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31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如今虽不得见木牛流马,但竟是能在听国公说完蒸汽车之后,有生之年竟能得见,下官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

刘钰也不想再纠结刚才在宫里是修铁路还是移民的事,笑道:“五味杂陈,是什么意思?按说应该兴高采烈才是?”

牛二苦笑着摇摇头道:“国公于松苏、下官于爪哇,所做之事,其中过程,只怕非得用五味杂陈才能说清楚。”

刘钰哈哈一笑,说道:“罢了,今日无事,我便与你同去西直门那边看看。反正枢密院里也没什么事,每日清闲。”

说罢,自在远处寻了车马,便往西直门而去。

火车肯定是不能入城的,这里面又关系到风水、又关系到安全、还有一些其余的奇葩阻碍,能让修到西直门已经不错了。

途中,牛二便问道:“却不知这修铁路,贵吗?”

“呵……不好说。60里的铁路,花了63万两白银,折下来,一里路一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一年能多得个二三千万两,地势再好一些,按照一万两银子一里路来修,倒也不是修不起。”

牛二暗暗咂舌,心想似乎确实是贵了些。但再一想,又觉得似乎不贵。

他又不是没有见过铁路,之前一些地方修了不少的铸铁轨,用马车来拉。那也不需要考虑太多的载重,是以虽然还没到从西直门到门头沟的铁路,便也知道肯定耗费更大。

只是,六十多里的铁路,单单是那些轨,不管到底是铸铁还是锻铁,这可都是实打实的铁。

一里路的铁轨,怕不是要三四万斤,而修个六十里,单单是铁,便要个二百多万斤。

虽不甚多,但也足见这些一些冶铁采煤之类的行业,已然是发展起来,一下子拿出来个二三百万斤的铁,竟也易如反掌。

固然说这条铁路不能单算经济账,和京城有关的事,就没法只算经济账。不管是南苑还是煤炭,都是如此。

他又大致问了问这条铁路现在都运些什么,得知除了运煤之外,还运石灰、水泥、木料。

这条铁路算是大顺的第一条正式的铁路,虽然机车的动力其实一般,但毕竟花费也不算太多,不能只算经济账。

但修起来之后,这经济账自然而然也就不得不算了。

本来就是为了供应京城用煤的,路线也不长,途中加水加煤也方便。

门头沟地区除了有煤矿,还有野溪附近的石灰矿,产量也很大。

这些东西,都是京城所需的。毕竟京城是个消费城市,要取暖,要铸钱,也要死人垫石灰,还要修房子之类的。

不管是煤,还是石灰,只要价格下来,用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朝廷选择建这条铁路的目的,一开始也不是为了钱,主要还是为了维稳。为的还是保证京城的煤炭需求,不要出现燃料飞涨的情况,京城是万万乱不得的。

也虽然皇帝琢磨着用印度的税收,按照搞驿站的方式,搞一些根本不算经济账的铁路。

但这种事,刘钰的态度,向来是要勾引资本的投资意愿的。

几乎是铁轨才铺完,那边的石灰窑什么的,也进行了原本的小石灰窑的合并。

形成了一个煤、石灰、水泥的简单的工业复合体,围绕着京城这个特殊的消费城市,已经引来了许多人的注目。

六十里路,只需要跑大约四五个小时,而且不需要太多的人力,很多人都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商机。

如果载重量再大点。

如果这六十里路,只花个三四个小时、或者两三个小时跑完。

到时候,肯定会有许多人乐于修筑的。

大顺有个天然的优势,那就是北方缺水,所以运河在南方非常密集,但是北方的运河终究稀缺。

而黄河,泥沙之大,也确实没有啥修运河的机会。

运河多了,修铁路的意愿就小。

鉴于皇帝的态度,刘钰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办法的。

只要铁路被证明有利可图,在一些被皇帝认为可以修铁路的地方,大可以让皇帝选择一种作死的办法。

想办法忽悠皇帝,让皇帝问商人借钱,或者商人参股但无经营权,日后拿分红即可。

就像是他给出的“驻印军队退役后授田南大洋”一样。

只要皇帝,或者想要吃到其中之利的官员,等到将来分红给利的时候,琢磨着“凭本事借的钱凭什么要还”;或者“凭什么要把钱给别人”这样的想法,那就可以解决许多事。

没有矛盾,那就制造矛盾嘛。现在看起来看不准,谁知道以后上去的那位,或者局势一变,会不会做出这等事呢。

这事儿,即便皇帝想的挺奇葩,那也不是说就没有解决之道的。还是得想办法琢磨皇帝的心思,顺着来,引诱着他一步步作大死才行。

要不然日后弄得,资本全跑管的宽松的印度去修路去了,那就真欲哭无泪了。那地方早晚要觉醒的,也压根不可能同化,真弄成这样,可真是把自己家的钱,给别人去留遗产了。

第017章 木牛流马(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最好是肉烂在锅里,铁路当然是在国内修的越多越好。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东西。是谁的,那可以日后革命、没收、收购等等,关键是这个东西要有。

可道理虽如此,在内部做起事来,终究要比殖民地麻烦,不得不考虑内部的利益冲突。

这一次修从门头沟到京城的铁路,得罪了许多人,大体上分为三拨。

一拨,就是南苑那些卖海柴的海户、海民。

一拨,是赶着骆驼运煤的,京城之前有许多骆驼,就是干从京西到京城运煤的活,现在全失业了。

最麻烦的一拨,就是京西的一堆和尚了。

静明寺、潭柘寺、戒台寺,这几家寺庙,可谓是鼎鼎大名。历史上京城的煤产业,很多故事也根本绕不开这几家在京西的大寺庙。

里面最次的静明寺,那也是有大明英宗皇帝的敕碑的。

而潭柘寺、戒台寺等,更不必提,混的比静明寺强多了。

麻烦之处,就在于这里是京城附近,而且是僧侣,刘钰在京城束手束脚,没办法重拳出击。

更不好弄一波类似于当年在松苏地区,利用外来人口招致的社会传说,搞冤假错案,逼着和尚说谣言是自己传的,从而没收土地、拆了寺庙、转移矛盾等等。

之所以说这几家寺庙,在京城的煤产业历史中鼎鼎大名,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门头沟圈门附近,有一座窑神庙。所谓窑神,就是矿工祭祀的行业神,因为挖煤死亡率甚高,死人非常正常。

而这尊窑神庙的传说,那就非常有意思了:静明寺的和尚开煤窑,强迫劳动,传闻中有微服私访的官员,被静明寺的和尚骗到煤窑里干活,高墙大院、护卫森严,又跑不出来,最后这位官员终于逃出去了,于是严查了京西煤窑的煤奴问题,于是被挖煤的矿工修庙祭祀,视为保护神。

这个传闻多半只是个传说,但传说多半来自生活。

至少从现在已有的证据来看,明英宗后,再到满清顺治年间,再到更往后,确确实实有不少“煤窑开办合同”存世。

里面画押的“地主”一栏,明明确确写的都是静明寺的高僧,毕竟正常人不可能叫地主明祥、地主性还……这一看就是和尚,正常老百姓不可能起这样的名。

其实既然四川京城都是中国,那形式也差不多。井盐是分成制,这边的煤窑也是分成制:一月三十天,其中五天的产出归和尚所有。

这是明面上的契,阴阳契,阴契还涉及到寺庙产业免税等等问题。

说白了,这就是资本家一直头疼的“土地私有制”问题。这地底下的煤,凭他妈啥归和尚所有?还有川南的盐,凭啥归地主所有?

这就是资本家和地主的矛盾。老马说过,对产业资本而言,地主就是一群无用的累赘。

至于潭柘寺和戒台寺,那也是在历史上出过“大名”的。

历史上京张铁路支线修筑的时候,要占用潭柘寺和戒台寺的地,于是潭柘寺和戒台寺的人,凭借和朝廷的关系,都是敕封的寺院嘛,遂找人言“转运煤斤,恐有碍贫民生计”。

这样的事,类似的事,自然会在大顺这重演一遍。

这不是特殊性的愚昧,这是普遍性的反动。

这要是在偏远的山高皇帝远的地区,或者在殖民地,那简直不要太简单。

直接上军队,打砸之后,安插罪名,就像刘钰在松苏地区办那个谣言案一样,屎盆子扣上,批臭弄臭;或者狠一点,直接土地全部法理上官有化,就像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搞得那样。

亦或者,最终解决方案,就是上意识形态,生产资料和土地矿产,到底归谁所有,辩经告诉天下人,地底下的矿产不该归地主所有。当然,讲道理还是得靠暴力支持,批判和武器的关系,终究是相辅相成的。

只可惜这些办法,在京城,都不能用。

那就只好照着一里铁路一万两银子的钱来花,各方面得要调和。

一些私营的煤矿还得按月给静明寺、潭柘寺等上供;占地的时候,还只能租寺庙的土地,按年给租子钱。

这里面京城寺庙的人际关系过于复杂,不像是川南井盐那样,可以直接上军队,摁着头要求荒地等收归官有,也不用怕什么“厉王之暴政、官有山泽大害民”之类的屁话。

按照欧洲启蒙主义者的说法,大顺是最讲法律的。统治阶级是地主阶级,法律是维护地主阶级利益的。私有制下,不管是占据井盐产区的地主,还是占据煤炭产区的地主,想要开矿,就得征得地主同意。这不是买不买、卖不卖的事,人家就要“一个月一结,五天的产出归我”、或者“盐一个月一结,十天的产出归我”,那咋办?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大顺的第一个正规的蒸汽机车运行的铁路站,也就是西直门附近的铁路站,成为了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一个类似“宗教圣地”的地方。

“科学教”或者说“实学唯生产力教”的那群人,只要来到京城,那就自然是要来这里看看,亲身感受一下传说中的新时代的标志性的象征物。

摸一摸、碰一碰、坐一坐。

而佛教徒,也一样会往这里赶。

因为京西地区的几大寺庙,因为征地、开矿、收租等原因,富的流油。

有钱,庙就好看。

本来就在京西有山有水的地方,只论精致,也比挤在京城里的那些寺庙强得多。况于说,寺庙这玩意儿,在山里那也是自带三分神圣感的。

有了钱,便能修缮的漂亮,又加金身又修琉璃,靠施主布施圈钱的,肯定没有靠开矿、地租、占地补偿等的钱多。

没钱,就没有富丽堂皇的庙宇。

如今铁路也已修通,往来方便了许多。而京西的寺庙,借着铁路的春风,那也是经常办一些活动,自然是有不少人挤着上车,去京西的寺庙敬香礼佛。

即便都乘坐同一趟来时装煤块和白灰的车,也能看出来两拨人的不同。

意气风发,在车上站着吹风,甚至故意一只手把着栏杆、使劲儿抽鼻子,嗅那醉人的煤烟味儿,时不时嗷嗷怪叫的那些人,多半就是实学“科学教”的人。

拖家带口,老老实实坐在车上,紧张不安,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的,则多半是去京西敬香礼佛的人。

这件事其实蛮有趣的。

一群相信科学理应立足现实的人,对这条破破烂烂凑合能用的铁路,畅想将来;而一群相信轮回立足往世的人,却对现实里富丽堂皇的新庙宇,顶礼膜拜。

是以从城中赶到西直门附近,还是挺拥挤的,远远就能看到许多不同目的的人,沿着宏大的西直门进出。

城中是不能走火车的,无论是蒸汽机车冒出来的火和浓烟对木制房屋的现实威胁,还是蒸汽机车这种奇葩东西对风水震动之类的担忧,都不能走。

但是煤也不能在城墙外对方,是以在西直门城内地方,才是真正的堆煤的煤场,要靠马车之类,赶在行人进出的时候,将煤从外面倒入里面,再进行分发售卖。

之所以不让在外面堆煤,原因自然是考虑到安全问题。

一则,一旦封城,这煤堆在外面,里面烧什么?是以还不如多费点事,将火车上卸下来的煤,堆在城中新建的煤场。

二则,煤堆在城外,一旦要是出点什么事,比如战争、起义之类。这些煤,既可以用来焚烧城墙城门,也可以堆积过来,阻塞护城河,或者堆积成山攀附城墙。

最基本的安全考虑,京城城墙的周边,是既不准有建筑、也不准有土丘的。这和是否是封建皇朝无关,只是单纯的安全考虑。

其实在这条铁路修好之前,大顺的煤,都是走西直门南边一些的阜成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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