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35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明朝的时候,英国一直想要打开和中国贸易的窗口,为此与荷兰人一起花了不少钱。

郑芝龙的前辈们,如李旦、颜思齐等人,号称自己关系特别硬,绝对能把通商的事办成。

英国人荷兰人居然也真的信了,三番五次给了不少银子,然而李旦等人今日说遇到台风没办成、明日说遇到了海盗被劫了,一共要了大约四万多两银子的辛苦费,一直熬到英国人在日本实在熬不住了,商馆一关拿着欠条撤了。

估计是英国人真不知道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居然以为四万两银子就能办成这么大的事。也不想想就算真有门路,四万两银子沿途过手到了京城还能剩多少……

事实情况是李旦、颜思齐等人脑子很清醒:真要是通商了,那他们这群垄断货源的二道贩子赚什么?不但不办事,还把荷兰执政给大明万历皇帝的通商国书给私藏了。

估计这一次是因为大顺的开放贸易政策,英国人也想到中日之间的二道贩子,所以冒充荷兰人来探探路?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日本肯定是不会接待的,这个不用想。除非哪天西葡两国不信天主教了。

侧身又观望了一下长崎附近的炮台,刘钰心里大概也有了数,又问道:“这长崎奉行的权有多大?”

问过之后,才想着自己这话问错了。这等事,林允文怎么会知晓?

然而,林允文却直接给出了回答。

“权不小。除了这些兵,若有紧急情况,长崎奉行也是可以直接调附近各藩的兵的。此外,好几个藩的人都在长崎驻有闻役,直接沟通藩主和长崎奉行。”

刘钰一怔,奇道:“这等机密事,你怎么知道的?”

“主家以为这是机密事?其实不然,常来这里的,谁都知道。奉行之下,每个人该送多少礼、哪些必须要送、哪些人不必送、哪些人送的需隐秘一些……这些事都知道,主家问的这些事,如何能不知道?”

说完这个,又悄悄回望了一下关着马匹的地方,小声道:“这买马的事,本来是交给对马藩的。对马藩的人去了朝鲜,朝鲜说好马都是大宛国出的,相隔万里,根本弄不到。对马藩的知道朝鲜人在胡说,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便让闻役来长崎,希望长崎奉行出面搞马。长崎奉行给了榜文,能弄来没去势的战马,肩膀够高的话便可得贸易信物。”

刘钰笑道:“那倒是。朝鲜人被他们打过一次,心有余悸。底线还是有的,马居然不卖。”

林允文听到“底线”二字,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刘大人这底线是低了点,战马也敢卖。

“主家,各藩的闻役,有专门整理来船的‘风说书’。风说,就是传闻。咱们的船,是那些闻役来问。荷兰人就必须提前书写,到了之后就要提交。”

这个事的起因,就是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的贸易竞争。

基本上荷兰人整天说西葡的坏话,今日说葡萄牙人先传教后征服、明日说西班牙人在美洲搞奴役。当然,大部分都不过是事实而已。

前朝万历最后一年,荷兰人英国人又合力坑了葡萄牙人一把,可能是有人告密,英国人在日本船上抓到了葡萄牙传教士偷渡,顿时又借此机会彻底断绝了日葡贸易,更是垄断了日本对外消息的把持权。

自此之后,荷兰船入港,都是要写一封“风说书”,递交给长崎奉行。这种风说书只在幕府将军小圈子里内流传,便于了解外部局势,属于绝密。

然而就像是满清一样,小圈子里对西方世界了解很多,可并没有什么用。

小圈子里知道法国大革命,于是以为是法国白莲教,狠狠打压,还给拿破仑送去了汾阳王府象牙雕,以“勉励”拿破仑“效郭子仪,保唐不篡”、祝愿拿破仑多子多孙,笏满床;幕府的小圈子里对西洋的了解也很多,甚至法革刚开始不久,幕府就已经知道荷兰被迫和法国站在一起了。

这种小圈子才能流传的秘闻,除了荷兰人的,也包括中国方面的,毕竟只有这两个国家的船能来长崎贸易。

好在中国船到了长崎,并不需要直接递交风说书,而是会有专门的闻役来询问。

大部分都是些屁话,问问船从哪来?中国最近地震没?饥荒没?边境有事没?基本上这些海商知道的也不多,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地位所致,商人没有那么严密的情报网。

有时候为了讨好日本人,商人往往会顺嘴胡诌。时间一久,荷兰的风说书还算重视,中国这边的风说书就不怎么重视了。

但是,刘钰知道这一次自己一来,必然会被重视。因为他带来了那些商人不可能带来的东西。

船靠了港,很快就有几个日本人上了船,林允文嘀嘀咕咕和那几个日本人说了几句话,又领着那几个日本人去看了看船舱中的战马,这几个人日本人立刻下了船。

“主家,事已经办妥了。我估计一会长崎奉行会亲自询问,我只是个伙长,估计也不会问我。就算问我,我也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这里不比神州,终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所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刘钰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

叫了一直在船舱里躲着的史世用,带了馒头等四个学生做护卫,很快日本这边就派人来请刘钰。

他大摇大摆地下了船,左拥右护,在几个日本人的带领下一路到了一处宅邸。宅邸的主人是“唐通事”,也就是汉语翻译,自我介绍了一下叫什么梅三十郎。

进了屋子,刘钰瞟了几眼,猜到屏风的后面可能还有大人物在听,却不知道是什么级别的。

梅三十郎也没问从哪来、在哪装的船之类的话,直接问道:“你为什么带来了战马?”

刘钰也是丝毫不做作。

“因为战马可以换来贸易信牌。贸易信牌能赚钱。除了战马,我还带来了一名善于骑射鹰狩的弓取武士。”

第153章 问蛋别问鸡

梅三十郎只是个问话的,太深奥的东西他也不懂。

但他不懂,上面却有人懂。

真正主持这场问话的,名叫深见有邻,他的汉学功底是很深的,最近他正在翻译《明会典》为其做训读音。

更早之前,为了获取更多的情报,幕府更是直接让所谓“东都讲官”荻生总七郎,亲自拟定了要询问的诸多内容,转交给深见有邻,让他在遇到一些通晓典章制度的船主的时候加以询问,以便得到一些更深的内容。

这位荻生总七郎名气不小,他的哥哥,名气更大,荻生徂徕,儒学大师。

大顺这边反程朱理学的时候,荻生徂徕也在用类似的方式反程朱理学,主张复古,号徂徕学派,影响颇大,大约像是训诂学,但又不全是。

荻生总七郎如今正在忙着翻译《大明律》,做训点,对于中国的事,他想问的东西很多,而当年战乱东渡的一些儒生对于大明的那一套很清楚,荻生总七郎想要知道的是大顺和大明在制度上的种种区别。

因此早在四五年前,荻生总七郎便拟定了八十问,送到了长崎,交由正在翻译《大明会典》的深见有邻。他是东都讲官,不能离开,便希望深见有邻能够把这八十问选一些合适的人问清楚。

然而,士农工商的思想之下,跑船的并没几个真正懂太多的。

这一次听闻有海商弄来了战马,深见有邻知道这样的海商必然有能力,而且肯定和官府结交甚深。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也知此人来头必然不小,略作商议,便让深见有邻这位汉学大师先来问问情况,之后再由细井安明亲自接待。

深见有邻的汉学功底不错,但是汉语说得就很一般,有什么问题还需要这个梅三十郎做中间人传递问题。

待听到刘钰说他不但带来了战马,还带来了精通骑射的武人后,深见有邻更加确信,这是一个探知大顺消息的绝佳机会。

不管怎么说,一个能够把战马和武人带到长崎的,都绝非善类,必有庞大的背景。

有背景,才能有见识。

但这需要慢慢询问,深见有邻知道这些商人来此最在意什么,便让梅三十郎传话翻译。

“你们带来的战马,经过检查如果没有去势,可以换取到贸易信物。至于你说的精通骑射的武士,这需要验证。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这船是你的船吗?你们自哪里起航,经历了多久抵达了长崎?”

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刘钰只说自己姓刘,又说自己只是“替真正的大人物办事,听说日本贸易可以赚钱,便运送来了战马和武士。如果这一次交易顺利,后续日本人想要什么,可以面谈”。

一番话直接把深见有邻镇住了,他也不敢再问的深了。

刘钰也是故作高深,并不说那么多,气度上还带着几分傲气,显然是一副没习惯别人问话的模样。

他反正是一点不怕,真要是露馅了,自己是朝廷命官,日本人最多也就是礼送自己出境,也不敢对自己动手。

再说了,能想到露馅的,不过是做贼心虚。

见日本人还要继续往下问,刘钰直接道:“你想吃鸡蛋,为什么一定要问问这只老母鸡是在哪里生的蛋呢?我不喜欢你们问太多,你们你们非要问太多,那么这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

这样的态度更是让深见有邻不敢再深问了,之前询问那些海商之后,海商们的态度都是感激涕零,所谓“今航海前来,不期即承钦用,又蒙赏赐白镪,屡感洪恩,阖家增光,莫过如此……”

贸易信物卡在这,但凡来了都是想要贸易的,想要贸易就得放低姿态。

不但姿态可以放低,连一些在大顺避讳的词汇,都可以用在这边,舔的那叫一个没品。

刘钰是想舔出来几张贸易信物,但他不想用那么低的姿态去舔,得舔出自己的风格。

这样“贸易做亦可、不做亦可”的高姿态,实在是让深见有邻有些遭不住,不知道哪些算是该问、哪些算是不该问。

又零零散散地问了一些问题后,便让刘钰先在这里休息。

只说明日再来询问。

结果第二天深见有邻再来的时候,态度就和昨日大不一样,直接来了一句逐客令。

“自正德五年《海舶互市新例》颁布以来,未有信物者,不得贸易。汝等请回。”

刘钰想了一下,觉得知道自己要用史世用当间谍的,就只有皇帝。

除此之外,剩下的都无意义:当官的走私中饱私囊不行吗?难不成日本这边还管这个大顺的清正廉洁?怎么,大顺的贪官还不能来日本做生意了吗?

既如此,刘钰心想: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把戏。

又想,若真是发觉有什么不对,就算是跪地上磕头相求也无用。

起身告辞,不生半点留恋之意,爽快离开。

然而前脚刚迈出门,后面的翻译便道:“适才相戏耳。实是奉行大人要亲自接见先生,故而请先生起身,另转挪别处。”

……

长崎奉行细井安明仔细打量着刘钰,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往来这里的中国海商,都是一些熟面孔,大部分都是宁波、福建的。

一张贸易信物,就能挑动宁波海商和福建海商大打出手,互相揭对方的老底。

对于宁波福建等地的情况,长崎奉行们都有所了解。

可是黄淮以北的事,他了解的可就不多了。

昨日询问了一下船上的水手,水手们也不知道这船主的来历,只知道是从山东附近起航前来日本的。

两匹马已经检验过了,都是没去势的公马,肩膀不低,的确是两匹好马。

如今的幕府将军德川吉宗爱好狩猎,也或许是为了培养武士武德,宣布重启鹰狩,只可惜日本的马越来越矮,所以之前才让对马藩想办法从朝鲜弄几匹马。

对马藩做不到,长崎奉行没想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既是幕府将军要马,他这个长崎奉行当然明白若是能做到,自己的位子也可长远,谁都知道长崎奉行是真正的美差。

再者,这个人还说带来了一个武人,这可更是好消息了。鹰狩鹰狩,得用弯弓,然而这些年战火平息,武士们的射箭技巧早已退化,正需要一个精通骑射技艺的来传授一些中原的不传之秘。

此人既能带来战马,想必说的那个武人也非等闲之辈。

细井安明想问的,和汉学家深见有邻想问的,不是相同的问题。

“先生从而何来,难道就不可以说吗?”

“自天朝来,又何必问?既不肯说,自有不可告人之秘。战马,武人,皆违禁之物,若被抓获,必有大祸。你不问,我不答,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若透出去,日后再想要什么违禁之物,那可就难说了。”

侃侃而谈,神情轻松,细井安明看看刘钰这做派和气度,心想此人的父辈必然身居高位,小小年纪便能在我面前安然自若。

按其所言,倒的确如此。这战马、武人,都是大顺那边违禁的东西,不只是东洋不准卖,连南洋也不准卖,想要得到本就极难。

如今既是有人带来了,说的也有道理,何必要问背后的事呢?

查看了一下来船,也派了忍者上船上搜检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和天主教有关的东西,也没有私藏传教士,而且所携带的货物除了战马外,也是很正常的白丝、水银等。

细井安明觉得,或许是大顺内的某位贵族,私下里走私贸易?若真如此,一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这名贵族应该在北方颇有势力,所以可以轻松地将战马从北方的港口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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