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刘钰只是在拿到研制出来的木托子弹膛线枪后,转述了一下恩格斯对布伦海姆之战的评价——毕竟,那是个能负责编写大百科全书上的军事条目的强人,老恩的评价,自是相当到位的。
【这次会战从战术观点来看具有特殊的意义。】
【它极其清楚地说明了当时的战术同现代战术之间的巨大差别。同一种情况,即两翼前有两个居民点,这在今天会被认为是防御阵地的最有利的条件之一,而对于十八世纪的军队却成了失败的原因。】
【在当时,步兵完全不适于进行具有明显的非正规性质的散兵战,而在今天,散兵战却能使精锐部队防守的砖石房屋居民点成为几乎不可攻克的。】
言简意赅地描述了散兵战术、线列战术,在面对相同的战场、相同的环境下,完全不同的情况。
大顺在直布罗陀的这一仗,实际上也算是对恩格斯这番评价的实体展示:
线列兵时代,和散兵时代,其防御战术、防御体系、壕沟战术,是有代差的。
大顺的散兵,少量的散兵,在壕沟、环形工事、砖石据点防御中,顶住了以线列战术攻击的数倍英军。
直布罗陀之战,从双方伤亡来看,并不算一场大战。
但东西方的战术体系,在此交汇,真正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包括已经自杀的约翰·莫当特,都已经看出来了一些问题。
旧时代,或者说,纯粹的线列横队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棱堡时代,也已经快要结束了。
时代在变,一场新的战术变革,即将拉开,谁跟不上,谁就会失败。
开花弹、散兵、以及作为过渡的纵队冲击战术、壕沟防御的兵力梯次配置、膛线枪的比例增加……等等这些,即便还做不到立刻让战术体系重写。
但至少,新时代的曙光已经浮现。
防御一方的约翰·莫当特,临死之前,写给伦敦的建言,写到了时代变了。
而进攻一方的大顺军官们,作为胜利者,也切身体会了一把时代的变化。
方阵在开花弹前不堪一击。
线列进攻在散兵战术面前损失惨重。
没有盖顶的棱堡,密集的线列兵战术、距离被彻底淘汰,只剩下一种能承受更高膛压的炮管、和一种更为安全的引信,以及一种更为便宜的拉膛线的机器。
在这一战之前,“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军事强国,到底孰强孰弱、大顺的战术体系是否是正确的”,这样的疑问,一直萦绕在大顺的这些高阶军官的头顶。
南洋之战,打的是衰落的荷兰,而且基本没有啥像样的战斗。
印度之战,那纯是以多欺少,拉出去一万五六千的大军、将近十倍的火炮。
直到直布罗陀之战,算是和英军的常备军交手,结果就是不管是进攻方还是防御方,都得出了结论:战术体系,恐怕又要发生一次变化。
一众军官们感叹于时代变化的太快。
这种感觉很微妙,并不是说松苏开始冒出煤烟和蒸汽的那种。
他们作为军人,站在军事的角度上,也能深刻体会到这种飞速的变化。
他们小时候,大顺的军事体系、战术体系,是什么样的,他们当然知晓。因为他们不是达官显贵之子,就是良家子体系的世兵。
等着军改开始,大顺开始装备燧发枪和刺刀,开始整合炮兵,以炮兵、方阵、线列、齐射,来决胜。
从阿尔泰山,打到日本,再打到南洋。
然后,不过短短十几年,膛线枪木托子弹、散兵和骑炮配合反骑兵、散兵加纵队冲锋、开花弹、虎蹲炮复兴、防御战壕沟批次部署兵力等等新的战术,又开始推广。
这些人对于“时代在不断变化,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存、逆之者亡”的认识,应该说,以一种不得不的形式,不断加深强化。
仅仅从战术上,他们已经送走了两个时代。
联想到此时大顺国内发生的种种变化,难免不会让他们生出诸多的感叹。
当“变化”本身不再叫人感觉到“不适应”的时候,那么,怎么变化,变成什么样,也就逐渐叫人不会觉得有什么“理所当然不对”的理所当然感。
虽然他们感触变化的方式,只是通过战争。
但关键是他们潜移默化接受的三观,使得他们对于“变”的认知,是一种非常别扭的认知,建立起了一种在这个时代看起来非常奇葩的认知方式:一定是因为甲的改变,所以乙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乙变成了这个样子,本质上是甲发生了变化。
比如,战术的改变,是因为武器的变化。
武器发生了变化,而战术不变,就会遇到排着队列阵,冲击膛线枪和开花弹防御阵地的场景,就会引发惨败。
这种认知,狭隘的去看,倒是问题不大,狭隘的看就是军改而已。
但对于大顺而言,真正的大问题,是这一整批广义新学派系的人,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三观影响:什么是基础、什么是上层建筑或者叫表象。基础变了,上层建筑就要变,否则就要塌。
从各种各样的事情中,破除了各种各样的神圣性。
军官们从战术变革中,破除了过去的许多神圣性,把战术变为一种无趣的学问,与武器、士气、军饷等等一一对应的无趣的学问。不再有什么是不可变、不可改、不可易的。
商人们从贸易变革中,破除了过去的许多神圣性,把出海远航变为了一种无趣的学问,与风向、经纬、洋流、太阳、地球、时间等一一对应的无趣的学问。不再有什么是不可更改的,从神明到口口相传的禁忌,种种被赋予神圣的东西都被砸碎了。
甚至一些官员,在松苏的改革中,也破除了过去的许多神圣性,把征税发展变为了一种无趣的学问,与利息、利率、土地收益、兼并倾向、白银买地还是干工商取决于回报、溺婴和纺织业之关系等一一对应的无趣的、没有道德的、没有人味儿的学问——比如松苏溺婴问题的改变,靠的是纺织业发展,和残酷无比的“包身工”、“灵巧手指的童工”和“女人上工的工资由父母或者公婆代领一半”等和没有进行文化的革命下的封建伦理和封建道德现实对应的极端黑暗政策。
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无非是这些军官们感触最深而已。
这批大顺海陆军体系内都算是高阶军官的军官,自然不会因为一场三五千人规模的战斗,就大发感慨。
但这场战斗背后的时代变迁,让他们感慨莫名。
也正是许多年前,关于膛线枪问题所引发的散兵战术、线列战术、纵队冲锋过度等战术问题的那场讨论,使得此时的李欗,知道了敦刻尔克这个法国的伤疤,知道了法国的一些情况。
并且在共情之后,提出了这么一个向法国示好、维系同盟关系和互相信任的提议。
感叹与追忆之后,李欗点了陈青海的名字,说道:“此番去伦敦,外交那边由齐国公家里的田平,他当初就被送到了英国做公使,对这边熟悉,也算是国公早年帮忙给他铺了个建功立业的路。当初谁想着最终最风光、最能建功的大使是去英国,而不是去罗刹、法国?”
“军队这边,既是去震慑的,也是要镇得住场子,你带队过去吧。我估计,法国那边,至少也得派个有爵位的。咱们这边的人,级别也得能镇得住,有些东西才是。也算是看看英国那边的海军,我们在这边打仗交手的时候,你还在好望角,我估计多半是打不起来大海战了,你也正好去看看。”
第112章 死与复仇(十二)
确定了前往伦敦的人选后,中法两边很快就组织起来了一批运输船。
被俘的英军,被要求用盐和石灰,将战死的英军尸体腌起来,以避免在海上运输的途中腐烂。
大顺这边还是比较人道的,鉴于威慑在这里无甚意义,毕竟这里不是英国本土,吓不到该吓的人。
是以没有选择筑京观的方式,而是将尸体堆在石灰和盐中送走。
中法两边和抽调了一艘战列舰、两艘巡航舰护航。
或者可以说是去护航。
也或者可以说是去威慑——即便是外交使命,以及可能全程都要被英国的军舰围观,但在战时状态下,在直布罗陀大胜的中法军舰停靠在泰晤士河,终究会造成金融市场的巨大混乱。
有趣的是,中法两边派出护航的两艘战列舰,是真正意义上的姊妹舰,真正到真的是一个妈生的那种。
大顺这边派出的,是一艘名为“舞阳侯号”的74炮战列舰。
法国这边派出的,是一艘意译后名为“鲁莽号”的74炮战舰。
从名字上讲,可谓相近。
从血缘上讲……两艘都是设计师小弗朗索瓦·库龙的巅峰设计,两艘船拿的都是一样的图纸,都是45年左右出生。只不过一艘出生在法国、一艘出生在中国。
舰长、布局、甲板、配置、炮位,全都一样,真的是拿着同样的图纸造出来的。
更为蛋疼的,便是离开了直布罗陀后不久,就遇到了在这边监视中法舰队动向的英国分舰队。
而在英国的分舰队中,舞阳侯号和鲁莽号,也看到了之前被英军俘获的、74炮大家族中的长姊,恐惧号。
因为此时的造舰技术、材料特性、木头本身的材料特性等缘故,七十四炮战列舰接近了可能的极限。
木材制成的长船体随着时间的推移往往会弯曲和下垂,虽然增加维护可以一定程度上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维护是要花钱的。
是以,航速、防护、火力、维护,和性价比,这种设计都达成了一种风帆战舰的几乎完美的规格。
也可以说,由家族长姊“恐惧号”衍生出来74炮战舰家族,在历史上整个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初期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繁衍出一个从俄国到西班牙的庞大家族,基本算是这百年间风帆决战的绝对主力——除了荷兰和丹麦。
丹麦是因为海峡问题,没必要造吃水这么深的战舰;而荷兰则真的是……曾经的海上霸主,混到74炮舰普及的时代,港口常年失修已经淤死了,根本没法搞这种大型战舰了。
当然,这是科学决定的,材料什么的就在那摆着,不管谁设计,最后都会殊途同归,长得都差不多。
但终究,这是法国人先设计出来的。
此时,在大海上的这场“姊妹舰”的会面,法国人的心情很难说是该哭还是该笑。
论笑,中、法、英这三个此时的强国,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拿74炮战列舰作为远洋决战主力,都在使劲儿造这种船,似乎是值得自豪的。
论哭,对面那艘长姊舰,是被英国人抓去的,插上了英国旗帜,抹去了法国的痕迹。
好在,这种尴尬的会面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英军的战列舰就选择撤退,而是留下了一个速度较快的中型战舰监视。
押送着俘虏的舰队打出了旗帜后,继续向前,终于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被英军的主力舰队包住。
英军海峡联合舰队的司令,爱德华·霍克上将,在高傲的三层甲板的108门重炮的王家乔治号战列舰上,迎接了陈青海为首的大顺海军的军官。
双方现在是交战状态,故而也就没有鸣炮致意。
大顺这边的军官们,对于这艘108门大炮的高大战舰,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或者震惊。
因为他们作为刘钰建军思路的拥趸,也和刘钰一样,认为大顺建造这种三层甲板战舰,就是纯粹的好大喜功、浪费钱财。
大顺没有在自己的近海决战的机会,造这样的超大型的、排水量超2000吨的超大型战列舰,除了放在渤海湾慢慢腐朽之外,毫无用处。
大顺之造了一艘接近100炮的三层甲板战舰,唯一的作用就是当初皇帝松苏大阅的时候,作为皇帝的“御船”,毕竟高大一些。除了做御船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军港休息,速度太慢、补给太废、一旦沉没士气打击太大、以及日本和朝鲜还有越南压根没机会让大顺用这么大的船等等原因,使得大顺这边的海军军官并不觉得大就是好。
即便现在这艘船凭借高大的船身,有点像是居高临下盯着降旗的中法战舰。
在王家乔治号的甲板上,大顺这边的军官和英国的军官互相打量着,充满敌意地打量着,气氛倒还没有到剑拔弩张的程度。
陈青海和爱德华·霍克,算是同龄人,两人的出身和经历,并不相同。不过两个人在军队中立的人设、或者说两个人表现出来的那种外在的形象,却很相似。
论出身。
陈青海是赶上了大顺造舰的风口期,作为第一批海军军官毕业生,一直升到了海军的高阶军官、分舰队司令。
爱德华·霍克,在英国海军里,也算是“能力之外其余为零”的代表人物——当然是英国特色的“能力之外其余为零”,因为他舅舅家,是英国“不朽七人众”利兹公爵的大管家和家族律师,顺带还是牛顿当铸币厂厂长时候的二把手、英国贸易和种植园委员会委员、《乌得勒支条约》谈判的殖民地问题代表。
“不朽七人众”,指的是当初废掉了詹姆斯二世,写信邀请荷兰国王来英国统治的七个贵族。真正的“废立在我”的家族。
出身的话,两人的差距还是挺大的,毕竟陈青海没有一个类似于大顺世袭户政府、礼政府侍郎级别;或者宗人府宗人令级别的舅舅。
不过,论人设的话,两个人倒是很像,可以说非常像。
所谓人设,就是自己设置出来的外在形象。
在大顺海军的第一批军官中,排在前三的三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标签。
米子明不消提,都知道是刘钰的嫡系,就算他想不是,那也不行。
杜锋,刘钰曾开玩笑说,这要是赶在百年前神州即将陆沉的背景下,他多半就剃了头发,去搏功名利禄了。是个非常精致的、赌徒式的利己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