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上面更是放出话来,别说抬棺材,就是真上吊,那也没用。上吊了,上面出人挖坑帮着埋。
从去年开始,这边已经彻底乱套了。赋税全免了、粮食照常收但不是商人收了,而是直接往库里收。
一些富户已经被迫迁走了,跟着走的也有不少佃户,推着小车、拉着家当,先往关东去了。
今年开始,又要折腾中等家庭,也即自耕农。
折腾到现在,却又告知必须端午之前走,麦子都收不成。
这短短一两年之内,少说几十家的老人被活活气死,也有真的在县衙前面上吊的,但却一点用没有。
现在王龙等也知道实在拗不过,可现在老爷子就是不肯走,说就是死也得死在老屋里,这是一点办法没有。
榆树阴影下,有哭的、有闹的,还有不开眼的大黄狗凑过来碍事,被一脚踢飞了老远嗷嗷直叫。
正乱哄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一阵阵锣声,喊道:“要迁走的家,一家出个人,去县里一趟。又有事。”
锣声响过,王龙骂了两句,冲着媳妇喊道:“听见了没?赶紧给我包点干粮,我还得去一趟。家里闹、外面催,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撒了撒气,屋子里老爷子又喊道:“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说不定今天县里就有大官来,我就不相信了……”
他这么一说,几个儿子吓得赶忙跪下,求道:“爹,您老在家歇着吧,行吗?真要是大官去了,且不说你了,就是那些有功名的,之前他们迁关东的时候,有啥用啊?”
“这世道,讲不了道理。”
连哄带求,总算是安顿下来,王龙背着干粮,和村子里另外几家也得迁走的,一起上了县里。
到了那边,还没等打听,就看着县里面站满了当兵的。有人询问了一下,照着一份名单问了问,让王龙写了个名字画了押,便叫他们一起去那边的一处营地。
慌里慌张地到了营地那,王龙也有点害怕了,今天的阵势和过去实在不一样。
周围都是当兵的,拿着枪、枪上面还挂着刺刀,极是肃杀。
走过去后,也没人管,一群人乱哄哄地随便找个地方蹲下,就跟在家里晚上喝汤似的,只是没有端着饭碗。
有认识的,就聚在一起抽个烟、互相打听。
没有太多认识的,就和村子里的人在一起。
王龙刚蹲下没多久,就看着远处走过来几个人。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大汉,簇拥着个看模样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看就是个大官,之前不曾见过。
靠到跟前的时候,这大官便恰好停了脚步,问了一嘴王龙是哪个村子的。
王龙并不怕人,怕的是官老爷的排场仪仗,既不打仪仗没人喊肃静,他就算知道对面是个大官,却也没说怕的连话都说不出的地步。
问完之后,这当官的问的第二个问题,却也奇怪。
“为何要迁徙、黄河的事,这县里的人给没给你们讲?你可知道到底为何非要迁民?”
王龙连不迭点头,道理听了不下二十次了,他现在都能倒背如流了。光是画着黄河走向的地图,他都见过几次了,私塾的教书先生更是隔三岔五就要给他们讲一通。据说是收了上面钱的。
回答完毕后,这当官的也没问些诸如“愿不愿意迁”之类的屁话,而是问道:“家里父母都在?”
“在。”
“读过书?”
“识得几个字。”
“嗯。父母不愿意走?”
“呃……”
王龙想了想,点头道:“大人,父母都不肯走。这年纪也大了,恐是经不起沿途折腾。听闻还得坐船,我们这辈子哪里坐过海船?家里弟兄好几个,能不能留一个,在这里给爹娘养老送终?”
没想到对面却问道:“靠什么养老送终?地都要征了挖河道、挖湖堤,难道靠要饭养老送终?不想走也行,地是不可能种了,既是征了你们,定是要在你们那干工程的。”
说罢,这当官的又道:“都是爹生妈养的。我们也不至于老糊涂到七老八十了,还必须得走。都是最多六十岁而已,折腾是折腾,却也经得起。既是选了你们,便知你们家里没有七老八十的。”
“你既这么说,那是你孝顺。你要真孝顺,到时候,便是绑着走也得走。”
“我明着跟你们说吧,要么现在走。现在不走,将来都得编伍修堤、女的亦要编伍纺织劳作。哪里及得上现在就走,有吃有喝?”
王龙唉声道:“大人,你说那千般好、万般好。可这一路的折腾……俺也听说了,说是黄河要是不大治,早晚要决口,道理也听了百十遍了。可这现在不是还没决口吗?好说也过了百十年安稳日子了……”
他咬咬牙,终于说了句心里话。
“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真要是将来决了口,那是儿孙的命。何必折腾我们呢?真要是决了口,我们认命还不成?”
“再说了,从我出生,就没听说过黄河要走山东。我爹也没听说过,我爷爷也没听说过……你不去折腾黄河,未必就能决口;就算决口,也未必冲这里吧?”
“大人,都不容易,好容易盼着漕运散了,运河徭役停了,这安山湖能垦了。才以为好日子来了,这怎么还没过几年,就又折腾上了?”
第220章 迁徙路(二)
“呵……”
对面的大官只是呵了一声,语气里似乎有些不太耐烦。王龙心下一紧,以为自己多说话得罪人了。
然而对面呵了一声后,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和他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之后便是一通不容置疑的通告:端午之前必须出发,地什么的,朝廷给补偿,一丁补偿120亩,但是得去扶桑。如果不去,那么啥也没有。日子一到,直接推平。
又有当地官员,说了一番迁徙的规矩,比如最多能带多大的包裹、沿途吃饭喝水吃住等等。
还给出了一些建议,比如把家里的物什能卖的都卖掉,不然肯定是带不走的。
船上的空间有限,而且会有专门监督,不准携带过多的私人物品。到了那边,一切从头开始。
等着说完后,在外围的士兵,还朝天放了两枪、打了两炮,吓唬了一番,就叫众人散去。
回到家的王龙,免不得又在家里吵闹了一番,最后全家人一起把朝廷、奸臣、昏君都骂了一番,这才稍微有些舒坦。
既是消息已经确定,第二日一过,这些人家就像是一头在野外草丛里受了伤、流了血的牛。
无数的蚊虫苍蝇,嗡嗡地飞了过来。
“你家反正也要搬了,这几棵大榆树,砍了吧。一棵50个钱,爱卖不卖。我跟你讲,你要不卖,那也啥也剩不下。”
“你家反正也要搬了,家里的柜子、箱子、桌子椅子,凑合凑合,你看看多少钱能卖?”
“你家反正也要搬了,这房梁……”
附近那些并不在“无人区”范围内的小商贩,蜂拥而至,把任何能买的东西,都想用很低的价格买到手。
时间一天天临近,村子里也出现了军队的身影,还有一些连小吏都不是的年轻人负责统计和收拢人,穿着一身官不官、吏不吏的衣裳,村子里的人暗地里管他们叫蓝狗子。
外面的破锣又响了起来,“蓝狗子”跟在破锣后面大声喊道:“四月二十九,宜出行。四月二十九早晨,都要在村口大槐树下,带好包袱细软。听到的,出来吱一声。”
虽是心怀不满,可要是不出去吱一声,说不定一会又要砸门。王龙也只得走到门口,没个好脸地喊道:“听到了。”
应完了,走到已经两天没吃饭的父亲床前,劝道:“爹,走吧。你留在这也是没有用。我前几天去县里,你是不知道,又是枪、又是炮的。人家说要是不走,也得把房子拆了,您在这有啥用啊?”
“拗不过的,到了那边,咱好好干。真要是一口百十亩地,又没税役,几年不就干出来了?”
“还能咋办?难道真就逼上梁山,反了他娘的?”
“要我说,就把家里的东西卖吧卖吧得了,至少还能弄个三瓜俩枣的。就那棵大榆树,也有人想要买……还有家里的粪坑,也有人搭嘎,看看给几个钱就卖了吧。”
躺在床上的王成闻声坐起,一巴掌扇在了大儿子的脸上。
“败家子!败家子!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痛啊!这些家当,哪怕这个房子,可倒不是你盖起来了。你个败家的玩意儿!去,把你弟弟他们都给我叫来,咱家就是不走,这日子过得好好的,朝廷就真不让人过日子了?”
脸上挨了一巴掌,王龙也没捂着脸,出了屋,就把弟弟们都叫了进来。
“爹,拗不过的。你不迁,能咋办?到时候,真把这都砸了、拆了,咱们就啥也没有了。”
“是啊,爹,大哥不是说了吗?迁不迁,那是一回事。现在迁,和日后迁,那又是另一回事。人家当官的说了,非要不走也不是不行,可房子要推、地要平、坟子要淹。真要不走,咱家能去哪?”
“虽说家里还有几亩地,可现在,地是一点都不值钱。谁肯买咱的地?明知道这是要修河堤的、淤湖的,谁也不肯出钱买啊。”
“若是有钱还行,去别的地界,买上几亩地,也不用走,可这不是没钱吗?”
王成气鼓鼓地问道:“你们是都想搬?搬到那什么扶桑地,就那么好?”
这几个兄弟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道人一老,就讲不了道理。这是我们想搬吗?
只是说,就是拗不过,不搬那就啥都没有,还不如说把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
要说想搬,他们真的不想搬。
日子,这些年,真的就过的还行。
大顺这些年算是彻底解决了从鲜卑以来的东北问题,当然解决的方法比较简单粗暴,也有很大部分是因着小冰期结束气候转暖的原因。
犁庭扫穴加移民,农耕火器加科举,基本上一路推倒了松辽分水岭。紧接着就是小冰期结束,气候变暖,基本上彻底解决了东北问题。
西北问题,实际上就是蒙古问题。而蒙古问题,理论上,在明晚期就解决了。否则大顺开国的那群人,尤其是一群陕地边军,在和后金交战之前,就不会产生诸如“就是鞑虏而已,又不是没打过”的想法。
西南改土归流,甚至都算不上问题。至少至今为止,还未听说有西南土司席卷中原而后称帝的。
边疆稳定,烽烟少起。
华北也基本重塑了小农经济、运河之前虽然操蛋但也不至于到过不下去的地步。
人均土地虽然伴随人口滋生而减少,但两年三熟制很快推广开来,既是有需求,也是朝廷官僚主动推广的。
美洲的作物开始普及,玉米对西南山区来说是神器,地瓜土豆南瓜这些东西对山东亦算神器。
和后世的农村一样,中等家庭都有账面地、有小地。账面地是要纳税的,小地不入账是不用纳税的。
大顺开国之后,又鼓励山东多垦,一些河边、泽地、围湖之类的田,基本也不入账,毕竟大顺也已经许久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清查田亩了。
一开始,鲁西的地方官和水利官,还折腾折腾安山湖。
到几十年前,已经彻底“弃疗”了,因为重新测算后发现,安山湖根本当不成水柜,完全没有给大运河补水的能力。
既是弃疗了,管的也就松了。
等着完全放弃运河漕运之后,他们村子的人和周围村子的,干了一波,双方死伤十余人,抢了一大片湖边的草荡地。
当然这种事也正常。
全世界都这个吊样,同是一国且股东很多事亲戚的HBC和NWC,历史上两家公司为了争地,还直接雇佣了拿战之后的大量退伍兵,甚至还有成建制的在西班牙扛过法军的瑞士军团,上了战舰和大炮开战。大顺这边村子打架争地,还不至于说直接上成建制的退伍军团,但打仗的目的是一样的。
最终,王家所在的村子赢了。因着他家出力甚多,“战后”村子叙功,父子因“军功”分到了七亩多草荡地。父子几人踏实肯干,又怕累着牲口,竟是硬生生用锄头把这安山湖的草荡地楞给刨出来了。
后世有云,要想富,先修路。其实此时这个道理也非常有效。
他们居住的地方靠近大运河,而京城,又是个标准的消费城市,算得上是马尔萨斯经济学里的标准“有效需求”城市——官僚、军队、禁军、作坊、军工、火药、皇家设施等等,全国的财政、漕米等在京城交汇,又下发下来用于消费。
鲁西地区的传统棉布,借助大运河的优势,也算畅销。商人之前就多在这里购买棉布运往京城。
史书上说,多有江南商人来此购买鬻于江南,这里面可能是记载的人自己琢磨的,以为江南商人就一定是把货运到江南去卖,江南商人未必就要把货卖往江南,去京城貌似更为合理一些。江南大抵应该不至于买鲁西的棉布。
对大顺而言,当初开国时候,对江南是多有妥协的,但对华北妥协的可就少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