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三十年前,荷兰人和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海对轰了一下午,两边炮弹火药都打没了,谁也没沉。若换了福船,估计够呛能抗一下午的炮击。
刘钰觉得还是跟着西洋人的路子走吧,跟人学不丢人。
暂时在东亚东南亚这种海军菜鸡互啄的地方,不用太大的军舰,需要的是七八百吨的五级舰。
四级舰是鸡肋,火炮比三级舰少也小,速度又比五级舰慢许多,排队对轰没资格、护航追击跑不动。
按照一吨军舰大约150两预留出法国人利润的价格来算,两艘五级舰就得花个二十万两,这还不算后续的训练。
两艘五级舰,放到海军大国眼里,那是连线列对轰都没资格参加的。
穷人没资格玩海军。
大顺这奇葩的口岸大开、真自由贸易的幼稚政策,更没资格建海军。
只能说,“感谢”日本的锁国政策和正德新令,使得贸易一点都不自由,能拿到贸易信牌才能贸易,否则在广东有商馆可以自由买卖的荷兰人会把中国海商挤的一个都活不下来。
鉴于这种特殊的情况,以及即将到来的日本的享保大饥,都让刘钰看到了一个抢占贸易执照的机会。
战马换一张、药材换一张、水牛角换一张、弓马武士换一张,若是能趁着日本大饥荒的时候,把粮食运过去来一波“雪中送炭”,那就可能再换两张。
如此一来,一年就能买一艘五级舰。大约五年到八年,就能尝试着把翻脸去逼日本自由贸易了。
日本特殊的贸易政策,决定了对日贸易不在于航海术、贸易品,只在于能不能舔到一张贸易执照。
他想用一批粮食,去舔出一艘战舰的白银。资敌以粮。
第151章 入倭
刘公岛上已经修建了几座储粮的大仓,又值丰收年,又处在北接辽东、南毗苏浙的好位置,只要有钱,屯粮并非难事。
他意已决,便叫康不怠去办,照着15万石的米麦豆储存,自己会想办法在募兵和法国人来交易之前,把这十多万两的亏空补回来。
本想着第一次去日本贸易让心腹人去办就行,但想了想只怕未必能够办妥,这一次只能自己去一趟。
除了史世用这个能换一张贸易信牌的人,刘钰还选了两匹肩高不错的蒙古公马,也没有去势,准备再多换一张。
如今台风天已经过去,正是适合航行的日子,金风一散,北风一起,就可以尝试着从山东直航到长崎。
从一些传教士和荷兰书籍的记载中可以知道长崎的纬度,经度在这里意义不大,被朝鲜日本包着,若这样还能飘到大洋之中,只能算是命数奇也了。
林允文办的货和买的福船都没有停留在威海港,而是在山东半岛的南边。皇帝给胶辽节度使和胶辽镇守正总权都打了招呼,对刘钰的船他们是不管的。
看着刘钰大摇大摆地把两匹马牵到了船上,林允文的眼睛都直了。
日本人给出贸易信牌做诱惑,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可战马查的极严,海关和巡海的虽然也收贿赂,可也知道哪些该收哪些不该收,就没见过直接把马运到日本去的。
尤其是肩膀这么高的马,南方本就少,北方又查的严,林允文心想,别人不准卖你却可以卖,这还有个不赚钱?
刘钰身边跟着四个年轻人,馒头等人俱在其内。
如今只有一艘被俘获的探险船作为训练舰,只能把人分成两批,哪怕连船上的水手都是候补军官,一艘探险船也塞不下那么多人。
馒头等人已经完成了为期数月的第一批上船实习,他们这段时间要学习理论课程,要等明年那些工匠再造出一艘训练用的探险船才能再度上船。
趁着这个空档,刘钰便说理论课程他来教,挑了亲信的四个人,一同去一趟日本,只当这四个人是护卫。
船上的水手们都是在宁波等地招募的,跟船而已,既不带货,也不负责导航,只要给足了钱,就是一群用命换口饭吃的。
在这里停留了能有一个多月了,这时候见到刘钰,才知道正主终于来了。都知道林允文不过是个伙长或者头碇。
至于船上的货,和这些水手没关系。新奇点的就是居然看到了战马,心头也只是想,还是这家船主有本事。
上了船,正主又不管船上的事,入了港再出港很麻烦,这艘船也不是锚泊的,怎么也得准备个一天的时间才能出海。
刘钰胆子也是大,叫来了林允文,就把自己想要借北风不跳岛直接航行到北纬32度再转长崎的想法一说。
林允文吓得脸都白了,赶忙道:“刘大人,这海上行船也不是闹着玩的。如此经纬之术,西洋人或可用,我等并不会。咱们还是走针路歌,先从这起航到宁波,再从宁波到琉球,到了琉球再转去日本,如何?”
刘钰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六分仪,笑道:“你且放心,我这也不是瞎说的。多有荷兰人去过长崎,之前也有一些传教的在长崎殉教,我对比了七八本书,纬度记录的都差不多,这个是不会错的。况且来说,难道第一个航渡的人,也有前人的针路歌吗?如今天气晴好,只管这么走就是。”
他只是知道长崎的纬度,却难以判断长崎的经度,而且现在既没有航海钟,也没有天文年历,只能用一种中华特色的“秤漏”或者叫“莲花漏”的计时器。
这东西用的虹吸原理,很巧妙,据说可以用在马车上计时,可以最大程度的防止颠簸导致的计时不准确,但在海上颠簸每天的误差也要在五六分钟。
在航海钟和天文年历出现之前,这些东西都是聊胜于无的。
从山东直航日本,刘钰心里还是有数的。黄海基本没有什么暗礁,对照了传教士和荷兰人记录的长崎纬度值也可以确定基本上就是32度半左右。
取南偏东十五度直航,只要还有太阳星星,到时候转向就是。如今台风天已经过去,风向基本可以确定,并不多变。
林允文心中叫苦,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大人可有几成把握?”
刘钰哈哈一笑,摊手道:“当年西洋人环球航行的时候,他有几成把握,我就有几成把握。倒是那些水手,不会大为诧异吧?”
林允文的脸抽了抽,他也不知道当年西洋人环球航行的时候有几成把握,但料想应该不高。
从山东直航日本,这实在是不敢想的事,好在秋冬转换之季并无大风,只能去试试运气了。
无奈之下,只好道:“大人放心,水手们不懂这个,由着大人折腾就是。”
“那就行了。你去办吧,该转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林允文哎了一声,自去取了鞭炮之类,就在甲板上点燃。
又取来了祭四大天神之一许旌阳许真君的祭品,这许真君当年斗蛟斩蛇定风波,是故粤人拜妈祖、江浙拜许真君。
祭品摆好,请许真君用了祭,跪在那冲着神像磕了几个头,在神像旁捧出了罗盘,举着罗盘高声道:“许真君传授龙船会日不可主风,今日大吉,宜出航。”
水手们齐声喊,林允文便举着罗盘下令取针向,念着顺风相送的祷词,大船便出了港。
一路上风也是很给面子,跟着刘钰的四个年轻人就像是之前在那艘探险船上时候一样,晚上看星星、白天测船速,也少和那些水手们接触。
林允文私下里还是管刘钰叫大人,明面上却叫刘钰“主家”。
才不过六天时间,便让林允文转了航向,又航行了三天,有眼尖的就看到了一座大岛。
林允文举着望远镜看了半天,越看越是心惊。作为出航会背针路歌的人,见多识广是必然的,更是要有超好的记忆力,看到山、看到海岸线,就能知道这大约是哪。
远处的那座大岛,怎么看怎么像是日本的五岛。
五岛他是熟悉的,长崎那边有令,任何船只去长崎,只能从南边去,不能从五岛的北边去。但凡从五岛的北边去,都要被取消贸易资格,撤销贸易信物。
不过九天时间,居然能从山东航行到五岛附近?纵然顺风,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不用针路诀,不用记地标,就靠看星星,就能知道该何时转向?
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害怕,总感觉这里面有些鬼神之说,实在是难以理解。
等再行了一阵,确认这是五岛之后,林允文赶忙跑去找了刘钰。
“主家,前面应就是五岛了。过了五岛,便有礁石,想要去长崎,就不能直航了。”
刘钰笑道:“是了,这一段你熟,自然是你全权负责。我们这办法,也就能用在大洋上,入港之类的事,还得靠你。”
略微奉承了一句,林允文听着也舒服,便道:“入港不难,难的是倭人的盘查。凡入港之船,都要有人上前询问。对咱们,称之为‘唐风问’;对荷兰人,则为‘兰风问’。倭人什么都问,可能是锁国之后,非如此不能够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早在几个月前,林允文就已经说过了长崎入港的种种细节,刘钰也已经编造了足够的应答。
自从正德新令之后,日本的锁国日趋严重,但又知道必须要对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留下了一个长崎作为外贸的窗口,只允许中、荷两国贸易,每次来船都要询问一些东西。
船主又没有学过保密条例,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说。
日本人搞这种刺探情报的手段有一手,加上国内还有一批明末之乱东渡的大儒,问的问题也相当刁钻,往往可以通过一些细节就能推断出很多内容。
总的来说,日本对大顺的态度是充满敌意而又小心的。
崇祯年间,闯军起义的时候,日本也被各种“一揆”搞得焦头烂额。在他们看来,大顺成事,就是一揆,内心对这个一揆而起的政权很是不屑。
尤其是听说大顺政权开放贸易、允许西洋人传教、学习西洋学问之后,更是认为大顺是以夏变为夷,而日本则是以夷变为夏,是为正统。
加之南明不断派人去请援兵,再后来大顺废弃了程朱理学,一部分朱子理学的人也都纷纷前往日本或者朝鲜,肯定是没有半句好话。如今宋明理学在日本大兴,影响颇大。
不过鉴于日本特殊的环境,提倡民为贵的孟子,是不提的。同为贵族,日本的同行有句业内名言:农民像芝麻,越榨越出油。
这些敌意之外,又有了前朝万历年间的教训,日本对周边的这个大国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甚至对琉球的压榨也少了许多,让琉球做两面政权,尽可能不去招惹大顺以免出现冲突。
正因如此,倭人唐风问的时候,可能会问各种奇葩的问题,从细节中推断种种。林允文的担心也在于此,担心倭人问的问题太刁钻,或是出了什么漏洞。
刘钰倒是觉得,林允文这属于是标准的做贼心虚。心中有贼,故而心虚,刘钰则是心中无贼:没错,我就非是寻常人家,但我给你们带来了武人、战马,你们要还是不要呢?
第152章 锁国
马上要到长崎,刘钰便上了甲板,把指挥入港的事交给了林允文。
跟随他的四个学生也都把六分仪之类的西洋物件藏好,各配了苗刀跟着。
长崎港是个狭长的港口,自从当年葡萄牙人来闹事之后,入港的要冲处户町和对岸的西泊便修了炮台。
筑前藩的黑田家,和肥前藩的锅岛家,轮流派兵驻守在此。附近的一些地方也能看到松散的炮台,长崎作为锁国的窗口,已经几乎要塞化了。
远处就能看到荷兰人居住的出岛,大顺的开关政策也影响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政策,原本闭关之下荷兰要从印度弄棉布来贸易,如今开关之后东印度公司对印度贸易就不甚在意,转而做中日两国的搬运工。
能看到荷兰式的房屋和仓库,但却没有船。
林允文也跟在刘钰身旁,刘钰便问了一嘴。
“主家,荷兰人的船必须在十月之前出港。不能逗留太久,商馆的馆主要一年一换。咱们的船可以在这过冬,但是如果没有贸易信牌,就只能赶紧走。否则他们会拿炮轰的。”
刘钰看看四周黑压压的炮台,奇道:“此地不能来,就没想着去别处?你们就这么老实?不走私?”
林允文嘿嘿一笑,小声道:“主家说笑了。出海做商的,哪有一个老实的?十几年前,有个日本大儒叫新井白石的,出了新令,没有信牌不得贸易。当时听闻就有人没拿到信牌,自然想到了走私。一些船就假装被风吹散了,一直去了小仓等地,都要跑过马关海峡了。”
“但是日本人直接开了炮,当时二十多条船,又没什么武器,被日本人炮击一番,都纷纷逃走。之后又有江浙商人和福建商人的争斗,两边互相告密,就为了拿到贸易信牌。再一个,日本人值钱的也就是铜银,别的也难卖出,民众穷苦,走私也难卖出。”
刘钰这才知道自己真是小看了这群商人了,看来正德新令一出,这些商人就想着干一票大的。
不得不说,这个贸易信牌制度,实在是太过恶毒。既能挑唆不同地域的商人内斗,又能以信牌作为诱饵获取源源不断的情报。这个新井白石倒是个人物。
“你跑长崎这些年,除了荷兰人就没见过别的西洋人?”
“倒是见过两次,一次是有个葡萄牙的传教士偷着来传教,结果被抓了。还有一次是英国人打着荷兰的旗号入了港,但禁止贸易,又只能走了。别的西洋人就少见了。这些年禁教查得很严,荷兰人不信旧教,日本人还算能容得下。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是万万不能来的。”
日本禁教确实严格,不过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传教狂热,也确实狂热。
明知道抓着就是死,还不断有传教士前仆后继地往日本冲,恨不得自己上火刑架。殉教上天堂。
荷兰人运气好,是新教徒,而且一脑门子心思赚钱,并不热衷传教。
英国人虽然也是新教徒,但英国人在明末的时候被荷兰人摆了一道,在东南亚英国得看荷兰人的脸色。
当年英国在日本也有商馆,但那时候中国闭关,英国人根本拿不到中国货,只能买卖铁棒、铅棒、呢绒。然而战国时代一结束,铁棒铅棒都卖不动了。
英国人还有在日本当武士的,就那个《仁王》的原型三浦按针,但这并不能改变英国的货卖不进日本的残酷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