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当然,圣西门的想法,是空想的,后世当然是可以批判的。
但于当时,他于法国,意义重大。
因为在他之前,法国的激进派,走的是秘密社团的套路,并且是以“工匠兄弟会”的形式存在,是标准的城市工匠的那种组织模式。这种工业时代之前的工匠手工业的秘密组织,全世界都差不多。
这边叫尚贤;那边叫要用天赋的贵族、取代天生的贵族。
这边叫尚同;那边叫低阶会员必须要无条件服从最高会员的指令。
这边叫兼爱;那边叫爱邻如己、每个人应该把别人视作兄弟姊妹。
这边叫明鬼;那边叫法革时代和之后的混乱,让一部分人对【人类能通过理性构建和领导历史的能力】而产生了怀疑和绝望,遂把希望寄托在存在一种可以指导人类的神明上……
除此之外,包括秘密组织模式、准军事组织、极其喜欢参与政治活动等等,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早期共济会、意大利和法国烧炭党,都差不多的玩意儿。
在圣西门主义兴起之前,烧炭党算是法国的显学。
问题就在于。
工匠的时代,手工业者的时代,终究要过去了、且必然会过去。
工业时代,会把这种工匠形式的秘密组织,碾碎。
虽然如此,但圣西门的学说,却在这个关键的新旧之交的转型期,拉走了很大一部分之前“工匠秘密组织”这种前一波显学的人才——他们是挂红黑旗的。
虽然圣西门是空想的,但他是批判的空想,并且是立足于工业时代、立足于现代化的高效组织、立足于实业大发展和大工业的批判的空想。
并且最终他的私人秘书、西方社会学之父奥古斯特·孔德发展出的科学实证主义,在第三共和国时期成为显学,提前卡位,挤压了旧时代工匠思维的传播空间,使之逐渐湮灭。
这一波,在历史上,对法国很重要。
因为,之前那一拨“显学”,或者说,进步贵族、工匠、城市小资产者小生产者那一套东西继续演化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比如烧炭党影响颇大的意大利,后续的这套思想痕迹非常的深,甚至可以说直到红色旅或者黑手党,都颇受这种文化和传统的影响。
总之,时代变了。
既然经济决定论是错的。
那么,一门显学,在特定时期对本国后续精神的影响,是巨大的。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然而,在此时的社会存在,催生出契合此时社会存在的社会意识;而这种契合的显学,又会反过来作用于、影响于现实世界;而被作用和影响的现实世界现实存在,又会作用于之前契合的社会意识产生影响。
幸运的是,大顺这边,无论如何,下一轮“显学”的底色,终究还是以“大工业”时代为底蕴的。
哪怕说,大顺这边,刘钰留下的很多遗产,其实都是歪经。
但歪经归歪经、逆练归逆练,歪也好、逆也罢,底色在那摆着,是以工业主义为基石的,逆练无非是将那些最血腥的原始积累、最真实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分配制度,完整地展示出来而已。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圣西门主义的这一套东西,去掉“空想社”的那些东西之外,真正的内核,是工业主义。
事实上,圣西门是第一个正式用“工业主义”这个词汇的人。
准确来说,是在法国经历了法革之后,关于将来如何走的问题上,在法国的“自由的自然秩序的工业主义”,和“有组织的、技术官僚和国家实体推动有序的工业主义”这两者之间冲突且激烈争论的时候,是圣西门开了有组织的工业主义的滥觞。
或者说,封建社会和工业社会的转型期期间,是他在一众工匠思潮的反动中,开创了一套面向未来的、以工业社会为底板的显学。
固然说,后来孔德和他意见不和,离开了他。
但“进步与秩序”这两个词,圣西门是以“进步”为主;而孔德则以“秩序”为先。当然,这也是公社之后,第三共和国选择了孔德的科学实证主义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原因,亦或者说,是法兰西的精英阶层和普罗大众经历了法革、拿皇、复辟、反复辟、第二帝国这大几十年的风浪之后,选择了秩序优先。
这门显学,在法国的路,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和大顺这边互相印证的。
毕竟,这门显学除掉“社”的成分,更多的还是工业主义、或者说工业党的底色,内核上是一门不怎么考虑生产关系,而纯粹生产力的,引导社会从封建时代走向工业时代的学说。
或者说,是“技术统治论”。
比如,圣西门的早期重要追随者、或者说弟子的出身成分:
巴黎里昂地中海铁路公司首任董事,勒佩尔·恩凡廷。
法兰西不动产抵押银行、法兰西航运总公司、巴黎圣日耳曼铁路公司等影响法兰西第二帝国方方面面的大金融佩雷尔家族的奥琳德·罗德里格斯。
受其思潮影响而成立的里昂信贷银行、法兰西兴业银行。
法国森林兄弟会、烧炭党的总负责人,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学生领袖,圣阿芒·巴扎尔。
出资创建了巴黎中央理工学院的阿方斯·拉瓦列。
拿破仑三世的元老院经济顾问,米歇尔·谢瓦利埃。
殖民阿尔及利亚政策的一众先锋军,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大量工程师毕业生。
英吉利海峡之父,艾梅·德·加蒙德。
总之,不难看出,这些人,与其说他们是“社”,倒不如说他们是“实业资本家”、“技术官僚”。
拿三的那个“社主义的皇帝”的称号,你以为是谁给加上的?
圣西门一死,实质上的圣西门学派,就分裂了。
一部分,走向了社,并且继续战斗、思索。
一部分,走向了宗教人文主义,反动、创教。
一部分,走向了纯粹技术工业主义,和大法兰西殖民主义。
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圣西门主义影响最深的、几乎撑起来法国第二帝国技术官僚和工业成就半壁江山的巴黎综合理工学院——这个在战火中成立、在拿皇退位前的巴黎会战中能在学校组织数学系当炮兵在无步兵保护的情况下硬抗哥萨克骑兵冲击、凡有运动必积极参与的学生激进学校,伴随着工业主义和学校毕业生成为帝国技术官僚和仕途通畅,从而变成了“社会总保守主义的大本营”,并且在1871年3月18日的起义中,这所一直以来激进运动的学校,全程无参与——这不再是一个科学的实验室、激进的学生的运动中心,而是从第二帝国圣西门主义成为显学后,成为了“国家的、民族的‘新贵族’、‘天赋贵族’——亦即技术官僚——的孵化地”。
从这一点上看,大顺的实学派,在李欗政变之后,实质上的站位,和巴黎综合理工学院的那群人,差不多——纯粹的技术统治工业主义。
第330章 九三年(二十七)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这类似于在问,资本家在17世纪,是不是代表着进步呢?
圣西门主义在圣西门死后,其实立刻就分裂了。
如同夫子死后儒家三分、墨子死后三氏异墨一样。
由圣西门主义中的一部分,即实业主义,延续下去并发展起来的,是孔德。
圣西门的时代,实业主义,实业资本家,亦算是一种进步的力量。毕竟,圣西门生活的时代,他是参与了北美独立和法革,并且死的时候复辟的路易十八也才刚死。
然而到孔德时候,恩格斯说:【孔德派对工人的运动就大大冷淡了。因为工人已经过分强大,为了保持资本家和工人(在圣西门学派看来,(相对于那个时代的贵族、地主、食利者)他们都是生产者)之间的真正均势,现在又该支持资本家了,从此以后,孔德派对工人问题已毫无兴趣了】
也即是说,圣西门时代,处在一个封建社会向工业时代的转型期。在这个转型期中,实业力量,既包括资本家、也包括产业工人,相对于旧势力而言,都算是进步的力量。
只不过,伴随着圣西门一死,学派分裂、法国工业逐渐发展起来后,继承了实业和科学理事会思想的孔德一派,以及圣西门的精英技术统治工业主义的遗留,难免被老马讽刺为【资本家所以是资本家,并不是因为他是工业的领导人;相反,他所以成为工业的司令官,因为他是资本家。工业上的最高权力成了资本的属性,正象在封建时代,战争中和法庭裁判中的最高权力是地产的属性一样】
【因此,孔德及其学派,可以像证明资本家老爷的永恒必要性那样,去证明封建老爷的永恒必要性】
粗略而简单地来说,两者之家的分歧在哪。
圣西门主义分裂之后,孔德继承的实业科学理事会思想,认为“工业资本主义时代,是历史的终结、完美的社会形态”。
【……因而理想社会应该是人人都有实证思想,企业家或科学家当主管,科学用来指导生活,没有战争,很有秩序的工业社会】
【秩序是进步的前提,而进步是秩序的目标。就像动物力学中那样,平衡与前进,作为基础或者作为目标,彼此不可或缺……】
某种程度上,这一套能成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显学和官方意识形态,也是因为可能法国人从法革时代开始,一直到公社失败,近百年间“折腾”的太多,对于“秩序”充满了渴望。
这是圣西门的实业主义和科学理事会思想的极化,只不过因为圣西门时代资产阶级还没有全面夺权,甚至还有王朝复辟,是以圣西门眼里,“进步”大于“秩序”。
其学派内的前烧炭党分子们,可是琢磨着拥立过拉法耶特上位,当独断执政官来推行圣西门主义的;也直接支持过拿三上台……对于现有秩序,从不觉得不可破坏。
而等到资产阶级基本夺权、法国的工业化初步完成时,自然这一派分裂出的实业工业技术主义,就认为秩序大于进步、甚至秩序是进步的前提了,认为实业资本家是工业的领导人。
在孔德继承的圣西门学派的一部分内容里,对社会未来的设想,是这样的:
社会分为精神权力和世俗权力。
整个欧洲应该建立两千个长老会,负责道德教化,掌管公共生活,这是精神权力。
而在世俗权力上,整个欧洲应该组建和长老会人数一样多的世俗理事会,由人数一样多的大银行家、实业资本家等,来指导欧洲的经济生活,并且消灭一切有碍于人类之爱发展的个人权利。
再加上前文说的,这个时代,是工匠、发明家一个点子,就能出现发明创造的时代,资本投资对于科技进步的影响还没那么大,还不至于说干点啥至少得投个几千亿才能出成果的时代。
故而,天才,这个词,在这个时代被放大了。
所以,此背景下,人和人之间的差异,真的好像人和狗那么大——所以,圣西门派的扑克牌里,“国王”被“天才”所取代,天才才是圣西门派纸牌里的K。
也因而,53年,孔德甚至直接反对法国人挂出来“自由、平等、博爱”里的“平等”标语。
认为,“平等”这个词,严重阻碍了人类的进步。
这种天才论,后世的国人其实也挺熟悉的,林公子那一套东西,为啥批的时候要和孔挂在一起,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实则不然。
老马讽刺过的,这一套东西继续玩下去,就是新的等级制度,是封建等级主义在工业时代的复辟。
【孔德这一套,在政治方面是帝国制度(个人的独裁)的代言人;在政治经济学方面是资本家统治的代言人】
【在人类活动的所有范围内,甚至在科学范围内,是等级制度的代言人】
老马讽刺说【可以像证明资本家老爷的永恒必要性那样,去证明封建老爷的永恒必要性】,换句话说,这一套东西背后的内核,保守到哪怕要是在奴隶制,都能论证奴隶主的永恒必要。
而问题,就在这!
大顺现在,李欗政变成功,被刘钰讽刺为“内心仍旧是高人一等的读书人心态的自嘲为不是读书人”的实学派,以及他们背后所代表的资本家、工业资本、殖民扩张、工业进步主义等等,实质上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权力。
所以,“进步和秩序”中,他们已经拿到了秩序,故而,秩序在他们这里,也就成为了进步的前提。
谁的秩序?
自然是先发地区的、实学派占据主要地位的秩序。或者说,实学派和资产阶级已经基本实质上作为统治阶层的秩序。
这种秩序的保守,或者说,如后人形容巴黎综合理工学院从第二帝国开始由激进转为了保守大本营差不多的大顺实学派,此时到底好不好?
那要看怎么比。
更要看这是什么时代。
相对于内地的地主佃农、士绅小农、封建老爷、宗族秩序来讲……只能说,这群实学派中的保守分子,相对于内部那些士绅老爷来说,那都是激进派了。
相对于历史上的西历1793年,满清乾隆五十八年,这种想法,显然也是激进到爆炸的“保守”。
这倒并不是夸奖:更像是夸奖一个成年人孔武有力,赞扬他在幼儿园能以一挑十……的确,在幼儿园,这个成年人确实能以一挑十。而真正的强者奚落这个人真弱,但这个人能在幼儿园以一挑十也是事实。
老马批评这一派,说【正像他们(秩序保守派)现在为资本统治的“恩德”和雇佣劳动制度进行辩护一样,如果他们生在封建时代或奴隶制度时代,他们会同样地把封建制度和奴隶制度当做建立在事物本性基础上的制度、当做自发地成长起来的自然产物而加以保卫;他们也会猛烈抨击这些制度的种种“弊端”,但同时他们会由于自己极端无知而用什么这些制度是“永恒的”,是有“道德节制”加以纠正的说教,来反驳预言这些制度将被消灭的主张】
这话放在大顺这边,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