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英人有多少舰队、有多少船、殖民地的情况、民心……英人的财政、利息、关税……法国在加勒比和印度问题上的选择……等等这些,枢密院搜罗的材料,汗牛充栋。”
“枢密院只是定战略,打与不打在陛下。而前线厮杀,在将士。”
“本朝将士用命,训练有素,以一敌一,六成可胜。但于印度,可能以十敌一,臣实不知怎么失败。”
“至于参与欧罗巴之战,只要海军出动,扰乱其贸易、联法海战,拖下去,英国必败。”
“是以,臣在枢密院,整日不过看书消遣,无所事事。只要陛下圣裁不变,坚定打下去,谁坐在枢密院,结果都一样。”
“黄河事,既无人肯碰……臣,请,卸枢密院之职,以国公之爵,便宜行事,出镇禹贡之兖州。”
话止于此。
意却不尽于此。
皇帝饶是满身的法力诈术,这辈子也见多了朝中争斗,还是被刘钰的这番话给弄的不知所措了。
刘钰这是找找死?不想活了?疯了?还是……还是说绝望到要自杀的地步?
一时间,各式各样的想法,飞快地在皇帝的头脑中旋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刘钰的话茬。
哪怕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哪怕他也经历了改革和守旧的二十年争斗。
显然他从未想过,会有臣子,真的会把这番话讲出来。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刘钰请求出镇兖州,要来担起来黄河事。
而做这件事,是必死的。
无论是政治上的,还是民心上的,亦或者是任何方向,都是必死的。
或者说,除了皇帝做这件事,其余任何人做这件事,都是在求死。
包括太子。
以往的任何改革,总还是有人得利、有人受损。
哪怕是被骂了数百年的王安石变法,总还算是毁誉参半,还留了一段“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的”的话。
但这件事,只有骂名。
在朝中,几乎必然是“烹弘羊、天始雨”的情况。
在民间……
如果发生了洪灾,黄河已经决口了,上千万百姓被淹、数百万百姓衣食无着的时候。这时候,皇帝大力赈灾、官员全力以赴,皆得千古美名。
而现在,事还未发。
不提河道变革后的各种零碎的、分阶层的影响。
比如对商业的影响、盐业的影响、农业的影响等等。
只说个最笼统的。
好好的过了四五百年,从来没有黄河泛滥的风险,也不用承担修黄河大堤的悲惨,更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黄河决口……
却有人要把黄河走山东。
任何一个山东的百姓,都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黄河是啥好东西吗?
至少在此时的民间看来,黄河就意味着灾难,而并不意味着肥沃的黄河水。
意味着要出徭役去修黄河堤。
意味着要面临着黄河泛滥决口的危险——基本上,一年一泛。
意味着要淹没祖坟,淹没仅有的家产,自己要背井离乡。
谁让黄河走山东,除了老天爷这种不可抗力,于此时……没人会立生词,只会立一个跪像,跪在黄河大堤上。
至于刘钰在山东的名声……刨除掉受益的莱州、登州沿海地区。这么说吧,运河沿岸,不知道多少人骂。
刘钰可不止是毁了一个淮安、扬州。
随便举个例子,临清城。运河漕米改革之前,20万人口的大城,短短十几年间,剩下了八万人。
曾经鼎鼎大名的临清关,曾经的山东排在前列的大城,曾经整个山东算是粮价最便宜的地方,因为改革,竟然出现了这样的诗:
临清官道柳,采掇有饥妇。
年年旱魃杀五谷,客米千钱仅一斗。
有饭柳作齑,无饭柳作糜。
丈夫失纤因病死,妇食老姑兼乳儿。
春风飘飘柳已深,枝叶老梗伤人心。
临清最起码还剩了八万人,最起码还有个州城、府县的底子。
而另一个漕运重镇,张秋……
《张秋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昔者漕运重镇,夹河而城,襟带济汶,控接海岱,输贡咽喉,南北要地。五方商贾辐凑,三邑物阜齿繁。自兴国公行海运,始而萧条,继而凋零,不啻迅风之扫秋叶。廿年间,城廓是而风景非。
夫志也,一郡一邑之史也。张秋无郡之名、非县之邑,而有其史,可谓兴矣!
自行海运后,张秋再无其史,此张秋之绝笔。
愣生生把一个繁华大镇,弄到绝望,弄到士绅写下了“张秋之绝笔”这样的词,作为张秋志的最后一句话。
临清还剩下的八万人,是因为漕运被废了之后,但运河凑合着还能用,多少还能有些贸易。
但也仅限于此了。
一旦黄河再从山东过境,仅存的几个还能支撑的运河城市,全都得死。临清的那八万人,可能也就能剩下三万。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事都怪到刘钰行海运上,而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
首先一点,就是之前的山东漕运区,一切配置、水利工程,都不是围绕着灌溉、发展农业生产来的。
而是山东有漕州县虽多临近运河,但农业水利资源却极其匮乏,仅有的汶、泗诸水,泰、沂、滕诸泉也被纳入漕运体系之中。
在不能满足运河充足水源的情况下,地方州县是无权使用这些河道或泉源的。
这个问题,从明中期开始,就已经频频成为问题。
保漕运为第一优先级,为此甚至是默许黄河向南决口的。沿途的河流,都要为漕运补水。
而漕运的时间,又基本上和灌溉期重合——等到夏天雨季到来的时候,那时候不缺水,但他妈的运河水也大,又要往外排水——这就导致了旱天要用水的时候,用不了;雨季不要水的时候,往外排。
听起来,刘钰行海运,解决了漕运问题,应该是个好事。
但问题在于,数百年间,频繁的水利工程,都是围绕着漕运来的,已经基本把原本的灌溉体系给破坏了。
漕运本身带来的工商业,养活了一定的人口。而且漕米可以稳定米价。
废掉漕运,是个系统工程,因为“非废运河,无以治黄”是废漕运的一个重要理由。
即便不解决黄河可能决口的问题。
只说之前漕运带来的诸多水利工程的反农业性质,这些数百年积累的坑,不是说废掉运河就一下子解决了的。
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废掉运河,大量的人失业。
本身,运河区就是闻香教、白莲教、青莲教这些教派的重要传播地。各式各样的变种,层出不穷。
废运河之后,鲁西北、鲁西南地区,至少发生了六七次成规模的起义。
战乱,起义、厮杀,围剿,这又是一波破坏。
最后,就是一些决定性的、根本性的因素。
山东除却这几年发展较好的沿海莱登地区——除了控制着对朝鲜的贸易、海军基地、新学兴起外,还有可以通过海路闯关东——刨除掉这两个地区,山东一共也就大约7500万亩的耕地。
在取消了人头税,或者叫把人头税夹在土地里只能算是朝三暮四不算取消后,隐匿人口已无必要。
统计之后,山东人口已经破2200万了。
2200万人,7500万亩耕地——以20世纪30年代的统计,鲁西南、鲁西北地区的复种、套种、两年三熟率,也只有30%——实际上,山东已经出现了人多地少的大问题了。
此时的生产力水平,就这个样了。
之前的大规模水利工程,都是围着运河、漕运、盐运打转的。
平准亩产是多少?算上复种率,其实顶天说,也就200斤,甚至可能也就170来斤。
人均三亩半地,要是真正达成了均田,刨除掉平均每年6个县受灾的现实,也就是人均600斤粮食。
听起来,好像还行。
但现实不是均田的,不能真的去算“平均粮食占有量”的,平均不了。
现实也不是没有灾荒的。
现实也不是没有贪官污吏的。
现实也不是没有佃户要交租子的。
现实也不是商人不趁着交税的时候压粮食价格的。
后世的人,吃着大量的油脂、鸡蛋、奶、肉、感觉一天一斤粮食,够吃了。
这年月,干活的老百姓,你给他一天两斤粮食,他也就混个七八分饱。
况且,这些土地是不是全都种粮食呢?
有没有种经济作物的?种棉花的?种花生的?种枣子的?实际上,还是很多的。
没有土地,就得冲向那些原本不适合作为耕地的地方,而这,又进一步破坏了原本就很脆弱的生态结构,旱涝频发。
除此之外,经过在山东的一些统计数据,刨除掉青岛、威海等这样的奇葩城市,这些奇葩城市的男女比例达到了180比100,但很正常,证明去做工的多。刨除掉他们后,很多地方的男女比例,也达到了110比100,甚至130比100的情况。
种种以上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促成了很多的问题。
但所有这些问题,都比不上刘钰现在提出的话外之音。
他要让黄河走山东!
这等于是直接往火药桶里扔火炭。
黄河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就此时的生产力水平,都意味着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