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这里大规模种植葡萄的原因,是因为当年法国的关税战争,使得荷兰对法国的葡萄酒征收重税以作对抗。
而荷兰那点地方,肯定是不能自产葡萄酒的。
所以,当时的荷兰东印度公司,选择了地中海气候的南非,推广种植葡萄。
伴随着法国的《枫丹白露敕令》的颁布,大量的法国新教徒一无所有、只有技术,跑到了这里,葡萄产业出现了大发展。
但……历史上西班牙在七年战争中对葡萄牙开战的理由,就是葡萄牙沦为了英国的殖民地,这里面涉及了一个简单的经济学问题。
即葡萄牙对英国,放开纺织品关税。
作为回报,也作为对法国的对抗,毕竟法国是葡萄酒大国,英国对葡萄牙放开了葡萄酒关税。
于是,盲动的荷兰人,再一次闹出来了类似巴达维亚蔗糖危机一样的盲动经济路线。
这几年日子更加不好过,因为大顺与荷兰一起走私,商人富了,种植园主和开普的农民哭了,英国也不要荷兰的葡萄酒了。
但种葡萄的地方,都是山区,又不能种植别的农作物。只能这么凑合着过,使得葡萄酒价格极低。
现在的开普,是大顺与荷兰的共管城市。新教徒和大顺的移民区,是分开的。
大顺也没有抢夺荷兰殖民者的种植园,而是瓜分了别处的土地。
大顺这边种菜、养牛、养羊、种粮食。
荷兰人那边主要种葡萄。
是以,这一次来到这里修整、准备最后一段航程的工兵们,日子过得相当好。
本土特色的蔬菜、豆腐、包子、馒头、花卷,都可以吃到。
荷兰那边的便宜的无法大规模出口到欧洲、只能往非洲卖一卖的廉价葡萄酒,可以当水喝、踩桶喝。
水牛肉、鸵鸟蛋、橘子、柠檬,这些奇怪的东西,也可劲儿吃。
而且基本上也不需要支付白银,在非洲,大顺靛草染色的“哀伤之布”,才是硬通货,并且是此时西非奴隶贸易重要的交易品。
几天时间的修整,使得工兵们有了再进行一次长距离航行的身体,并且基本上可以保证在抵达地中海之前,不至于出现大规模的坏血病。
好望角凉爽的秋季,也使得瘟疫之类的敌人并未出现。
当他们休息完毕,正式登船出发的那一刻,支援舰队的高级军官们,望着浩瀚的大洋,不自由自主地感叹起来。
“今日,才算是真正的超越了前朝,踏进了本朝的西洋。依稀记得当年兴国公来我家里寻我让我去考靖海宫的时候,焉能想到我这个旱鸭子,今日却能踏足这万里波涛,从海波中寻的一丝封侯之机?”
陈青海面对着和他站在一起的高阶军官们,感慨不已,当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二十余年,当真是给他一种相隔五年就差了一个时代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海军军官中尤其如此。
最开始,他们学拉丁语、学法语、学操帆、控帆、航海。
然后他们学星图、定位、测量、炮战。
然后他们学远航、补给、测绘、经济原理。
再然后,他们要学月距角法、学星图表、学海航术的测绘进阶。
他们这批人,从最开始的肉眼所见的硬帆船,见证了大顺这二十余年的海上剧变。
几乎是五年一个周期,他们要学的东西就要进行新的补充。
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就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木屑,随波而动,被时代的浪潮推着前进。
同届的同窗,有人渐渐跟不上了,被时代甩在了身后,在釜山、海参崴、虾夷等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海上决战的地方养老,混个中校军衔,和那些老旧的军舰一样慢慢腐朽。
后辈们,不断冒出新的面孔。曾经他们第一批舰长时代的稚嫩实习生、或者他们成为分舰队主官后的实习舰长们,一批又一批被时代淘洗的人,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风口,爬了上来。
陈青海知道,这一次下西洋之后,风口期就此结束。大顺海军的战斗力还会保持,凭借传统和架子,足以。
但像这二十多年这般风起云涌、万物竟发、勃勃生机、新面孔不断涌现的时代,却再也回不来了。
舰长的儿子还是舰长,水手的儿子还是水手的海军时代,就在大顺的海军正式下西洋的这一刻,已经开启。
虽然陈青海已经上了车,但他还是有些对过去生机时代的怀恋,他知道这一切必将过去,因为他确信大顺一定会赢。
给他自信的,最小点的管窥之处,便是那些往船上装的柠檬。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花钱傻乎乎地在好望角买橘子和柠檬往回运,即便没啥可运的就算空船也比花钱买柠檬赔本强。
孙子云: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组建了许多年的总参谋部,于海军部分,这些年到底在干啥?之前,并不是所有军官都清楚。
现在看来,只怕这个当初筹备的总参谋部,这十多年来,一直就在干一件事:为今天的下西洋做准备。
大到火炮、造舰、战机、外交。
中到月距角法后,打着以金星凌日为了全人类共同知识的名义疯狂测绘、画图、满世界编标准经纬度地图。
小到士兵的靴子、呢绒军装、柠檬橘子、白菜豆腐、积土成山般十余年如一日不断往这边送人开垦可能就为了今天下西洋前最后一站的这顿饺子。
现在往船上装的一筐筐的柠檬,就是陈青海等军官团们见微知著的信心来源。
多算胜少算,胜负见矣。
第081章 下西洋后的下西洋(六)
当补给完成的舰队正式扬帆,驶入大西洋的时候,舰队的高阶军官们自然涌出一种使命感和无限豪情。
追唐慕汉的基调下,产生了时代在变,过去的西域现在不是西域、现在的南洋才是汉唐西域的类比体系。
于是,当年三宝公下的西洋,用这种思路类比之后,就是在如今的航海术、导航术、数学水平的条件下,仅仅是婆罗洲以西的地方现在还有资格叫西洋吗?
那时候自然是可以叫的,但现在肯定是不行的。
按照他们这些新学学派所接受的某种意识形态教育,他们所被塑造的共同意识,对于永乐下西洋的评价,其实是这样的:运气不好,要是南洋不产香料,而是印度或者非洲东海岸产香料和黄金就好了。
因为南洋产香料,离得太近,无法形成有效的行政垄断。
香料是当时唯一有价值的舶来品,所以在当时贵金属——包括铜——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以香料作为纸钞的锚定物,理论上是可行的。只不过太近了,走私无法杜绝,加上香料这玩意儿作为货币锚定,肯定是不如棉花粮食以及后世的石油天然气的。
当然这种认知未必全面,甚至未必对,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顺在对外问题、贸易经济等领域,塑造了一个新学阶层的主流共同意识。
英国的重商主义、自由贸易;法国的科尔贝尔主义、重农主义;大顺的儒教而非儒家的经济理解、以及新学派的资本主义粗略理解……每个群体,都需要一个意识形态来支撑。
原本是宗教,但宗教的时代过去了,现在要靠经济学。
在对外贸易上,大顺的新学一派,和新兴阶层,都是鼓吹国家拟人化的自由贸易理论的。
而这种以国家为主体的自由贸易理论,在大顺的新兴阶层那非常受欢迎,并且成为了显学。
虽然听上去,一群特许垄断的东洋公司、西洋贸易公司等,支持自由贸易,好像挺扯淡的。
但特色的自由贸易理论,在大顺成为显学,是有其特殊性的。
因为,这套体系推演下去,可以得到一个名为“新天朝体系”的东西。即世界各国经济分工,比如大顺负责生产棉布、丝绸、瓷器、机器、铁、煤等全套的轻重工业。
而朝鲜国可以生产稻米、纸张、挖煤;日本国可以生产纸张、稻米、白银、铜、黄金;印度生产棉花、棉纱;南洋生产稻米、靛草、香料等等。
因为大顺首先是天朝,或者是一个国际秩序的主导者,然后才是一个国家。
在旧时代影响下的这群人,所能接受的理论,能也只能是一个变种的天朝体制,并且以此作为他们的理论基础,和那些守旧派做斗争。
当然他们套用的,是王道、霸道之争的皮,并且非常确信自己现在搞得这一套就是秦汉先贤——甚至他们管仲秦汉之后的诸葛亮也拉了进来,并拿武侯将蜀锦丝绢和蜀国货币绑定从而维系了蜀国货币稳定的事做例子——先贤们做过的,在大顺自然便多了两分合法性。
大顺不是以小族临大国的满清,所以大顺的变革,精英阶层会选择优先保证“天朝”这个概念存在,而不是把这个概念肢解。
天朝,礼法,本质上就是一种国际秩序。
既然是国际秩序,那么就需要一个最起码听起来是普遍性的理论,才能建起来这个国际秩序。
其中的关键,在于嘴上喊的是一个“大家都要接受的国际秩序”,但内里是自己受益。
道理只能是:我遵守这个国家秩序,并且因为我遵守这个国际秩序,所以在这个国际秩序中受益。你们差,是因为你们不遵守或者违背这个国际秩序,或者说新时代的经济意义上的礼法。
并且,大顺本身是有这样的经济基础的。
比如,大顺和欧洲,完全可以签订一个双边的、平等的、都是百分五关税的关税协定。
你的纺织品卖不进来、我的纺织品疯狂往你家卖,那只能证明你们不适合发展纺织工业,不如按照自由贸易的理论,去找找你们国家适合干啥,比如养羊?
单就这一点来说,大顺是此时世界上唯一有资格真的举起自由贸易大旗的。
历史上的鸦片战争,这个旗举得就连自己人都骗不了,所有人都知道起因是贸易逆差和禁绝鸦片导致的违禁品超额利润。
大顺则不同。
至少,可以说服大部分欧洲的如伏尔泰那样的启蒙主义者:大顺真的是为了全人类的自由贸易和全人类的合理分工而来的。因为,大顺没有贸易逆差,并不是为了扭转贸易逆差而开战的。
作为自由贸易的举旗者,大顺当然也会欢迎英国的呢绒、法国的白糖、俄国的木材、瑞典的铁块往大顺卖。
关税在那摆着,公平透明,两边一样,卖不出去,那就和大顺没关系了。
作为一个在历史上直到1790年才扭转了对已然殖民的印度的贸易逆差的欧洲、一个在1893年土布还能反击机织布的中国,大顺的政策制定者对此有绝对的信心,一旦放开东北的人参种植管制,连法国人参都卖不进来,更别说呢绒了。
新时代经书,也就是经济学的重要意义,是让自己身披大义。
并且这个大义,在嘴上、明面上,一定是某种看似好像公平合理、东西方通用的、普遍的东西。至少在明面上,不能是因为我是我、你是你,所以我要欺负你;而是在要明面上,你我他都要遵守一个“礼法”,礼法是永恒的正义,我只不过是恰好处在礼法秩序的受益者那一层。
就像是封建礼法,我不是为了我的利益,我是为了至高无上的礼法、规矩、秩序,我在维护秩序、国际法律、普遍道德、永恒正义。只不过,恰好我爹是贵族,而你爹恰好是农奴。
我不是为了维护我自己的利益,我是在维护秩序,只不过恰好这个秩序让我受益,理论上如果你爹是贵族你也可以受益。并且我必须要告诉你,我要是农奴,我也会拼命维护这个礼法和等级制度的,只不过我不是而已,我爹没给我机会。
我镇压你,不是因为你损害了我个人的利益,而是我在维护秩序,而你被镇压也不是因为你要分我的地、烧我的契,只是因为你破坏了秩序、违背了永恒的正义。
做到这一点,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天朝”。
比如周伐楚,“绝对不是”因为楚国开始崛起有可能威胁天子,而是因为楚国不贡苞茅。
是以,扭曲成这种共同意识的新学群体们,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理解,自然可以大义加身。
英国东印度公司损害了英国人民的利益,他们利用垄断专营权,利用茶叶和丝绸,从英国人民的身上赚取高额利润。
英国的棉布禁止令,损害了英国人民的利益。那些呢绒生产商,利用他们在议会的权力和话语权,使得英国人民要高价才能穿上便宜、舒适、美观、透气的棉布衣衫。
英国兰开夏、曼彻斯特的棉布织工,都是阻碍时代发展的毒瘤、重复发明轮子的无用之人,他们是棉布禁止令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利用行政的关税保护,阻碍了人类的进步,和人类穿更便宜的棉衣的权益。
等等……等等。
由这一套东西,可推出来的理由,那可实在太多了。
和鸦片战争所不同的就是,大顺真的不是来卖鸦片平衡贸易逆差的,因为大顺真的没逆差,甚至于流入的白银多到完成了从铜钱货币到白银货币的转换、还要把大笔投资投入到关东南洋否则国内钱银兑换要炸的地步。
至少可以让很多启蒙主义者认为,大顺真的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来建造人类的“巴别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