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在他力主让大顺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就很清楚,要么赢、要么输。
赢,欧洲革命。
输,大顺炸开。
但,从始至终,大顺都在回避这个“统一市场”的问题。松苏先进的生产力、强势的资本,在国内是受到限制的,因为大顺朝廷无法承受、也根本不敢承受非沿海地区小农经济崩溃的结果。
于是,赢的话,也即意味着大顺的新兴阶层,只能向外扩张。
而这种向外扩张,又是以印度和欧洲为目标的。
最终,必然会导致欧洲的觉醒、起义、反抗。
有些事,是明瞪眼的事,是秃头上的虱子,因为历史上不要说英国,就是法国,也已经出现了细木匠协会要求法国东印度公司不要进口东方的漆器等商品的事件。
大顺投送能力的不足,无法做到有效的“帝国主义”干涉,那么欧洲的觉醒和反抗就是必然的。
欧洲作为重要的市场,以及此时世界上“白银存量”最高的地区,和大顺的重要市场,一旦欧洲开始觉醒、反抗。
那么肯定是要影响到大顺的。
同样的,还有印度问题。
即印度的“手搓棉纱”,和大顺的“机械纺纱”之间的巨大矛盾,刘钰始终在埋雷。他对机械纺纱的事,一直压制和隐藏技术,反而一直在跟随大顺新兴阶层的脚步——即把印度塑造成棉花、棉纱产地。
一旦印度的棉花、棉纱,成为印度地区最重要的产业,那么大顺这边反手推出机械纺纱,就必然会招致巨大的混乱,也即会招致大顺严重的生产过剩危机。
这种危机,又会驱使大顺的新兴阶层,望向那些被保护的国内潜在市场,即已经摇摇欲坠的、人地矛盾到极端严重的小农经济。
不望不行啊。欧洲觉醒,印度起义,市场继续减少,只能往里面盯了,不然自己就炸了。
即,通过欧洲和印度的“觉醒”,催生大顺的矛盾,促使大顺的“觉醒”。
而又因为东西方人均土地的差别,欧洲觉醒的,是以民族的资产阶级为主力的觉醒,他们要抵抗大顺的倾销、保护关税自主权、维护本国的本民族的产业发展。
当这种“觉醒”传递到大顺的时候,大顺因为先走了一步工业革命塑造了众多的产业大军,在大顺,“觉醒”的主力,将是工人和小农。
因为刘钰非常确信,大顺的新兴阶层,他们真就是“给你机会你不中用”,无力引导时代,也根本无力应对变革分娩的剧痛和难产。
至于这个时间需要多久?
这就是他在大顺这边确定要参与“一战”后,他就跑去山东搓黄河的原因。即便全天下都知道,黄河是个烂摊子,谁也不想沾,哪怕很多人都知道“北决已是必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情况下。
这个时间,大约是三十年。
李欗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
但他还是从刘钰的一些动作,做出了一个“推理是错误的、结论也不正确、但时间基本正确”的推论。
即,大顺内部的实学派里,有很大一批人,即便是原则上赞同均田为第一仁政的,短时间内也会选择走向保守。
这对李欗而言,当然意义重大。
如果说,整个实学派、以及实学派影响范围内的工商业、海军、军官团等,都认可现在应该“均田”,而集中力量移民。
那么,李欗作为皇子中和实学派关系最近的人,他肯定会生出一些想法的。
至少,他瞎了一只眼睛,而有段时间,他是琢磨着披“被陈永福射瞎了一只眼”的某没啥血缘关系的先祖之皮的。
但是,自从刘钰去搓山东搓黄河之后,他就果断地选择了放弃披这张皮。
这和刘钰这一个人无关,而是和实学派群体有关,刘钰是怎么想的无所谓,关键是一些未必认可刘钰的人,也会选择在刘钰意外、死亡、伏法、或者不知所踪之后,选择把黄河河道挖完、把北美西海岸的移民搞完。
而这群人,恰恰是实学派内最有政治能量的一群人。
李欗曾经幻想过自己模仿一下被射瞎了一只眼的先祖,但他想学的只是皮。
政变,下克上,玄武门,诛国贼,清君侧,水兵拥戴黄袍加身,都行。
但是,真像故事里先祖一样,十八骑蛰伏山中坚持斗争,他是不可能去干的。
所以,当前者已无机会的时候,他连皮都立刻不想披了。
今日借着这个事,他说了这么多,实质上,则更像是一个他个人的政治宣言。
潜台词是:自今日起,我也是“以大局为重”、“为社稷长久”、“利在千秋”、“为华夏开拓要稳住局面”的老保守派了。
在这战争即将结束的当口,这个政治宣言的意味,是很深邃的。
他句句在说刘钰,可实际上他句句都是在说自己。
他说刘钰选择了搓黄河、选择了金矿搭台,那就是选择了三十年不乱,不可大动变革、不可因为均田而致天下大乱云云。
实则他想说的是:我是这么想的,并且我支持这么想。
其实,大顺内部实学派里的所谓“老保守派”,力量确实非常强大。
但这种只看表皮的划分方法,实际上谬误极多。
既最简单的修铁路这件事来说。
大顺内部所谓的“老保守派”,都支持修铁路。
但实际上,支持的原因,那可就千差万别了。
刘钰给皇帝的理由,可谓是“老保守派”的标杆:
即,不用水的大运河。
兵,可屯于京城,一月之内,运转数千里,维系统治。
政,可调拨粮食,数日之内,灾区即可获得粥米,至少不至于出现大规模的反抗和起义。
只此两项,出发点可谓是“保守”中的“保守”。
但实际上,支持修铁路的人,想法多了去了,并不只是只奔着这两个目的去的。
其中很多人,那其实就是标准的“激进派的潜在反贼”。
从某种意义上讲,修铁路这件事,所谓“老保守派”,是政治上的“反动派中的反动派”,和“激进派中的激进派”的联合。
政治上,反动派中的反动派,估计没有比想要维系皇权、维系家天下的皇帝,更反动的了。
反动透顶了,不可能再反动了。
而激进派中的激进派,估计此时也没有希望通过铁路,达成松苏运河经济带效果,实现国内先发地区向后发地区倾销、快速摧毁旧体系的这群人更激进了。
激进到顶了,此时不可能比这个更激进了。
至于反对修铁路的那群人,在大顺的政治舞台上……
梃杖也好、哭庙也罢,在此时的皇帝看来,其实只当成是——封建撒娇。
去雄化后的封建依附人身关系的扭曲撒娇:
你不听人家的,人家可要说你是坏人啦~
嘤嘤嘤,你不听人家的,人家回去要写日记诉说不满啦~
你不听人家的,人家可就不给你干了呢~
对此时的皇帝而言,则脑子非常清醒地时不时安慰一下这群撒娇的,但内心想的却是:他妈的,能反老子的,是喊出均田口号的。就你们这群人,咋的,真要先把自己均了然后均田造反?不说造反,就说内部的复古派,喊的口号也是均田乃第一仁政,你们真要这么玩?嘤嘤嘤的也好、哭着写日记的也罢,你们难道不知道,真要是动起来,你们才是被均的那群人?
你们既是对老子没威胁,撒撒娇,玩玩就是了。
至于那些实学派的人,皇帝也是玩的非常明白:你看,你们是边缘人,这事儿和朕无关啊,都是那群老八股派的反对你们。但你们既被主流排挤,可朕却提拔你们,实学派的官员,皆出于朕之私恩。
时不时,皇帝在面对士绅派撒娇的时候,也会拿着实学派说事:你们别撒娇了,再撒娇,老子就要把这群实学派扶正了,让你们做小。
当然,皇帝肯定不会这么干,但时不时搞点这种手段还是有效的。
至于说到底哪些人才算是大顺此时内部的“老保守派”,真就很难说清楚。
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大顺所谓的“老保守派”,基本掌握着大顺的枪杆子、钱袋子——大顺的传统正税,不是钱袋子,因为随收随花,赈灾蠲免治水修河,空的钱袋子不是钱袋子。
大顺的真正枪杆子,也不是吃传统正税的。
实际上,大顺已经基本建成了“贸易、关税、养军、保护贸易”的正反馈循环。
第211章 凡尔赛和约(十七)
李欗在这种时候,明确宣布自己也是老保守派,既是因为他认定了大顺内部最有能力的一批人,短时间内不会琢磨搞事情,除非是新皇帝真的玩砸了。
尤其是枪杆子,因为现在大顺军中的枪杆子们,都是这一次《凡尔赛和约》签订前后的狂暴跃升期的受益者,这二十年来,有能力的枪杆子,都爬上来了、上车了。
这群人正值壮年,四五十岁,距离他们都老去凋零,还得个二三十年。
枪杆子外,便是钱袋子。
因着《凡尔赛和约》马上要签,大顺的钱袋子稳住了。
并且,大顺那过于奇葩的生产力水平、奇葩的相对于物价革命的欧洲的汇率、以及奇葩的人地矛盾下的廉价劳动力、还有那奇葩的茶叶瓷器丝绸的“技术垄断”。
都使得大顺在这个阶段的扩张,是带有明显的帝国主义性质的。
这和纯粹封建王朝时代的扩张可不同,而是明显带有经济色彩的、在摧毁欧洲和印度的手工业、在改变欧洲美洲的经济格局。
历史上,1800年之前,传统王朝说一句“天朝无所不有”,一点毛病没有。这和妄自尊大一点沾不上边,1800英国在印度还没做到倾销呢。
有毛病的,是“天朝无所不有”,但是他妈的怎么干爆《茶税法》、《棉布禁止令》、法国细木匠协会、英国兰开夏纺织协会、东印度公司的垄断专营权、欧洲的重商主义关税保护,把这些“无所不有”卖出去,拿到贸易的主动权。
“我的东西好,物美价廉,那么别人一定会主动来买我的东西吧?”
这是个错误的想法,因为现实证明,人家会自己设置限制、关税、补贴、立法、行政干涉等,根本限制贸易量。
实际上,我的东西物美价廉,然后我用军舰逼着你自由贸易,这才是现实。
因为我能逼着你自由贸易,等着我的商品不再物美价廉的时候,我的军舰也足以保护我“本国产业优先”。
哪怕走到这一步,刘钰也压根没指望靠第一版的《国富论》的绝对优势,来在欧洲念经,而只能拿2.0的相对优势来念经。
这些年大顺连续借用了欧洲的三次战争。
波兰王位继承战争和俄瑞战争,解决了北方边境问题。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重下南洋。
最终到了这场战争,终于拿到了梦寐以求的贸易主动权。
通过纵横术,切入了欧洲,利用欧洲的矛盾,完成了制衡,维系了一个绝对裂开的、但又均衡到大顺只要30艘战列舰帮谁谁赢的欧洲。
因为大顺现在做的,就是老马说的“以自由贸易之名,而行垄断贸易之实”。
垄断贸易、披着自由贸易外套的重商主义,需要的是国家强力。
这个阶段,大顺的钱袋子,是要和国家绑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