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5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若说危言耸听,那也不至于。

明末之乱,是个极大的教训,后金区区二十万人,便差一点让神州陆沉,若说西洋人,论及火器之强、舰船之利,确实是强于后金的。

有了这样的教训,李淦也着实担心。他是不想装鸵鸟的,因为装鸵鸟没有用,刘钰这话就差说再过百十年恐怕西洋人要学后金能让大顺败亡了。

王者兴德政之类的屁话,自然不在皇室教育的体系之内。

李淦也清楚世上没有万世一系的帝国,更没有神丹妙药可以延年益寿,否则秦皇汉武唐宗明祖,哪一个不是人杰?可哪一个又万世一系了?

如今朝中都说,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李淦满脑子平蒙古、复西域,颇有些好大喜功。心里着实怕百年之后,自己也沦一个评价:顺之亡,实亡于泰兴。

本来之前美滋滋的心情,被刘钰这么一说,顿时又有些郁闷。

深深叹了口气道:“遍观群臣,你是第一个有此忧虑的。到底是杞人忧天?还是曲高和寡?在你看来,就如此绝望吗?朕想听实话。你但说无妨。”

刘钰亦是深吸一口气,心想豁出去了,便道:“臣斗胆,试问陛下,以为我朝水师比之西洋人如何?”

“不能比。西洋人船坚炮利,齐国公昔年在福建是见到过的。况且,西洋人能远赴万里至此,可略窥一二了。”

刘钰又问道:“若百年后,臣若为西洋人。仗水师来袭。只需两万精兵,海运迅捷,非陆运能比。今日攻广东,待大军前来围剿,乘船而至宁波。大军走陆路,岂能与海运相较?海船至宁波,只怕大军才出广州。”

“如此流窜,直破镇江,切断漕运,使得天朝一分为二,南北相隔。陛下又能怎么办?”

“届时一封檄文,附以招降,仍开科举。士大夫连头发都能剃,若能开科举、断漕运,则江南又将如何?江南若叛,又有水师之强,天下又将如何?”

“水师打不过,陆军机动又不如乘船,两万之兵即可牵制十万。海疆万里,处处皆防则处处无防。岂不闻兵法云:处处皆倍则处处皆寡?”

“是故前朝徐光启云:辽东之事,不过疥癣之疾。将来大患,必在南洋。臣是以整日不安。”

李淦惊住了。

尤其是听到刘钰说“破镇江、断漕运、开科举”之后,更是一身的冷汗。

大顺的可战之兵,不是在西北边疆就是在京营,算上松花江的府兵轻骑、镇守蒙古的野战部队,真要是东南有事,集结部队开向东南,只怕也得一年之后了。

刘钰说的一点没错,大军乘船,西洋人万里之外都能来南洋,从南洋去广东、宁波,难道不是易如反掌吗?

大军开到广东,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人家为何要打野战?

调动了主力后,直接乘船北上,漕运一断,你奈我何?

扶植傀儡,科举一开,必然喜迎新朝雅政,以为天命所归。

连续几次调动,要么大军固守京城,放权督抚,那样的话,就是唐藩镇之祸;要么大军不守京师,在陆上来回机动,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旦战败一次,必然天下倾覆。

水师不强,南北之间的联系全靠运河。

运河一断,南北分开,可以说朝廷直接对南方失去了掌控力。

西洋人扶植傀儡也好、野心之士借机起事也罢,总归真要到那一步,天下亡不亡不知道,大顺肯定是要完的。

至于水师能不能打得过西洋人的舰队,李淦心里还是有数的。

冷汗淋漓之际,手都不由有些抖,刘钰的话就像是一个噩梦,彻底环绕在了李淦的心头。

这想法过于大胆,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可仔细想想,却大有可以操作之处。

可能是怕李淦这噩梦不够噩,刘钰又道:“陛下,如今英圭黎、法兰西都在争夺印度。印度自古无大国,皆松散之邦,向来臣服。臣之忧,不在今日,而是一旦将来印度臣服,则西洋诸国也不是在万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到时候,陛下能够确保,西洋人就没有一个两个聪明之辈,想到断漕运、开科举的办法?”

“把国朝的安危,都寄于西洋人皆蠢货之上,这是可以的吗?”

“陛下英明神武,可汉武唐宗哪一个又不英明神武,其后世子孙难道是可以保证的吗?”

后面加的这一席话,更是让李淦眼前有些发黑,只觉得心口剧痛,捂着心口喘息了一阵,把要去叫太医的太监喝住,厉声道:“今日之言,若有半句外传!”

后面的话没说,太监全都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听了刘钰的话,早就吓得魂儿都没了半条,浑身瑟瑟,连声道:“陛下安心,若有半句外传,今日当值者皆同罪!”

李淦挥挥手喝道:“出去!滚出去!”

太监匆匆离开,待门一关,李淦起身绕行数圈,又坐下,又站起来,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好半天,才道:“卿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大争之世,大争之世……若不奋起,莫说天朝体面,便是欲并起为诸侯恐都不得。你说得对,不能指望西洋人都是蠢货。”

“只要断漕运,开科举,兵船运兵沿海而战,东南糜烂,国祚必不久。印度……印度。以你所见,西洋人争夺印度,尚需多久?”

想着反正话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刘钰道:“印度兵弱,王公裂土,各怀鬼胎。西洋人殖民二百年矣,颇晓分化拉拢之术。以臣之见,三十年内,必有分晓。”

“三十年……三十年……”

李淦讷讷自语,不断地说着三十年这个时间。三十年后,他当已耳顺之年。若是到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日后这“实亡于泰兴”的评价,必在他的头上。

他没想过万世一系,以史为鉴,纯属做梦;也没想到延寿百年,秦皇之鉴,实在缥缈。

早晚要亡,可他既不想担上这个历史的评价,也不想如刘钰所言亡在西洋人手里。

亡于起义,总还有个好点的评价,大不了就是后世昏庸。可要是亡于西洋人……这评价,只怕堪比赵九了,而且是大顺搞的激进意识形态下的赵九。

刘钰说的那些东西,真要操作起来,比说的更简单更可怕:江南若有大灾,有心人起事,借西洋兵,连华夷之辩都可以不用管了。

按刘钰所言,只有三十年的时间了,直到这一刻,李淦似乎才真正明白刘钰到底为什么这么古怪,为什么之前一直看不透刘钰到底想要干什么。

若是因为此事,一切就好理解了。

白日里还刚刚享受过夷狄威服的快感,傍晚就受了这样的噩梦,李淦的精神实在有些撑不住。

许久,轻声道:“你且起来回话。朕问你,你有可行之策吗?不要说兴水师之类的废话,要可行之策,不是泛泛之谈羽扇隆中。是要你在对罗刹谈判、北疆战事那一套。你明白朕的意思。”

刘钰明白李淦的意思,兴水师就是废话,不是废话应该是怎么兴、怎么弄钱、怎么让朝臣不反对、怎么不至于搞成汉武帝那样天下户口减半亦或是隋炀帝天怒人怨。

“有。但也需一步一步来。”

“从哪破局?”

“朝鲜、日本,以及陛下所言的青州兵。”

“何以不是南洋?”

“打不过。必以日本练兵,获取金钱,持续投入。水师是个无底洞,若无收益,养不起。陆军尚可镇民变,水师若无西洋人之祸,何用?谁人肯缴加饷?是以必要见利。”

“五年可能见成效?”

“或可略见成效。”

李淦不再多说,伸出五根手指道:“五年。五年之约,朕要见到东西。再多的,朕也是没办法了。五年,军饷不算,一百万两,朕要见效。若不然,朕就只能兴乌台诗案,压服士林舆论,做个暴君,按你的疯癫之语,大兴六郡良家子、武德宫郎官,兴水师,兴西学!在这五年之内,你只管去做,不要考虑其余的……你身上的锅已经够多了,不用再自污了。五年朕要见效。”

刘钰拜谢后道:“陛下也不必惊忧过甚。”

“朕知道了。如今和罗刹的谈判最难之处已经完结,剩余的都是些礼政府要谈的事。你就不必当值了,还是那句话,名正言顺,名正言顺。朕是天子,不是夷狄酋长,名不正言不顺,便用不好。”

“今日之事,便是翼国公,也不可谈。你可明白?”李淦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厉,刘钰再三称是,李淦这才疲惫地一挥手道:“好了,你自去吧。该做什么,仔细想好。五年,朕要见效,放手去干。钱朕也只能拿出一百万两了。若不见效……”

想了半天,李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半天,居然苦笑道:“若不见效……朕又能怎么样呢?去吧,去吧!”

再度挥挥手驱赶刘钰,刘钰也不再留,自离开回家。

第120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公羊那一套本是康有为挖出来鼓吹变法的,被刘钰弄成了大倒退到大争之世,狠狠把李淦吓唬了一番。

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慨,兴亡事看得多了,再差的都经历过了,最差能差到哪里去?

想着李淦急躁躁的性子,给了五年时间也算是给破天荒了。

真要是搞成李淦去当暴君、搞乌台诗案,重用六郡良家子的老五营和郎官直接绕开科举搞西学,那恐怕更不好。

闹不好就真要改朝换代的大乱了,尤其是李淦内里的急性子,那就更完犊子了。最起码西域还没弄回来呢。

想着今天给李淦来了一针猛药,下一步就是按部就班走完三舍法选拔就是。

回到家中略作休息,就急急前往齐国公府。

见了田平,也不废话,直接问道:“田兄,我托你办的事,你到底是办没办?”

他也没提醒什么事,田平笑道:“守常兄,你的事我能不办吗?不就是倭语西席吗?早叫家人南下去办事的时候一并办了。倒是你,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

听到田平不同提醒便知道是何事,刘钰也松了口气。

“嗨,陛下放了我的假,不用我当值了。就让我忙着准备夏考的事。国公今日又在陪罗刹使团?”

“是了。父亲这几日都忙。哪像你这么轻松?对了,还有个事。”

田平一拍脑袋,匆匆从屋子里取了一盘东西。

“你上回弄的那个飞天的热气球,再弄一个呗。玩玩。”

那日喝多了酒,不说断片了,这事也实在没记住。

看着田平捧出来的金子,不禁啧啧道:“行啊,田兄,还是你有钱。我当日弄得银子,还是从母亲那借的。你倒是随便玩玩就能拿出钱来。”

田平心道我哪有这么多钱?就算有,也不值这么祸祸啊。倒是父亲嘱咐的,这里面另有别的事,我哪好说?

只是笑笑,把些金子往刘钰手里一堆道:“这事你可别忘了啊。过几日夏考一结束,自去城外玩耍。到时候叫上我,就不要多叫别人了。”

刘钰抓了一个金锞子,抛了两下揶揄道:“怎么,你是上一次没憋出来诗,这一次诗兴大发?成,不叫别人,这热气球做好了还是你的。可有一样,我要玩的时候,你可得借。”

“废话。今儿我也不留你喝酒了。过些日子就要夏考了,喝酒多了手抖。再说陛下放你的假让你准备夏考,我要是留你喝酒,日后陛下知道了,必要训斥。哎,对了,你知不知道这罗刹使团回去后,咱们要派人跟着去庆贺罗刹新王登基的事?”

刘钰心说这不废话嘛,那就是我建议的,我能不知道?

“怎么?你想去?”

“我肯定是不去啊。马骑不得、枪听不得的。倒是有传言,说是陛下有意选拔夏考之后不能入上舍的跟着去。虽说出去看看也好,但毕竟太远,一个个人心惶惶,都不肯去。”

刘钰一怔,奇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整日随侍陛下。”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陛下在天佑殿里的时候,你也只是在门外执勤罢了。”

说完,又神秘兮兮地拉着刘钰小声道:“哥们儿告诉你个秘密啊,夏考我肯定入不得上舍的。但是似乎是要定我去书写房历练。”

书写房,就是前朝的中书科,西安建制的时候改了名,日后也有部分并入了天佑殿下属机构。

说起来官职不大,但却是个可以接触到核心层事的。

本身就有定制,一部分取科举士,一部分挑选武德宫内舍成员。

这个不能入真正的核心圈,没有上舍秋考三甲的头衔,绝对没戏。但这个一靠文笔,二靠忠诚,田平去干这个,绝对算是个挺合适的差事,将来或可外放。

应该是齐国公北疆之功,他家已经是世袭公爵了,从国爵进到美爵也不太可能,便赏了子嗣?

闻言,刘钰拱手道:“恭喜恭喜啊,本朝书写房虽说不是蒙元中书省,但在京城起步,又轮值天佑殿,日后大有前途啊。”

田平对这个官职也还算满意,虽说品级不高,但确实算是消息灵通,而且日后若是能轮值天佑殿,混个脸熟,外放的机会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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