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305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最开始的音译名,应该是“哈哈穆兰”。哈哈,是当地土著对“瀑布”的发音;穆兰,是法语里磨坊的意思。

但一些尴尬的原因,法国人显然对于“哈哈”这样的发音过敏,于是按照当地人对水的发音,称之为“明尼穆兰”,意思是水边的磨坊城。

河西边的那座城市,则是一座标准的大顺城邑。城市的名字,也充满了大顺的特色,直接叫新孟门。

孟门者,龙门之上口也,实为黄河之巨阨,兼孟津之名矣。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巨石临危,若坠复倚。古之有人言,水非石凿而能入石,信哉。其中水流交衡,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露沾人,窥深悸魂。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最怒,鼓山若腾,濬波颓垒,迄于下口,方知慎子下龙门流浮竹,非驷马之追也……

意译成简单的粗浅的白话,新孟门,意思就是靠近瀑布的一座城。

大顺是比较喜欢用“新”某某来命名城市的,这源于汉代遗留下的传统。史记载:太上皇崩栎阳宫。赦栎阳囚。更命郦邑曰新丰……新丰者,有别于沛丰邑之旧丰也。

总之,不管是大顺这边,还是法国这边,在河岸两侧的城市命名上,不约而同地都和瀑布扯上了关系。

第一次工业革命,此时正在世界各地展开。

只不过,蒸汽机只是一种动力,而既然是动力,那么水力、风力,都可以作为动力。

比起需要花钱烧煤的蒸汽机,这座密西西比河上唯一的瀑布带来的丰沛的水力势能和动能,是免费的。

于是,围绕着这座瀑布,河两岸的城市拔地而起。

水力的磨坊、锯木厂、以及上游优势的造船厂,使得这里迅速成为一座工业城市。

某种意义上讲,这里已经是大顺最遥远的东部边境。

如此的遥远,以至于如果即便真的爆发了战争,按说驻扎在京城的皇帝直属的孩儿军,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况且,虽然这里被称作城市,但是人口规模终究还是太小。一个营规模的士兵,对这里偏远的边境小城,终究还是太多了。

显然,他们并不是来打仗的。

准确来说,他们是来完成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奉皇帝之命,来此迎大顺兴国景武公刘钰的灵柩归国安葬。

既是连谥号都带了,那朝廷自是早就知道人死了。

纵然说,二十多年前,如今天子还是皇子的时候,兴国公挂印捐产,寄情山水,再不闻政事,或曰从赤松子游故事,似乎一下子消失在了朝堂。

但终究,皇帝要找的人,总能找到。不但找得到,而且连什么时候死的、每年都去了哪里,实际上皇帝都清清楚楚。

正因为找得到,或者说明知道身边就有皇帝的人,才能效从赤松子游故事。若是找不到……总有一款罪名适合你。

人一死,有时候便是好事。

比如此时的大顺,恰恰便需要这么把这么一个特殊的死人的尸骨迎回去,借逝去的人的口,说一些话,或是表达一些态度。

至于怎么死的、为什么死在这里,就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岁数大的老人,溜达到这来看瀑布,地上湿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人就没了。夫妻两人,老太太岁数大了,也经不起折腾,不可能带着丈夫尸骨叶落归根,便在这里住下,然后直到老去,合葬。

就这么简单,倒是真的既没有什么阴谋,也没有什么戏剧化的故事。

至于说为什么要迎回尸骨,除了死人比活人有用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风水”的原因。

这里,要修铁路了。

纵然说,朝中很多大臣、昔日那场政变的从龙之臣中不少都是实学派出身,曾经多和兴国公打交道,颇知兴国公昔日的怪癖:好煤烟、好机器之震动,乃至于松苏地区的一些人为图结交,楚王好细腰之故事不断上演,弄得上等的传统园林非要特意弄个蒸汽提水机不伦不类。

众人心知,国公生前便有此癖,既已薨落,只怕葬在高处观铁路、水力工厂,亦是得偿所愿。

只不过,如今天子为行新政,托古改制而得大义。

既是托古,那么事死如事生这样的大事,总还是要按照古时传统来的好,多多少少讲点风水,以彰法古革新之义。

比起迁葬防火车震动墓穴这样似乎有些“奇葩”的事之外。

天子的托古之名改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

比如眼下,已经开始利用密西西比河的这座瀑布切割木料、准备枕木、开始修筑的直达枫林湾的铁路。

因着托古事,大顺这边的路轨,取古意,车同轨之六尺轨,天下通用。

从扶桑,到日本,到朝鲜,到南洋,到印度,皆用此标准。

始皇帝之同轨,轨六尺。

而此尺用复古夏尺,经考据学考证,夏尺当为24.69公厘,是以大顺标准轨,六尺轨,为1481毫米。

公厘,倒不是舶来词,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大顺在一战之后主导的一次“方便国际贸易的度量衡会议”中,和各战胜国、战败国,一起商量的。

既不好用大顺的尺、也不好用法国的尺、自更不好用英国的尺。大顺当时又没能力做真正的世界天子。

于是最后一商量,那就用地球吧。

取子午线长度的四千万分之一,为一公尺。

确定了公尺,然后便以公尺为单位、以水为准绳,又定下了重量等等世界公用的度量衡单位。

以便于世界各国之沟通、贸易、交易、金银兑换、货币汇率等一系列业务。

只不过,此时在河的对面,法国人的领土上,法国人也正在修铁路,但他们拒绝使用大顺的六尺轨。

名义上的理由,是大顺作为国家公制单位的主导国、发起国之一,自己却不使用公制单位,而是采取复古政策用了六尺轨。

那么,法国拒绝采用六尺轨,因为这涉及到法兰西的荣誉、国家尊严、和历史传承,以及东方的文化入侵等等。

于是,法国用的是非常奇葩的“公尺轨”。

即,1000毫米的窄轨。

当然,明面上,理由是大顺用本国历史的古尺单位,如果法国用了,那就意味着法国在文化上受到了大顺的入侵。如果用大家都商量好的、以“中立”的地球的子午线长度确定的公制单位,那么才不算文化入侵云云。

实则,是大顺在扶桑这些年恐怖至极的移民速度,使得法国心知肚明:修夏六尺标准轨,以后可是为大顺夺地大开方便之门;可他妈的不修还不行,不修的话,人更少,更守不住。

于是,打着抵御大顺文化入侵的旗号,法国选择用了公尺轨,以避免将来大顺运兵的火车,连车头车厢都不用换,一路开到蒙特列尔和魁北克。

两边为这件事,打了不少的嘴炮,也动用了不少的外交途径,最后也就这样了。

这事儿一定下来,欧洲和大顺这边的资本,蜂拥而至,冲到这座因为瀑布水力势能动能而兴起的城市,开始大量投资。

傻子都知道,这座需要换轨、仓储、卸运的城市,会发展起来。日后怕不是要寸土寸金。

人一多,地就要被圈占囤积。

这,也是个迁灵柩的理由:随着城市即将到来的发展,那墓总不能平了吧?

平了的话,人们难免嘀咕,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兴国公远走?如今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干大事的?

不平的话,更不好看。倒不是说朝廷出不起这钱,按照配享太庙的规格给修个大墓。而是说,修起来后,嘀咕的声音只怕更多: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兴国公的墓会在这?皇帝怎么不给迁回去?是不是当初有什么事啊?

再一个,便是这些年,扶桑这边的自立意识,越发明显。

大顺依旧采取严格的国有土地售卖制度,确保方便移民,而不得私人随意圈占土地,这使得扶桑这边的第一代移民、逐渐成长起来的地方豪强,对朝廷管控非常不满。

既要自立,就不免也需要召唤英灵。到时候,万一这边的豪强什么的,说刘钰是开扶桑第一人云云,以此为名头直接搞一些烂七八糟的事,也着实恶心。

是以,诸多因素的叠加下,这件事终究要办。

只不过,因着铁路还并未修通,所以,回去的路线,并不是往西走,翻越西海岸的山脉,乘船从太平洋回去。

而是往东走,经五大湖,走毛皮海湾,停欧洲,经好望角,过印度,穿南洋,走这条经典海运路线。

第305章 九三年(二)

当然,对于大顺的这个很重大的官方活动来说,山川险阻不方便运输,从来不是真正的问题,最多只是一个加上去的理由。

事实上,这一次要从大西洋走经典东西方贸易航线回国,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借助刘钰的尸骨和附着在这些尸骨上的理论,开展和欧洲的外交活动。

对大顺而言,至关重要的欧洲市场正处在一场激烈的变革前夕。

一场对大顺的贸易体系而言的巨大阴云,正在欧洲弥漫。

而这场弥漫的阴云,又和这一具即将启出来送归大顺的灵柩,息息相关。

瀑布的另一侧,在这边迎接的法国军队中,年轻的、二十岁出头的法兰西少校拿破仑·波拿巴,遥望着河对岸正在缓缓拉出的棺材,脱下了帽子。

只不过,致敬是短暂的。

短暂的致敬后,拿破仑戴好了自己的帽子,和身边的副官道:“中国人送来了重农主义、道法自然,和由此引出的自然秩序、自由贸易。但同样,他们也带来了面粉战争、暴动,和我们从未见过的、全国性的因为饥荒和粮食而导致的暴动——或者,革命。”

副官并没有对这种特别宏大的话题做出评判,或者说,并未考虑这些历史的进程,而是只谈到了拿破仑的自我奋斗。

“您不正是因为镇压了八十九年的面粉战争,才脱颖而出的吗?”

副官很准确地用了脱颖而出这个成语的法语正式翻译,88年的旱灾,直接导致了第二年的面粉战争。

他眼前这位年轻的、已经崭露头角的科西嘉人,正是因为在面粉战争中,果断地采取了谁也没想到的镇压方式,一举成名。

拿破仑点了点头,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人生中的污点。

“是的。但是,中国人在传播重农主义的时候,却故意忽视了‘重农轻商’、‘囤货居奇’这两个词汇。”

“同样的,他们在传播自由贸易的时候,有意地忽视了他们曾经拥有的大运河,和漕米——中央政府所掌握的、非金银货币的、真正的物资。”

“杜尔哥,完全忽视了商人的利欲熏心。他以为,自由贸易,会带来一切美好。但也正是因为他的自由贸易政策,直接导致了76年和88年的两次粮食大混乱。”

“他忽视了一件事。在法国,国家应该是市场发展的工具。对于粮食,在搞自由贸易之前,政府一定要有足够的粮食储备和运输能力。”

“杜尔哥从中国人那里学来了国内统一市场,却没有学到他们的大运河、常平仓,以及我们还缺乏一场‘盐铁之议’。”

当然,这,是这个时空的故事。

另一个时空里,或者说原本的历史里,88年的事,以及杜尔哥之前的自由贸易改革,到这一年,已经到了不得不把国王脑袋剁了的地步了。

历史上,这位被老马盛赞是“在封建的法国,披着封建主义的皮,实行了法革后的激进制度”的杜尔哥,在古典经济学中的地位,也是很高的。

他的代表作《关于财富的形成和分配的反思》,是《国富论》的萌芽。

而后世,很少有人知道,他这篇文章,源于两个“中国留学生”的问答:高雷思、杨德旺。

杜尔哥的这篇代表作,历史上是以【问答】的形式。

或者说,用中国人更为容易明白的词汇,使用【问对】的形式,实际上是以一种……怎么说呢,翻译问题带来的挺别扭的【仿古】的形式,写的这篇文章。

问对,是一种非常【仿古】的文体形式。

《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晏子》、《管子》、《墨子》、甚至《论语》中,很多都有这种【问对文体】。

啥叫问对文体?

某问:XXXX。

对曰:XXXX。

这,就是问对体。

简单来说,杜尔哥的这篇代表作,是以高雷思、杨德旺这两个“耶稣会的公派中国留法学生”问问题、他来回答的形式,写成的。

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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