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49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英人有多少舰队、有多少船、殖民地的情况、民心……英人的财政、利息、关税……法国在加勒比和印度问题上的选择……等等这些,枢密院搜罗的材料,汗牛充栋。”

“枢密院只是定战略,打与不打在陛下。而前线厮杀,在将士。”

“本朝将士用命,训练有素,以一敌一,六成可胜。但于印度,可能以十敌一,臣实不知怎么失败。”

“至于参与欧罗巴之战,只要海军出动,扰乱其贸易、联法海战,拖下去,英国必败。”

“是以,臣在枢密院,整日不过看书消遣,无所事事。只要陛下圣裁不变,坚定打下去,谁坐在枢密院,结果都一样。”

“黄河事,既无人肯碰……臣,请,卸枢密院之职,以国公之爵,便宜行事,出镇禹贡之兖州。”

话止于此。

意却不尽于此。

皇帝饶是满身的法力诈术,这辈子也见多了朝中争斗,还是被刘钰的这番话给弄的不知所措了。

刘钰这是找找死?不想活了?疯了?还是……还是说绝望到要自杀的地步?

一时间,各式各样的想法,飞快地在皇帝的头脑中旋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刘钰的话茬。

哪怕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哪怕他也经历了改革和守旧的二十年争斗。

显然他从未想过,会有臣子,真的会把这番话讲出来。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刘钰请求出镇兖州,要来担起来黄河事。

而做这件事,是必死的。

无论是政治上的,还是民心上的,亦或者是任何方向,都是必死的。

或者说,除了皇帝做这件事,其余任何人做这件事,都是在求死。

包括太子。

以往的任何改革,总还是有人得利、有人受损。

哪怕是被骂了数百年的王安石变法,总还算是毁誉参半,还留了一段“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的”的话。

但这件事,只有骂名。

在朝中,几乎必然是“烹弘羊、天始雨”的情况。

在民间……

如果发生了洪灾,黄河已经决口了,上千万百姓被淹、数百万百姓衣食无着的时候。这时候,皇帝大力赈灾、官员全力以赴,皆得千古美名。

而现在,事还未发。

不提河道变革后的各种零碎的、分阶层的影响。

比如对商业的影响、盐业的影响、农业的影响等等。

只说个最笼统的。

好好的过了四五百年,从来没有黄河泛滥的风险,也不用承担修黄河大堤的悲惨,更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黄河决口……

却有人要把黄河走山东。

任何一个山东的百姓,都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黄河是啥好东西吗?

至少在此时的民间看来,黄河就意味着灾难,而并不意味着肥沃的黄河水。

意味着要出徭役去修黄河堤。

意味着要面临着黄河泛滥决口的危险——基本上,一年一泛。

意味着要淹没祖坟,淹没仅有的家产,自己要背井离乡。

谁让黄河走山东,除了老天爷这种不可抗力,于此时……没人会立生词,只会立一个跪像,跪在黄河大堤上。

至于刘钰在山东的名声……刨除掉受益的莱州、登州沿海地区。这么说吧,运河沿岸,不知道多少人骂。

刘钰可不止是毁了一个淮安、扬州。

随便举个例子,临清城。运河漕米改革之前,20万人口的大城,短短十几年间,剩下了八万人。

曾经鼎鼎大名的临清关,曾经的山东排在前列的大城,曾经整个山东算是粮价最便宜的地方,因为改革,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诗:

临清官道柳,采掇有饥妇。

年年旱魃杀五谷,客米千钱仅一斗。

有饭柳作齑,无饭柳作糜。

丈夫失纤因病死,妇食老姑兼乳儿。

春风飘飘柳已深,枝叶老梗伤人心。

临清最起码还剩了八万人,最起码还有个州城、府县的底子。

而另一个漕运重镇,张秋……

《张秋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昔者漕运重镇,夹河而城,襟带济汶,控接海岱,输贡咽喉,南北要地。五方商贾辐凑,三邑物阜齿繁。自兴国公行海运,始而萧条,继而凋零,不啻迅风之扫秋叶。廿年间,城廓是而风景非。

夫志也,一郡一邑之史也。张秋无郡之名、非县之邑,而有其史,可谓兴矣!

自行海运后,张秋再无其史,此张秋之绝笔。

愣生生把一个繁华大镇,弄到绝望,弄到士绅写下了“张秋之绝笔”这样的词,作为张秋志的最后一句话。

临清还剩下的八万人,是因为漕运被废了之后,但运河凑合着还能用,多少还能有些贸易。

但也仅限于此了。

一旦黄河再从山东过境,仅存的几个还能支撑的运河城市,全都得死。临清的那八万人,可能也就能剩下三万。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事都怪到刘钰行海运上,而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

首先一点,就是之前的山东漕运区,一切配置、水利工程,都不是围绕着灌溉、发展农业生产来的。

而是山东有漕州县虽多临近运河,但农业水利资源却极其匮乏,仅有的汶、泗诸水,泰、沂、滕诸泉也被纳入漕运体系之中。

在不能满足运河充足水源的情况下,地方州县是无权使用这些河道或泉源的。

这个问题,从明中期开始,就已经频频成为问题。

保漕运为第一优先级,为此甚至是默许黄河向南决口的。沿途的河流,都要为漕运补水。

而漕运的时间,又基本上和灌溉期重合——等到夏天雨季到来的时候,那时候不缺水,但他妈的运河水也大,又要往外排水——这就导致了旱天要用水的时候,用不了;雨季不要水的时候,往外排。

听起来,刘钰行海运,解决了漕运问题,应该是个好事。

但问题在于,数百年间,频繁的水利工程,都是围绕着漕运来的,已经基本把原本的灌溉体系给破坏了。

漕运本身带来的工商业,养活了一定的人口。而且漕米可以稳定米价。

废掉漕运,是个系统工程,因为“非废运河,无以治黄”是废漕运的一个重要理由。

即便不解决黄河可能决口的问题。

只说之前漕运带来的诸多水利工程的反农业性质,这些数百年积累的坑,不是说废掉运河就一下子解决了的。

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废掉运河,大量的人失业。

本身,运河区就是闻香教、白莲教、青莲教这些教派的重要传播地。各式各样的变种,层出不穷。

废运河之后,鲁西北、鲁西南地区,至少发生了六七次成规模的起义。

战乱,起义、厮杀,围剿,这又是一波破坏。

最后,就是一些决定性的、根本性的因素。

山东除却这几年发展较好的沿海莱登地区——除了控制着对朝鲜的贸易、海军基地、新学兴起外,还有可以通过海路闯关东——刨除掉这两个地区,山东一共也就大约7500万亩的耕地。

在取消了人头税,或者叫把人头税夹在土地里只能算是朝三暮四不算取消后,隐匿人口已无必要。

统计之后,山东人口已经破2200万了。

2200万人,7500万亩耕地——以20世纪30年代的统计,鲁西南、鲁西北地区的复种、套种、两年三熟率,也只有30%——实际上,山东已经出现了人多地少的大问题了。

此时的生产力水平,就这个样了。

之前的大规模水利工程,都是围着运河、漕运、盐运打转的。

平准亩产是多少?算上复种率,其实顶天说,也就200斤,甚至可能也就170来斤。

人均三亩半地,要是真正达成了均田,刨除掉平均每年6个县受灾的现实,也就是人均600斤粮食。

听起来,好像还行。

但现实不是均田的,不能真的去算“平均粮食占有量”的,平均不了。

现实也不是没有灾荒的。

现实也不是没有贪官污吏的。

现实也不是没有佃户要交租子的。

现实也不是商人不趁着交税的时候压粮食价格的。

后世的人,吃着大量的油脂、鸡蛋、奶、肉、感觉一天一斤粮食,够吃了。

这年月,干活的老百姓,你给他一天两斤粮食,他也就混个七八分饱。

况且,这些土地是不是全都种粮食呢?

有没有种经济作物的?种棉花的?种花生的?种枣子的?实际上,还是很多的。

没有土地,就得冲向那些原本不适合作为耕地的地方,而这,又进一步破坏了原本就很脆弱的生态结构,旱涝频发。

除此之外,经过在山东的一些统计数据,刨除掉青岛、威海等这样的奇葩城市,这些奇葩城市的男女比例达到了180比100,但很正常,证明去做工的多。刨除掉他们后,很多地方的男女比例,也达到了110比100,甚至130比100的情况。

种种以上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促成了很多的问题。

但所有这些问题,都比不上刘钰现在提出的话外之音。

他要让黄河走山东!

这等于是直接往火药桶里扔火炭。

黄河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就此时的生产力水平,都意味着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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