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在这种三观氛围下,这种管控心态也就可想而知。
即便大顺这边在欧洲口口声声喊自由贸易,但实际上践行的依旧是老马的总结:【早期工业,没有特权和保护是不行的】;【剥离土地、对被剥削者的残酷立法、补贴、特许公司、军队和舰队、强制本国商品优先等等,这些都是工业资本家产生的条件】。
此时,对于航运和贸易的进一步管控,暂时看来,商人们的反对情绪并不高,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因为之前他们在波斯和红海,要不得不面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竞争。而现在,这种竞争消失了,被朝廷用暴力手段解决了,在短时间内他们的贸易额是急剧增加、甚至可以说是翻番的。
朝廷只是在官督层面上,要求商船注册、禁止装载印度商品去波斯土耳其等。
别的……别的也就那么回事。一些商品,加进口税,纯粹就是为了增加国库收入,而不是为了抵御竞争。
大顺要面临的竞争,并不是别国商品进入本国。而是类似波斯、土耳其、欧洲这样的外部市场,要面临印度或者欧洲商品的竞争。
而大部分能从波斯土耳其等地进入大顺的商品,都属于大顺基本没啥替代品的。这种时候加进口税,不是保护目的,只是纯粹的增加国库收入的目的。
比如乳、香,天泽香,没药,之类的玩意儿,非得埃塞俄比亚或者索马里有;比如檀香,主产地还是大顺控制的檀香山、和已经基本算是大顺囊中物的东帝汶等岛屿。
这些玩意儿,加点关税,那就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进入国库,既不是保护谁、也不是限制谁,只能算大顺一种特色的“中产税”,没钱玩什么檀香?
对这些玩意,大顺巴不得学一学英国的裹尸布法案呢,所有和尚寺庙必须得买大顺官营的檀香,以增加政府收入,修黄河也好、造舰也罢。只可惜没这行政能力,做不到,而且与民争利的反对声太大……
基本上,大顺这边已经基本摸到了贸易、关税、走私的脉,有了一个基本的清醒认识。
而此时,和大顺的欧洲战略息息相关的,关于印度和波斯贸易的管制问题,很有特殊性。
现在已经11月份了,正常来说,此时货船就可以起航了。
商人们为了多赚一笔,自然是希望朝廷暂时有所宽容。
允许商船载着国产的商品,去跑一趟波斯或者红海,在那里卸货之后,就近在印度装一些可替代的货物,比如棉布等,直接前往欧洲。
因为这年月做国际贸易,是要看老天爷脸色的,一年的季风期是固定的。
如果在波斯卸完货,直接去孟买装棉布,也是完全可以赶上季风,在风向改变之前前往欧洲的。
这样,对商人来说,等于赚了两份钱,在一个贸易周期内完成了两次国际贸易。
虽然,如果说作为一个战时的特殊情况,这倒也没啥。
毕竟现在一开战、加上对英、丹、葡等东印度公司的打压,使得开战之后大顺的对外贸易量蹭蹭的上涨。而商船、尤其是符合规定的重装商船的数量有所不足。
虽然造船上开足马力,使劲儿造,新订单也堆积了不少。但造船毕竟不像是在平地上挖厕所,几下就能搞出来。
按说如果作为一个过渡,允许这种转接贸易作为一个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也不是啥大问题。
但是,朝廷这边却直接把这个要求给否了。
命令禁止此类行为,且给印度那边的驻军和南洋大都护府也下达了命令,严格禁止开这个口子。
宁可现在商人少赚一份钱,也绝不开允许装载印度棉布的口子。
这种时候,大顺商人阶层相对于农村、乡绅和皇权仍旧无力的特点,使得大顺这边可以将战略执行的更彻底。
面对这种情况,大顺这边的工商贸易部,用大一统国家一直以来的官督官管思维来解决这件事,尽可能围绕着总体战略,进行了十分复杂的调控。
一方面,要求东洋贸易公司,继续抽调重装商船,加入到去往欧洲的贸易船队中。
而东洋贸易的货物,则由那个专营漕米运输的公司,帮着运输那些因为抽调去欧洲贸易而运力不足的货物。
允许运送漕米的船只,暂时雇佣那些注册之外的南洋船或者广东福建船,只要保住漕米,剩下的能抽调多少重装商船那是运输航运公司的本事。
另一方面,将战争中在印度俘获的商船、战舰等,进行拍卖。
战舰修补改造之后,作为商船,出售给西洋贸易公司。
要求西洋贸易公司,今年不得加大对波斯和红海的贸易,保持东印度公司毁灭之前的贸易规模即可。
更多的船只,要求必须跑欧洲,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必须往欧洲跑。
既然西洋贸易公司是一个官督商办的垄断专营公司,那么这种时候,管起来可比沿海走私容易的多。重装商船都是注册的,西洋贸易公司又是唯一允许跨越马六甲的商会,这种管控之下,并不是股东和董事说跑波斯更赚钱就可以所有船都跑波斯的。
靠着这种调控,再加上正常的贸易船数量,如今的松苏这边,汇集了一支比去年更大的前往欧洲的贸易船队。
只不过,船主、公司股东和董事们,终究有些惴惴。去年的船还没回来,欧洲的情况到底如何?这一大批货能否卖掉?朝廷强制他们往欧洲去卖货,不准他们派更多的船去印度波斯,今年会不会赔大钱?
第135章 逼着商人赚钱(中)
和资本讲道理,基本上是讲不通的,资本是有逐利本性的。
但和商人讲道理,有时候是可以讲通的,只要不限于讲道理的方式包括监狱、罚没、充公、流放等。
比如刘钰一直试图和地主士绅讲道理,有钱咱能不能别买地囤地收地租?咱能不能投资一下对外贸易的产业、或者工矿业?
讲了半天,最后还是得靠军队、法令、南洋倾销人为制造粮食降价、提升名义土地税、清查田亩等手段,把囤地买地的收益率降下去后,才算是让大量的资金用于改良土地、工商业上。
如今的贸易也差不多。
之前大顺官方和新学一派以及刘钰一系的人,已经尽可能在在和这些商人讲道理的。
包括澳门事件之前的皇帝南巡、松苏大阅军队,也都是在开战之前讲道理的手段之一。
舰队云集的目的,是让这些商人确信,胜利会属于这边,以便于他们购买战争国债、配合大顺的贸易绞杀和抢占欧洲市场的战略。
从理性判断上来说,这是个难逢的机会。从崇祯末年到现在一直以来英国的航海条例和航海法对殖民地的控制,因为法国军队登陆英国的威胁,而被解除了。
所有英国殖民地的市场,借由之前英国航海条例所形成的畸形结构、尤其是在工业品上对母国的严重依赖,使得一旦航海条例被事实上解除、英国海军无法有效缉私,那么大顺这种拥有完美替代品的贸易商会,将得到最大的利益。
法国不行,法国的商品价格太高,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的商品可以一下子满足“切断了印度、英国本土这两大商品产地”的英国殖民地。
其余国家更不行,就算扩产,也不是那么快的。
唯独大顺可以,尤其是本质上都是出口、但之前有一部分份额被英国东印度公司所控制的茶叶、丝绸、瓷器等,更是可以直接被大顺的商业资本和航运业抓住机会完成绝对控制。
道理是这样的。
然而,真要是完全放开,资本恐怕根本不会配合大顺的战略,因为资本更倾向于更明确的盈利方向,而不是试图去冒险。
伴随着大顺在印度方向的胜利,使得西欧势力,除了盘踞在吕宋的西班牙、东南非的葡萄牙、毛里求斯的法国外,基本上欧洲势力都被驱逐出了好望角以东。
尤其是原本竞争激烈的波斯湾地区的贸易,大顺这一次彻底获得了霸权,而这种霸权正是老马说的以“海军战争”的方式获得的。
大顺的商人,对于波斯那一片,本就熟悉。加之自古以来,波斯湾那一带,就是中国对外贸易的主要地区,那里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
这些年伴随着大顺的考据学兴起,也都知道苏东坡为皇帝制敕的那篇《辛押陀罗归德将军敕》,就是波斯湾地区。
正所谓,天日之光,下被草木;虽在幽远,靡不照临。以尔尝诣阙庭,躬陈珍幣,开导种落,岁致梯航。愿自比于内臣,得均被于霖泽,祗服新宠,益思尽忠……
相较于更遥远的欧洲,波斯自古以来的富庶名称,都让商人对波斯贸易更感兴趣。
而大顺的海军以争霸的方式,驱逐了英国在好望角以东的势力、并且把触手伸向印度之后,这条贸易线显然更符合资本的口味。
在松苏,满载着棉布、南洋糖、或者其余的工艺品等,前往已经被海军消灭了竞争力量的中东地区。
比如布郡、布索拉、马斯喀特、摩卡等地。
在那里,布匹、蔗糖等,都有50%以上的利润。
卖掉布匹、蔗糖后,在那里购买没药、乳样香、天泽香、椰枣,亦或者是印度所需的马匹等。
一部分,可以直接回国。
另一部分如印度所需的货物,则可以再去印度售卖。
在印度售卖之后,装载孟加拉的硝石、拉杰沙希的生丝、印度各地的棉花棉纱黄麻等,回国。
不管是药材、硝石、还是生丝、棉纱等,回国之后也都是紧俏货,利润也不低。
而且,最关键的是,贸易周期,可比去欧洲短多了。
同样是挣100块钱,一个是一年半的周期、一个是半年周期,资本会选择哪个?
同样的一次贸易,一个回程只能带白银、另一个回程还能带贸易品,资本会选择哪个?
这是不言而喻的。
最关键的,还有一点。
印度的战局,已经传回了消息,而且已然非常明朗。
但欧洲的战局,还未传回消息,并不明朗。跑到一半,发现大顺的海军败了、英国四处抓捕大顺商船,就算不被抓,跑回来这就真要赔的上吊了。
但还是那句话。
大顺军方,以及总参谋部和新学派,把仗打到了欧洲、打过了好望角,不是为了让大顺的商人跑到波斯和印度赚钱的。
如果只是为了去印度、波斯赚钱,那么这场仗在大顺夺取印度之后就该结束了。
根本不应该、也用不着把几十艘攒了快三十年的战列舰、巡航舰,用着超高的军费,运到欧洲去。
甚至,这二十年时间,根本就没有必要造这么多军舰。如果只是为了夺取印度,保住东非以东,那么大顺其实只需要10艘战列舰就够了。多出来的钱,完全可以修黄河、修主将、修辽河、安置漕运人员、赈济灾荒等等。
本来,这场第一次世界大战,大顺这边的态度,就有“不打”、“小打”、“大打”三派。
而要大打,就要搞清楚大顺大打的目的是什么。
既然大顺已经选择出兵欧洲,那么显然支持“大打”的这一派占据了上风。而大打这一派之所以占据上风,至少他们肯定是讲出来了为什么要大打的道理。虽然可能“有道理”,未必就是“要这么做”的最强理由。
而大打,又该怎么打?打的过程中,怎么样才能在影响力很小、驻军并不能太多的欧洲,拿到最大的利益?
这就是大顺以官督商办、朝廷管制、强制要求西洋贸易公司继续增加商船的原因。
大打派认为,伴随着航海术的发展、东西方贸易的增加,东西方之间的技术差距正在急剧缩小。
这种缩小,甚至是肉眼可见的。
不只是蒸汽机技术的传播什么的。
而是一些大顺的特色贸易品,欧洲,正在疯狂仿制,不只是丝绸、瓷器,还有更多的商品。
举一个在欧洲之前压根不存在、纯粹是真正的东方特色商品的东西。
漆器。
至少在漆器上,大顺这边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法国的仿制漆器家具,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吞噬着大顺漆器的市场。
尤其是德国的“中国漆器”,十个里面至少七个,压根不是中国产的、或者日本产的,纯就是法国产的仿制品。
早些年,法国已经成立了【髹漆行业联合会(corporation des peintres et des vernisseurs)】,他们很早就像法国政府发出了请愿活动。
而且,历史上,法国的政府财政总监给东印度公司的信件上,就明确写过这个“防买办、和支持本国仿制品发展”的内容。
【我获悉:我们开始仿制的扇子、大型木器、陶器、漆器等各行业的工匠,对于你们大量从中国进口此类商品,感到极为不满……当然我写这封信不是指责你们,更多的是提醒您,以免日后这些怨气对你们不利……】
除了法国,英国的细木匠们,也在历史上的1741年,向政府请愿,请求政府禁止从东方进口漆器和木器,否则他们真的要活不下去,而刚刚发展起来的仿制的漆器产业也要完了。
这种手工业,尤其是这种算是中高端奢侈品的木匠活产品,欧洲仿制起来也不是太难。欧洲也不是没有木匠,更重要的是伴随着科学的实验精神,使得逆向工程非常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