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偏偏,有个非常讨厌的问题,绕不过去。
汉考克等人,都是北美的商人。他们的眼界,这时候还是很低的,他们看不到一些更为宏观层面的东西。
也就是大顺为什么非要选择瓜分北美,而不是策动北美分离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非常讨厌、绕不过去的问题,叫“货币”。
货币这玩意儿,过于神奇,又充满矛盾。
北美不是没有货币,但北美的货币,不是大顺想要的,也或者说大顺要了之后卵用没有的。
北美的货币,是货币,是等价物。
能买苞米、烟草、鱼、虾、奴隶、肉、牛等等,但这些东西,大顺的商人一个都不想要,因为运回去都是赔钱货。
大顺想要的货币,未必只是白银。
黄金也行。
铜也行。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能运回大顺还能赚钱的,其实都行。
但是,北美现在缺的就是这玩意儿。
历史上,老马曾经评价过当时的西部淘金运动,说这是一件比当时法国轰轰烈烈的、赶跑了复辟王朝、再造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二月革命还要重要的事。
北美东海岸,是缺乏贵金属的。
北美不是南美,不是秘鲁,也没有波托西。
从贵金属的角度看,北美东海岸十分贫瘠,没有足够的金银。
虽然美国起兵的十二大恨里,这十二恨之一是英国禁止北美自己制造货币,但实际上英国禁止的是北美私人滥发的纸币。
早期时候,在马萨诸塞州,早期移民用的货币,是贝壳。
白色贝壳穿孔后,六个算一便士;黑色贝壳穿孔后,三个算一便士。
但是,生产力的进步、铁器的普遍使用,使得这种钱和印纸差不多:我要是有个焗锅补盆的金刚钻,天天在家钻贝壳,那我不是月入百万?
大约40年后,贝壳货币大规模贬值。
北美开始使用苞米作为货币,但苞米作为货币有个缺点,太大太沉。我去买一尺布,从家里抗一麻袋苞米去买?
十三州也是因地制宜。
马萨诸塞放弃了贝壳,开始用苞米,弗吉尼亚用烟草,康涅狄格用小麦。
这是清教徒的教义、工商业等小资产者的阶级意识所决定的。
因为就在此时走私贩子们脚下的这片名为巴哈马群岛的土地,就算是“美国梦”的一个起点之一,当初百十个清教徒聚集在巴哈马,就因为教义问题所引申出的“政权”问题大打出手。
一边认为应该最起码有个类似长老会、元老院之类的组织;另一派则认为,任何组织都是无用的,要完全的没有政府。
百十个人,打成两派,老死不相往来。
这种教义、和阶级文化、北美小资产土地所有者的现状,都使得货币本身是没有一个“政府信誉”的东西,要么用实物、要么用金银。
一直到这些年,随着北美的发展——英国人之所以觉得有些冤的地方,就是起兵十二恨里的航海条例问题,在1750年之前确确实实是保护了北美的工商业发展,而不是如同十二恨里一样全然是毁灭工商业的发展——因为北美的货币金银化,就是在18世纪早期开始的,如果纯粹的贸易逆差、本地又不产金银、或者单纯的毁灭工商业,北美是不可能达成货币金银化的。只有大量的金银流入,才能让货币金银化,就像大明的白银货币化的基础就是对外贸易流入的白银。
1750年的分界线,不过是因为之前的保护政策、每年几十万两白银的产业扶植,使得染料、帆布等等,已经开始超越英国自己的需求。
即便如此,大顺这边却依旧不放心,因为北美的金银积累,仍旧不足以和大顺进行广泛的贸易。
真要是放开了吸,最多三年,金银就会被吸没。纸币大顺又不要。
北美贵金属货币不足,北美不头疼,大顺反倒头疼。
大顺不但要解决北美的贸易问题,还要解决北美的货币不足问题,否则北美的广阔市场就是无效的、无意义的。
第141章 施加神圣性(下)
现在大顺正处在工业革命的萌发阶段,正是急需大量贵金属货币的时候。
金银的确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却是向资本主义转型的关键。
老马说过:殖民制度、国债制度、保护制度等一些列的体系综合。都是利用国家的权力,积累和组织起来社会力量,像温室一般,助长封建生产方法向资本主义生产方法的转化,并缩短其转化的过程。国家强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
而被普遍认可的金银货币,当然也是一种经济力。
这种经济力可以促成劳动者和生产资料的快速分离。
并且伴随着大顺此时正在萌芽的工业革命,使得这些金银,不只是如同之前一样投向土地。而是在工业革命的技术进步下,迅速变为诸如矿山、蒸汽机、纺织厂、钢铁炉之类的新的生产资料。
并利用大顺特殊的国情,和唐末以后土地私有制下产生的相对过剩的劳动人口和产业预备军,快速完成工业产能和原本的农业生产产值抗衡的过程,为新时代打下经济基础。
大顺这边最终要解决的还是内部问题。
外部扩张也好、原始积累也罢,总归正如大顺这边批判皮特一样,被认为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
刘钰只是把因为经济基础改变而导致的传统社会崩溃的天下大乱,换了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叫这些新学派的人接受而已。
既然这些都是手段,那么很明显,大顺现在需要的东西,就是真金白银。
北美物产很丰富,人多地少使得每个人可以提供的投入市场的粮食等农作物、原材料等很多。
但是,因为时代的限制、运输能力的限制、资本回报率的选择,北美的任何商品,对于大顺的商人而言都缺乏吸引力。
同样的金银,可以投在东北种黄豆、可以投在南洋种大米、可以投在印度种棉花,都胜过在北美买些运回去铁钉赔钱的玩意儿。
当然,这不是说北美的这些粮食烟草什么的,就不能换成钱。
但需要一个过程。
一个北美的烟草,换成欧洲的白银,再换成商船的茶叶的过程。
这个过程,需要时间。
大顺的资本,本身也是考虑利息的。
这个时间,大顺自己等不起,也不可能自己去交换,只能是依靠欧洲自己的内部贸易,完成交换。
等货到了北美,直接拿银子走人,而不是在这干等。等不起。
所以,即便从这一点上来看,大顺也不希望欧洲再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至少不能在二十年内再打一场大规模战争。
北美一旦开始选择从英国分离,那么肯定就是一场延绵数年的、导致西班牙和法国肯定又要来一波的大规模战争——作为预想中战后比利时中立和去武装化的筹码的瓜分波兰,不算大规模战争。
英国的海军在那摆着,战争和封锁之下,贸易停滞、债务飙升、白银收紧,这都不是大顺想要看到的情况。
尤其是大顺的工业革命刚刚萌芽,印度的手工业还未被毁灭的这当头,欧洲和美洲是个非常关键的过渡期市场,以确保大顺的工业能够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
工业发展起来后,那就好说了。冲垮印度的手工业也好、转身要问国内要市场也罢,总归新的力量就可以踏上政治舞台了。
而在过渡的关键期,北美要是闹腾起来,一堆的破事。
最起码,大几百万的有着绝对消费能力的市场丢了、欧洲乱成一团贸易量也会锐减。
这里,说北美此时南方州的自由农家庭的平均资产是392英镑,这里说的是资产,不是现金。资产没办法直接消费,而大顺又不需要北美的贸易品,是以需要一个稳定的贸易环境让他们把苞米烟草啥的换成白银。
否则的话……
就北美那滥发纸币的习惯,在十三州革命期间,滥发纸币滥发到创造了一个崭新的英语成语:Not worth a Continental。
一文不值。
历史上,是靠卖头援美的法国,硬生生用国家信誉和白银,抗下了这一大堆北美宝钞,为北美滥发的纸币背书。可真打起来,大部分的钱肯定是用于军费的,再说大顺收一堆北美滥发的纸币也没有用,转身就作废了。
而且一旦滥发纸币,此时大部分人的选择,可能是窖藏贵金属,而不可能傻呵呵地在滥发纸币的时候把贵金属去兑换纸币。
偏偏大顺又只要贵金属,不要理论上其实也能买到苞米土豆的纸币。
种种这些,都使得大顺这边,倾向于让北美商人妥协,而不是起来反抗。同时尽可能给英国施压,打开贸易政策,从而把北美十三州问题,往富兰克林等亲英派期待的方向上引导。
只要能做到,那么北美的贵金属问题还是很容易解决的:去欧洲、加勒比卖酒、卖苞米、卖烟草、卖皮靴、卖生铁、卖木头、卖牛马。
大顺只要能打碎英国过度严重的航海条例,这些就都可以实现。要打碎的只是过度严重的航海条例,并不是说不让英国收关税。
只要大顺死拖下去,就是不给法国人面子,就是不登陆英国,那么法国这边也没办法。
而之前借助人参贸易给了法国诸多好处,使得法国死保加拿大,也使得只要加拿大还在法国手里,北美的分离倾向就会降低。
英国这边,则只要大顺这边继续拖长战争、持续走私,形成既定事实,就可以让英国不得不放弃原本奇葩的极端重商主义政策——只要走私的过于严重,那么理论上大顺随时可以分离北美,制造一场反叛。但大顺不会去做,这就是开窗户道理:我要把房顶拆了,这时候再说要开窗户,英国人就很容易答应了。
至少再制造一场二十年的和平,印度问题大顺即可基本解决,国内的工业力量也将发展起来。到时候再抛出蒸汽驱动的走锭精纺机,欧洲再干起来、印度再炸了,那就天下大乱、形势大好了。
所以,大顺此时很需要和北美的商人集团合作。大家谈一谈,尽可能妥协,不要战争一结束你们就要闹分离。
很多问题的本质,是经济问题、利益冲突。北美的分离当然也是。
纵然说这群清教徒魔音入脑、魔怔的可以。
但是,实际上,托马斯·潘恩的《常识》写的是那么激昂、那么引经据典,又是《马太福音》、又是《士师记》、又是《撒母耳记》的“注经”,正合这些清教徒的意识。
却也远不如英国一纸《魁北克法案》宣告的俄亥俄土地投机公司的圈地非法导致的怒火。
土地投机商那么多钱白投了,不把英国政府弄死,那这钱不是白花了吗?这是富兰克林转向反英的关键事件之一,因为他是俄亥俄公司的创始七十二股东之一,买卖有点大,1500万亩的圈地。
庸俗点看,这是一个和俄美公司做假账参与十二月党人起义、苏北垦荒公司挪官银参与辛亥火烧江苏衙门公款账目、苏格兰资本家和贵族投资巴拿马破产把苏格兰主权卖给英格兰换钱,差不多的故事。
简单来说,钱的事。
钱的事,钱来解决。
向心力的事,大顺来解决,大顺已经组织了一批北美西北海岸的“夷丁森林轻步兵”准备前往东海岸,出枪出炮出牛痘帮着印第安人部落搞一波大起义,让北美十三州亲英。
故而,贸易大使贸易专员,在和这些北美商人念经的时候,只念贸易经、不念分离经。
虽然其实这时候念分离经,比较容易。
但念贸易经,也不难。
随便念了一段经:
走私就从不怎么太道德,神圣成这是为了民计民生的伟大事业。
在战争期间和中法贸易,就从有点不太讲究的叛国,神圣成了真正的爱国就是要在战争期间和敌国贸易。
一起组建价格联盟和区域销售同盟,就从换了种形式的专营垄断,神圣成了这是大家协商后的共同选择。
并且还发给了汉考克等来这里的商人一本名为《以民为本的新贸易理论》的小册子。
最后,汉考克等商人,拿出来了大约40万英镑的白银和黄金,换了一批茶叶等商品。
除此之外,还有一批毛皮、蜂蜡、松节油等贸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