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爱卿在松苏,行欠债进厂还债的手段,也还行;或者行契约长工还债的手段,也是行。”
“可如今要移民,便要往无法获利之处移民。若如扶桑,数万里之外,就算朕说让他们日后纳粮还债,难道要把粮食从那里拉回来,还给地主?”
“若叫朝廷偿还那些佃户之债,亦或者赎买土地——若颜习斋、李刚主的想法,单单一个黄河可能泛滥的地方,朝廷如何赎的起?”
“偌大的工程,若这要做,怕需一二亿两。而且迁徙的百姓,迁走也是一大笔钱,上百万人口,朝廷真要做成,非得用些手段。否则如何做得成?”
刘钰听着这话,越听感觉味儿越不对。
心里一激灵,心想你不是琢磨着,在中原的铁路修好之后……你他妈的不能担心太子处理不了乱局,决定死前把这事解决了,叫人偷偷摸摸把黄河大堤炸了吧?
手段二字,可能是类似汉武帝的手段。也可能,是些完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炸黄河大堤这种事,只怕还真就有可能干出来。
尤其是运河已经被废,漕米全走海运的基础已经打好。皇帝又觉得太子能力不太够,担心太子刚继位就遇到这种事,处理不明白,死前决议自己把这件事解决了,也不是没可能。
否则的话,若意思是另一种手段……且不说能不能干成,但凡敢干,刘钰也要真的另眼相看了。
想到这,刘钰忙道:“臣以为,此时急有急的办法,缓有缓的办法。只要继续对外扩张、增加财政收入,多修路……尽人事而听天命,则未必不能成事。”
“只论黄河事,则可移民关外。只要继续对外扩张,获得收益,以其收益为本,兴铁路,二十年时间,徐徐为之,朝廷也不是承受不住。”
“若有一条铁路,自京城起,过沈阳,而通松辽分水岭。以二十年时间,缓缓解决黄河事,一则死守死堵,二来分批迁徙,三来迁徙至松辽以北依旧可以征税也有收益。”
“如此,算上修铁路的钱,以二十年、或以二十五年为期,折算下来,一年也就一千万两便差不多。”
“若能继续对外扩张,一年多收个一千万两,臣以为,并无难事。”
“而且这一千万两,在海运通畅、铁路通畅的地方,物价可以视作不变。”
“则于黄河地区,可行赎买之策——迁徙之民,所欠款项,朝廷严查之后,按照《大顺律》最高利息为二倍的收益来算,由朝廷作保,让他们在新垦地耕种赎买……”
只要大顺还是个王朝,那么就不太可能走过于激进的手段。既然过于激进的手段不能搞,那就只能既希望与对外扩张,靠着超额利润的收益,用足够的钱来解决这个问题。
刘钰既说尽人事、听天命,皇帝便问道:“与枢密院之见,印度与欧罗巴事,还得多久?”
“朕若欲再得每年2000万两,又要多久?你说的再多1000万两的收入,又要多久?”
“就像你说的,缓有缓的办法,那这缓的办法,便要朝廷每年多出来至少两千万的收入。这还得去除了养兵、海军之费。”
“域外之事,朕最信你。”
对这个问题,刘钰给出了一个非常肯定的答案。
“五年!”
“臣以为,五年之内,第一个两千万两,必可到手。印度欧洲事,也定会解决。”
“除却收税之外,另还有海关出口关税,一旦欧洲的事解决了、印度的事定下来……则可除西洋贸易公司之垄断权,代之以收出口关税。如此,二三千万两,并无难事。”
“西洋贸易公司之存在,源于欧罗巴人成群结队,又有关税,又有航海条例等等。若不行垄断公司制度,实难打开市场。”
“二则彼时不得南洋、不得印度,西洋商人也在南洋等地有殖民地。若不行垄断公司,私人贸易走私严重不提,且必为西洋人之买办矣。”
“而若印度事毕、欧罗巴事解决,则可废西洋贸易公司之垄断权,尽兴自由贸易。”
“这都是专营盐铁取利之手段,只不过区别在于形式。只要把握了海关,一切出口皆由海关,不由海关不行;亦或者产出货物,必要征税之后方可售卖。”
“彼时西洋势力皆开海关,则于我大利。”
“臣试以罗刹为例。”
“若破除了英人的航海条例,又坐山观虎斗使得欧罗巴各国欠债累累。”
“如此时候,规定关税,自由贸易,西洋各国岂不都愿得‘盐铁专营之利’?”
“就算罗刹,他本就专营茶叶、大黄、丝绸等。届时,没有了英人封锁,本朝货物涌入,罗刹朝廷难道不愿意垄断本国的茶叶丝绸之利吗?”
“他或者征收关税。若他征收关税,则必要管理严格,以期能从关税获利,充实国库。”
“他或者专营垄断。若他专营垄断,必是莫斯科、彼得堡等贵族把控,又岂肯让其余散商染指?”
“进口的越多,其财政得利越多,国库也就越丰盈。”
“欧洲一战,各国届时都要负债累累。如何还债,他们总要考虑。定下关税之后,那便是进口越多,还债越快。”
“罗刹只是个例子,其余诸国,也是一样的道理。”
“是以,臣言,五年之内,朝廷多收个二三千万两,不是问题。印度孟加拉一地,就按照牛二的‘收税官直接当地主’的办法,一年也可收个1500万两。”
“再加上售卖货物的出口税、孟加拉生丝、棉花等进口之税,再多个三五百万两亦非难事。”
“英法两败俱伤,英国的航海条例被打破,茶叶、丝绸、棉布、瓷器等物,往北美再多卖个千万两,也非难事。”
“亦或者,朝廷出资,让西洋各国以关税为抵押,帮其偿还国债利息,料来届时各国国债激增,便不得不接受了。”
“臣以为,自明以来,朝廷财政不过二三千万两。如此情况下,众人觉得,再多个二三千万里两,似痴人说梦。”
“实则,并非难事。若得其精髓,臣以为,农税盐税之数不变,二三十年间,朝廷一年得银八千万两,亦非难事。”
“是以,此时若缓缓来,未必不能解决。”
刘钰心道,你最好不要存着炸黄河大堤的想法,搞出事来,不得不迁徙。
五年之内,你手里能掌握的收入,肯定是可以翻倍的。钱只要够,慢慢来,真不是不能解决的。下了决心,一年拿出一千多万两,十几年时间,甚至二十年时间,怎么也够把片无人区和基本河堤整出来了。
真要是天命不予,解决之前就决口了,那也问心无愧,算是尽力了。
第037章 轮台之思(三)
都说君心难测,此时的情况就是最好的体现。
刘钰不可能去问问皇帝,哎,你是不是准备在死前把黄河问题解决了?
毕竟,对皇帝来说,黄河本身是不能威胁到皇权统治的。真正威胁的,是黄河决口之后的“人”。
而皇帝觉得,可能没办法解决人的问题,所以可能会琢磨着把人解决掉。
封建帝王,屠戮百姓,如屠猪狗,这种事很正常,变种的草薙而已。
理性判断,一旦和皇帝这个在理性时代本不该存在的东西结合,那就很容易产生极为可怕的后果。
明末混乱时代,农民、贱民、矿工等,用暴力给大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也因之,会让大顺的皇帝尽可能维系小农的生存;但一旦感觉可能无法维系的时候,便很有可能扼杀于摇篮之中。
这不是没有可能,而是很有可能。
一开始,刘钰听着皇帝忽然谈及轮台诏,他心里肯定是嘲讽加吐槽。
心里嘲讽说,皇帝的脑子,顶天也就到那种不谈生产力生产关系、期待几个超人的良心,搞个什么零之镇魂曲之类的东西。死前发个轮台诏,把国内的兼并问题缓解一下,让太子去做“好皇帝”。
这当然要嘲讽。
但到了后面,刘钰越听,就感觉味儿越不对。
凡事就怕对比,这味儿越发不对的情况下,刘钰觉得,这种类似“放水淹田改稻为桑”的手段,还不如一开始自己嘲讽的那种想法呢。
做事,肯定要算成本。
而做事,怕也怕算成本。
投入成本,是为了目的。
关键在于,皇帝的目的是啥?
皇帝的目的,是百姓更好的生活?还是皇权的稳固统治?
大部分时候,二者似乎外表来看没啥区别,但一旦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就会立刻露出本质。
哪怕不考虑生产力这种理性的因素,只是考虑抽象的百姓更好的维系小农生活这个目的,投入几亿两白银,也是值得的。
但如果只考虑皇权的稳固统治,实际上……是有成本更低的解决方案的。
铁路的出现,的确让皇帝增强了统治的力量。并且给皇帝塑造了另一种可行的方案。
一旦从京城到汉口的铁路大致完工;再配上海州到徐州再到皖北河南的铁路。实际上,黄泛区——大顺的黄泛区,多半是后世的黄河下游流域,而不是原本历史上花园口后的黄泛区概念——已然是一片四面皆围的死地。
按照刘钰设想的花钱移民的构想,这需要大约至少三五亿两、甚至更多的钱,才能解决。毕竟还涉及到几千万亩的耕地,挖黄河的河道,必然是最好的耕地区,因为黄河不能穿山越岭加爬坡,水往低处流嘛。
并且其中必然夹杂着反抗、混乱、以及即便做了也未必能成。
而如果皇帝真要搞点反人类的办法,那只能说,成本确实大大降低。
水一冲,死一波、杀一波。北以黄河新河道为壑、西以铁路为墙、南以富裕乡绅防止灾民南下为忠、东以大海为弱水。
到时候,不但迁徙成本大大降低,而且少了许多迁徙的怨气,顺带还能重新分配土地。
甚至,完全有可能在大量迁民之后,于黄泛区搞中唐均田制,打造成为皇权的新堡垒,极大地增强皇权的力量。
并且,在铁路出现之后,以及大顺的财政状况,这种想法,是真的有可行性的……
而且,不论是难度,还是对天下结构稳定的破坏,都比刘钰一开始以为皇帝要搞的那种轮台诏的手段,简单多了、影响也小得多。
虽然不知道皇帝是不是真这么想的,可听着皇帝说的那些话,刘钰总感觉味儿很是不对,着实很慌。
于是乎,在皇帝听来,刘钰的这番话,让皇帝略微有些诧异。
就刘钰在阜宁、苏北等地的手段来看,怎么看刘钰都是个激进的变法派。
皇帝万万没想到,刘钰竟然说出来一个相对来说最为保守、最为温和的办法。
虽然这个内部的保守、温和,是以激进的对外扩张为基础的。
说温和,那自不必提,确实温和。
说保守,因为刘钰的这个想法,完全避开了改变黄河可能泛滥去的土地制度、土地私有制是否要改变的方向。并且,显然是以维系现有一切制度为基础的迁民计划。
皇帝相信以刘钰为首的枢密院那群人,对于外部世界的判断,那里集中了大顺对外部世界最了解的一群人。
而且既然刘钰说五年之内能够解决很多问题,皇帝鉴于之前的信任,也相信五年之后,财政收入翻一番颇有可能。
只是刘钰把问题直接引向了黄河问题,让皇帝有些诧异。
不提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的黄河问题,就是一摊屎,指不定哪天炸了,谁挨得近谁就得黏一身。
庙堂边缘、江湖深处,喊着解决黄河问题的人,没有威望也没有足够的朝堂高度来做这件事,只能空喊。
庙堂之高,谁敢抗这个事?谁又想抗这件事?
但皇帝没有直接去接黄河这个话茬,而是问道:“以爱卿之见,此番印度、欧罗巴事,是必胜之战?已经到了需要考虑败、一切要按照打赢的方向去考虑将来了?”
刘钰深吸一口气,前所未有地郑重道:“回陛下,臣昔日顽皮,得陛下垂青。彼时军改时候,臣便说,要做到纵无能之将,而有有制之兵,成不可轻败之事。”
“再者,臣自编练海军起,便言南洋、印度诸事。为此事,已然谋划二十余年。”
“期间下南洋、迁锡兰、乱荷兰、变罗刹、盟法国,皆为此事。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后,臣就说,欧罗巴各国的矛盾没有解决,只是谁都打不动了的休战,早晚还要打。枢密院一直在等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