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按说,从纯粹战争的角度上来讲,这就是脑袋有问题的举动。
英军上岸有个屁用?是能在陆地上扭转战局啊?还是能真的在陆地上攻下法国经过老沃邦时代改造的要塞化城市?还是说指望着三五千陆战队以一敌百攻入巴黎叫法国陆军投降?
啥也做不到。
但却可以让法国的舆论哗然:你们这些海军是干什么吃的?国务大臣是吃屎长大的吧?英国都登陆法国了,海军为什么这么怂不去和英军决战?国务大臣赶紧下台了,换个能保护法国的国务大臣!
当然,在英国国内也是一样:威廉·皮特是吃屎长大的吧?把陆战队一波波地往法国去送,有什么战果吗?每一次进攻都会被法国人打下海,连个布雷斯特的棱堡要塞都打不下来,你这个海陆军大臣是干什么吃的?
都一样。
之前没抓住法国海军主力的海军上将爱德华·霍克,被议员和商人们叫嚣着要把他和约翰·宾一样,挂在桅杆上枪决,并且焚烧了他的画像。打法国人是次要的,党争要紧。
法国这边,更是每一次英军登陆的风声传来,就会引爆一波又一波的宫廷阴谋。打英国人是次要的,宫廷斗争要紧。
舒瓦瑟尔这个国务大臣,本来就树敌众多。他虽然依靠启蒙派去制衡高等法院,但也只是制衡。在涉及到贵族特权、税收改革问题的时候,他也只能怂,否则各路阴谋就会让他直接下台。
原本登陆苏格兰的计划,就是急眼了之后的孤注一掷。现在大顺正式参战,舒瓦瑟尔觉得优势在我,自然希望大顺海军能够配合法国海军,搏一把,和英国海军在海峡决战。
既是保卫法国的胜利可能,也是保他这个国务大臣恒久远。
但显然,这并不符合大顺资产阶级的利益。
如果说打印度,更多的还是皇权收税加强内部统治的利益。
那么,参与欧洲战争,本质上就是刘钰拉着大顺的新兴阶层和资产阶级团体打的,只不过是借用了一个“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印度问题只能在好望角以西才能彻底解决”的名义忽悠皇帝。而忽悠的基础,又是皇帝对刘钰的参谋判断的某种路径依赖。
是以,大顺的新兴阶层,在乎苏格兰是信天主教还是信圣公宗吗?
是希望把法国扶植成欧洲霸主吗?
显然不是,法国那另大顺的新兴阶层感到作呕和厌恶的国内工业替代和关税保护,就注定了大顺的新兴阶层的利益压根就不可能让法国成为欧洲霸主。
而大顺参战的目的,就是借助法国的海军力量和英国对苏格兰登陆的恐惧,牵制英国的海军主力,从而使大顺的巡航舰可以切断英国和殖民地的联系。
并且在几年之内,完成英国殖民地经济和其宗主国的脱钩。
简言之:
棉布、衣衫、茶叶、丝绸、瓷器、日常用品等,大顺提供。
糖蜜、蔗糖、酿酒用糖料等,法国提供。
这个难度并不大。
毕竟《蜜糖法》本身也和北美独立关系巨大,因为法国和西班牙的糖更便宜。
而波士顿倾茶事件,本质上就是走私茶大战加了关税的茶,都是武夷茶。
北美独立运动早期,也不是没出现过类似印度甘地那一套自己纺织自己用、不用英货的举动。
因为大顺大规模参与欧洲战争的根本原因,就是单纯的经济贸易问题。
而不是领土问题、继承权问题、宗教问题、新教旧教问题、法理问题等等,都沾不上边。
是以,大顺和法国的合作,当然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各怀心思的。
而且,大顺在合作中牢牢把握住了主动权。
一个是海军合则生、分则死,但死的是法国大顺死不了的死。
这算是威逼。
另一个,便是大顺私下里暗戳戳的表示,日后可以把尼德兰的南部,也就是信天主教的比利时地区,给卖了。这种卖的前提,就是将来不需要荷兰合作一起走私的时候,一脚把荷兰踢开,允许法国占据低地的天主教地区,虽然理论上此时它属于奥地利,但只要战后大顺默许并且断绝与荷兰的合作,那么很显然奥地利打不过英国被大放血状态下的法国。
这算是利诱。
再加上大顺保证数月之内,会调集精锐的工兵参与攻打直布罗陀的战斗,法国这边又无力独自发动进攻,只能顺从的大顺这边的战略。
如今,欧洲那边的态势,是英军的舰队正从四面八方往回赶,包括在北美的舰队,以及之前准备袭击塞内加尔的舰队。
因为布雷斯特在布列塔尼,距离英国本土实在太近,也就是上海到南京的距离。
而且,布雷斯特和土伦一样,包括大顺的威海、旅顺等军港类似,都是标准的抱月海湾岬湾地形,除非在陆上用陆军的大炮发动进攻,否则这样的地形对这个时代的海军而言是无解的。
爱德华·霍克,接任了因为丢失了梅诺卡岛而被枪决在自己旗舰上的约翰·宾,继任了海峡舰队司令。在这之前,他干的相当不错,顶住了国内的舆论压力,创造性地使用了补给船补给的方式,使得海军可以长时间不回港休息,一直封锁布雷斯特。
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无解。
英国海峡舰队的规模,封锁布雷斯特是没问题的。
但前提是,土伦舰队没有溜出来汇合。
再加上大顺的舰队忽然出现,击败了英国的地中海舰队,这就使得海峡舰队封锁布雷斯特的任务成为了一项送死的命令。
很简单。
之前可以封锁,但布雷斯特的地形,和岬湾炮台,使得法国海军学的大西洋简单学乌龟,往里面一缩,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现在封锁,一旦大顺的海军和土伦舰队一起赶过来,再被港口里的布雷斯特舰队背后插一刀,那英国的“橡木长城”就塌了。
所以,他只能选择先后撤,放弃对布雷斯特的封锁,准备海峡决战。
英国上下拿出来当年对抗西班牙人时候的动员力量,开始在海岸准备防御,甚至出台了特别审判法——对可能的詹姆斯党,或者天主教徒,或者可能是法国奸细的人,抓、枪决,从快从速从重。
在这场战略博弈中,威廉·皮特的战略其实是非常正确的,也是英国此时少有的真正有战略眼光的人。
可以说,他和在印度被大顺骑兵为了个怀表而砍死的黑斯廷斯,算是英国日不落时代的奠基人。
没有黑斯廷斯这个“东印度公司第一个主动的帝国主义者”的殖民地理论、帝国学基础、理藩学实践理论体系化,那么英国就只能有半个地球,无法殖民好望角以东有历史积淀的传统国家。
没有威廉·皮特的海洋战略,并且拼着老命把国债借爆了、其后续招致了北美独立的政策坚决性,也就没有后续持续百五十年的海洋独霸。
但威廉·皮特的战略本身的前提,是法国自己把海军送了。
法国要是把海军主力送了,那么英国只需要三分之一的舰队监视法国即可,剩下的三分之二尽可去攻打法国的殖民地,从而以战养战,坚持到法国撑不住最终投降。
那么,如果法国海军不送呢?
显然,法国海军不可能不送人头,因为法国的财政撑不住了,法国无法做到士绅一体纳粮,所以收不上来钱,所以必须要搞机会主义赌一把。只要上赌桌,海上法国基本就是输。
站在封建国家的角度,贵族特权士绅优待其实也不算错,毕竟这种免税的本质,是贵族在缴纳血税。问题在于火枪时代的来临,血税不值钱了,贵族没了穿一身板甲靠一匹战马在农民伯伯人堆里开无双的本事了,这问题自然就大了——如果贵族还能顶着24磅重炮和榴霰弹以及刺刀和火枪,继续开无双以一敌百、骑枪硬戳24磅铁炮弹、斗气护甲免役手雷,那么免税特权当然也没啥问题,生殖隔离都没啥问题。
于是法国面临着一个严峻的向新时代转型的问题,而转型时代当然是脆弱的、混乱的、收不上来新的钱养新的兵而过去的血税兵员性价比又大为下降。
英国能对付这样的、转型期的、痛苦的无法发挥全部国力的法国。
因为英国国库能收到的岁入,能达到GNP的14%;而法国和大顺差不多名义税轻底层税重中间商赚差价,收不上来与其国力相符的钱,或者说收上来钱进不了国库,不知道去哪了,人人都觉得税重,但是国库没钱。
所以英国可以和国力实际上超其一倍的法国对抗,海上占据优势,陆军有普鲁士这个优秀打手。
然而,再加上一个大顺,就对付不了了。
的确,法国和大顺的情况很类似,都是在火药时代和印刷术时代无法解决过去真的可以以一敌百的特权阶层问题。只不过大顺的体量太大,顶着自身转型期的巨大debuff,依旧可以做出许多惊人的举动。
比如,威廉·皮特一切战略的前提,就是欧洲中心视角,并且是默认大顺不会疯狂地跨越数万里用兵。
只有在这个前提下,他的战略才是正确的。
但现实并非如此,所以,他的战略出了大问题。
他整个战略的最大危险,就是大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因为他的战略前提,就是海军优势能封锁法国的同时,还能对殖民地和贸易进行绞杀。
那么,反过来,变成英国海军主力被大顺海军牵制,大顺建造战列舰无用而造的海量巡航舰的贸易绞杀战,怎么应对?
第080章 下西洋后的下西洋(五)
从一开始,大顺海军的军改思路,就没有奔着靠自己的战列舰决战战胜英国海军、登陆英伦的路子走。
虽然刘钰是这么想的,盼着打完仗后老皇帝一死,新皇帝傻呵呵地把严重超编的战列舰队拆了解散——如果奔着这个目标去建战列舰,战后肯定超标,而且是极度超标——然后水手、海军、工匠、船厂工人、伐木工、木料加工厂、海军食品厂等等,就会闹出来点超大的动静。
奈何老皇帝又不上当,并没有脑子一热就全力疯狂造战列舰,哪怕是被乔治·安森的战列舰环球航行惊醒之后,依旧保持了冷静和长远考虑,维系稳定的生产速度,和战列舰数量。
所以,大顺来到欧洲的战列舰,不少,但也没多到可以自己打满全场全歼英国海军的地步。
当然,大顺真正的战略,还未有机会展现出来,这毕竟需要时间。
孟加拉的易手,需要时间;加勒比地区的抢劫,需要时间;北美殖民地的走私,还是需要时间。
时间站在大顺这边,而现实还未展示出未来的可怕场景,这就使得英国人没有更多的选择。
况且,这又不是阴谋,而是堂堂正正的、甚至可以直接写出来的计谋。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放弃英吉利海峡,把海军散到殖民地保护航线,然后再加做弥散,沐浴焚香,祈祷再来一场神风把法国的登陆舰队都吹灭了?
而且,法国之前的殖民策略中,一直牢牢把控着西非,甚至在西非试图推行黑色法国人的改土归流计划。
而塞内加尔到加勒比、到美洲,实际上可比从欧洲走,近得多,航线也熟的多。
一旦西班牙参战,那么,塞内加尔、苏里南、哈瓦那这个标准的三角形航线,就可以直接把英国和其殖民地的贸易彻底掐死。
要知道,现在印度狗屁不是,英国王冠上的珍珠,是加勒比海岛,印度别说王冠的宝石了,此时顶多也就是个王冠上的边角料。
那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简单的道理,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有王冠,才有王冠上闪耀的珍珠;没有王冠,也就没有王冠上的闪耀珍珠。
所以,在威廉·皮特上台之前,英国政坛的争论,是保汉诺威还是保英国?
而伴随着大顺参战,英国政坛的争论,则变成了保王冠还是保珍珠?
这倒是个傻子都能判断的事。
故而,实际上,此时,从好望角到直布罗陀的航线,乃至于苏里南、塞内加尔和太子港之间的三角航线区,可谓是畅通无阻。
或许能有几条孤魂野鬼的巡航舰,但护卫运输船的战舰也足以应付。
快船往这边送来的好消息,也告诉支援舰队的司令自行决定北上的时间,只要别误了季风季即可。
支援舰队的司令陈青海,也没有在接到消息后立刻北上。
而是让各部在好望角进行修整,多吃橘子多吃柠檬,吃新鲜蔬菜,吃新鲜的肉,享受一下好望角的秋天。
战斗工兵们来的非常是时候,一共五天的假期,他们在好望角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也获得了足够的长期航海所急需的维生素补充。虽然这时候并没有维生素这个词,但是吃柠檬吃水果可以不得坏血病的道理,大顺这边还是知道的。
四月秋季,正是好望角葡萄成熟的季节,这里连片的葡萄园,使得在这里修整的工兵们,几乎是泡在葡萄酒里渡过的。
价格很便宜,原因还是老一套,就是荷兰人习惯性的经济盲动主义。
比如南洋的蔗糖危机。
也比如南非的葡萄酒危机。
荷兰人很容易搞这种经济盲动,从17世纪就开始吃亏,一直吃亏到19世纪,不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