪些是刘钰看重的。
贵的,肯定就是好的。
中风了一番的刘钰在房间里转了七八圈之后,这才停下来。
一阵大笑之后,口里不由自主地把朝堂上那些屁事的怨气全都喷了出来。
“去他娘的勾心斗角!老子不用陪你们玩了!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这东西没什么难度,只要讲通了原理,换个思路解决挠度和进动问题,以现在的技术水平完全做得出。
现在欧洲已经一大堆的蒸汽机了,只不过还没有改良成瓦特的那种,而且没考虑能量守恒定律,导致大量的能量被浪费,所以就像是威海干船坞的那种蒸汽机,就只能用来提水。
此时是工匠的时代,而非科学家的时代。
科学此时有用,但在蒸汽机上,并不是很有用。
现在存在的蒸汽机,就像是威海已经在用的纽可门机,从科学的角度上看,就是欠缺一个“潜热”科学——蒸汽变成水要放热、水变成蒸汽要吸热。
但这东西在成为科学定理之前,很多人其实是有模糊的直觉感知的。
正如恩格斯对瓦特的评价:瓦特的改良给它加上了一个分离的冷凝器,这就使蒸汽机在原则上达到了现在的水平。
瓦特找出了分离冷凝器的思路,这个思路对刘钰而言不是问题。
有了思路,当年拦在瓦特面前的,是两道坎。
一道是气缸的精度,钻大炮的水力镗床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靠手工很难完成的任务。
另一道便是英国的专利制度,曲柄传动机构,早就被申请专利了,为此瓦特又搞了一套行星太阳齿轮结构,一直到曲柄传动的专利到期,蒸汽机这才算是定型。
而在刘钰面前,这两个问题都不存在了。
水力镗床解决了。
而专利……
大顺根本不存在专利这个概念。
可以说,现在拦在大顺出现第一台瓦特式蒸汽机,应该只差大约四五年的时间,外加几万两银子的投资。
镗床,是蒸汽时代之母。
或许现在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康不怠既然给自己写信了,那足以证明达成了他当时要求的水准。
虽然早就想过,自己真金白银砸出去搞得科技攻关计划,肯定会在数年之内突破。
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当“镗床已成”这四个字真真正正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巨大的冲击让他明白他其实还没做好接受这一切可以这么快的心理准备。
米尼弹,算不得什么。战列舰,算不得什么。
而这台“蒸汽时代之母”,才是真正可以改变天下的东西。
用颤抖的手提起笔,龙飞凤舞地给康不怠回了一封信,也很简短。
“兑现承诺。不要声张。待我回去。”
写好后封好,交到那心腹人手里,嘱咐道:“速速回去。”
送信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却知此事必然重要无比,也顾不得在京城逗留休息,赶忙骑着快马离开。
留在房间里的刘钰赶走了其余人,就剩下自己后,又把那只写了四个字的信纸拿出,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了笑容。
可笑了一阵后,脸色又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镗床的出现,距离瓦特式蒸汽机只差最后一步了。
这最后一步还是很容易迈过去的,但迈过去之后,才是最难走的一段路。
考虑到大顺自有国情在此,刘钰心道,得,烧钱的过程才刚开始。
得用钱烧出一个兜底的选择。
兴奋之后的清醒,刘钰很清楚蒸汽机这东西在朝臣、皇帝的眼中,意味着什么。
如果上来就搞纺织业,皇帝、朝臣的眼中,看到的不是生产力的巨大进步,而是看到数千万小农织工无以为生;看到的是商人的力量可能会不受朝廷控制地壮大。
英国事先砍过国王的脑袋,大顺可还没经过这一步,而且大顺作为一个正统的古典华夏帝国,小农的稳定是朝代统治的基础,他们考虑问题必然会从稳定大于一切的角度去看。
至少,此时新兴的资产阶级们,只能算是刚刚正式萌芽。
距离拥有对内镇压大规模小农破产起义面不改色;对上砍掉皇帝脑袋以儆效尤令龙椅无人敢坐;对外抢夺市场和原材料基地等等这样的“武德充沛”,还差得远。
在大顺,想做成事,就得要考虑兜底,就得换一种说法。
蒸汽机可以给皇帝看,但给皇帝看的,不可能是蒸汽机驱动的纺织机,而应该是“一条不需要河水、纤夫,就可以通向东北、西北;贯通南北的大运河”:蒸汽火车模型。
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对内镇压、为了边疆稳定,皇帝和朝臣对此八成会支持。
反正他们也不懂这玩意还有别的用处,只要在准备好之前别提前暴露,足以忽悠一阵,做一个兜底选项。
为了这个兜底选项,肯定还得继续砸钱,往铁路的方向砸个八百十万两。
这钱,偏偏还不能从纺织业那拿到,这一次的“原始积累”,只能从海外贸易中弄了。
不过转念一想,心道东北问题倒是彻底解决了。
无论如何,从京城到黑龙江的铁路,肯定会比西伯利亚铁路更早竣工。
外东北和西伯利亚,已然是囊中之物,只是时间问题了。
凡事都有两面性,只要让皇帝看到皇帝喜欢的、别让皇帝看到皇帝警觉的,就还可以继续忽悠下去。
在没能力确保皇帝不会因为保守江山稳固而禁止之前,机械纺织这条“工业革命的正途”,还是不要走,要剑走偏锋。
正琢磨着后续的计划时,有人在外面叫了一声,刘钰喝道:“不是说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大人,宫里来人,请大人速去宫里。陛下召见。”
也不知道皇帝那边有什么事,赶忙换好衣服,匆匆入宫,太监引领着去了天佑殿附近。
待进去后,刘钰有些惊奇。
屋子里只有皇帝和几个重臣,在场连个记录的都没有。
当初在西北被刘钰抢了头功、如今卸下兵权任了新成立的枢密院、其实也就是大顺总参谋部的江辰,亦在其中。
几人身前的桌上,扔着几张地图,只是扫了一眼轮廓,已然认出来那是日本。
第004章 礼法还是利益
刘钰不是来的最晚的,又有几个人鱼贯而入。
见过皇帝后,都赐了座。
待人都到齐了,皇帝先问刘钰道:“你编练海军数年,如今有多少把握赢过倭人水师?”
一听是这件事,刘钰心里咚咚一跳,兴奋起来。
“回陛下,十成把握,没有意外。秋后起航,无有神风。倭国水师,孱弱不堪。”
几个早已知道风声的,带着各式想法,想着这一天总算到了。
支持的、不支持的,此时态度已无意义。
皇帝搞了个小圈子,明显就是不想被别人知道,而且能被召集到这里的,哪一个都是“莫大殊荣”,这意味着皇帝的信任。
这时候再说这个那个、劳民伤财之类,便是不开眼了。
可皇帝问完刘钰之后,还是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前朝万历三十七年,倭国岛津氏攻打琉球,劫掠王城。又派人监视,琉球国不得不两面朝贡,既朝于天朝,又参于江户。”
“本朝之后,琉球王亦是遮遮掩掩,不敢以实情相告。朕虽恨其欺君,但念其非是本心,只是迫于淫威,这琉球王的罪过,尚可商议,朕亦可宽恕。”
“然倭国如此,朕实不能忍。朕虽外交,然倭国岂在外交之列?此番又与天朝争朝贡国,实乃大罪。”
“朕派人去往倭国,得了不少消息。有些东西,你们不妨看看。”
说罢,将那本被康不怠添油加醋、煽风拱火的《国姓爷合战》拿出,分发给在场的每个人。
一些地方都被皇帝特意标红,几个心里不是很支持的,在看过之后也明白,这一仗不可避免了。
书上的内容固然拱火,可能在这里议事的,哪有可能被几句拱火的言语就气的怒发冲冠?
但皇帝假装怒发冲冠,大臣们自是也要假装怒发冲冠。这书上的标红,不过是在告诉这些重臣们,朕意已决。
果然,一阵“狼子野心”的骂声之后,皇帝道:“朕亦非是那种穷兵黩武之君。自前朝万历年间一战后,朕以为这倭国已知天朝不可撼动,必收了心思。如今看来,死心不改。”
“正好,罗刹国应会派遣使团、那瑞典国、法兰西国也会派人前来,鹰娑伯说英圭黎国也有可能。既是西洋诸国齐至,也正好叫西洋诸国明白天朝边界何处。”
“当初齐国公与罗刹人签了界约,便说这倭国乃天朝朝贡范围,以西夷之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论,既为朝贡,则无外交,大事小情均需与天朝报备。”
“他罗刹国知道,自是不够的,也需得其余西洋诸国知晓。”
“再者,琉球国之事,若掩耳盗铃,终非长久之计。一旦泄露,你们当是折损的琉球国的颜面?那折损的,可是天朝颜面。”
“朝贡之国,竟参江户,是可忍,孰不可忍。”
琉球国双面朝贡的事,其实在大顺也不是啥秘密。
只是谁也不敢说这不是秘密,毕竟这事太打天子的脸。
一些老成之辈则认为,为了琉球去打日本,劳民伤财,只得一个虚名,无甚意义。
琉球毕竟不是朝鲜,日本若打朝鲜,大顺肯定是要出兵的;可要到琉球,隔着大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元朝攻打日本的记忆还在史书上,觉得打起来实在不值。
现在皇帝“惊呼”原来琉球还有这样的事,大臣们也只能惊呼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国公见这件事和外交有关,连忙道:“陛下,臣以为,应派使者往琉球,质问此事。”
“纵然琉球国迫于淫威,但终究有罪。罪,天子可免,却不得不申饬。”
“臣常听鹰娑伯言,海军非一日能成。便是派去琉球,倭国有所警觉,其海军也非一年之内能建成。”
“故而臣以为,当遣鹰娑伯前往琉球。一则彰显天朝军威,二则也叫琉球王知晓,天朝自有手段护佑其国,使之收心。且威吓安抚当并用,鹰娑比自去威吓,又应再遣一使加以安抚。”
皇帝嗯了一声,却不置可否。
半晌道:“鹰娑伯有句话说得好,战争在开始前,就该知道如何结束。打仗嘛,总要有个目的。”
“朕的目的,便有几点。”
“其一,处置岛津氏,押送京城受审;倭国必要朝贡,天朝册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