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舒慕羲和
但至少,是个想法。
比玄之又玄的修德、王道,似乎还更靠谱一些。
至少在牛二看来,他觉得更靠谱一些。
因为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内心对于该怎么办、怎么办是对的、怎么办是错的,便也有了自己的判断。
那么他在他判断中,入乡随俗,保留印度原本的征税制度,就是完全错误的。
虽然,似乎这种制度保留下来,很容易,大顺可以轻易地在这里征税——既然帖木儿的后代能在这里征税、阿富汗人也能在这里征税、英国人也能在这里征税,大顺想要按照其传统来征税自然也不难。
然而在牛二看来,大顺的藩属政策、外交政策、或者说管理藩属的目的,就应该全部围绕着发展工商业、围绕着他的千船大移民计划来转。
包括这些年大顺对日本、朝鲜的施压;对南洋的征服等等,在他看来思路都是一脉相承的。
他认为刘钰的思路就是这样的,并且内心认为他以为的刘钰的思路,就是正确的。
既然松苏改革已经出了许多问题,那么这些问题就可以在下次改革的时候预知,然后解决掉。
比如松苏的失地百姓,朝廷之前没钱,所以在牛二看来,兴国公苦心孤诣,让资本发挥力量,把百姓移到关东、南洋。
那么,往南大洋、北美移民,无利可图,朝廷只要有钱,朝廷难道就不能干这个事吗?朝廷也可以干啊。
只要解决了这些问题,沿海地区,都可以沿着松苏改革的路子走。
所以,大顺的藩属政策,就应该围绕着利于工商业发展、能够征收足够的税赋来移民这样的思路。
显然,延续印度原本的征税政策,是不利于这个长远目标的。
在这一点上,牛二认为,大顺和英国对孟加拉的统治,是必然不同的。
英国可以短时间内带动孟加拉的工商业发展,因为英国人来买。加尔各答短短数年间,聚集了几万人口,都是以纺织业为主。
而大顺则是会在短时间内造成孟加拉的旧工商业崩溃,即便卖不出去,也绝不会买一些东西。
那么,孟加拉最有利于大顺的状态,就应该是种稻米、种黄麻、种棉花、搓纱线、卖生丝、烫缫丝。
除此之外的冶铁、织布、陶器等等产业,都应该全部毁灭。
而种稻米、种棉花、种桑树这些,想要促进其发展,是万万不能采取原本的征税制度的。
否则的话,大柴明达尔承包1100万白银的税、分包给下一级征收2000万、再分包给再下一级征收3000万……这还种个屁的棉花、桑树、稻米?
大顺在这样的事上吃过多少次亏?现实证明这么搞,大家只会囤土地、收租子,而不是去搞种植、垦农业。
对于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牛二的思路也非常简单。
把大的全部碎掉。
把小的世袭化,也就是让他们做真正意义上的地主,全面私有化。
一些小的柴明达尔,理论上土地仍旧是政府的,他们只是负责承包几个村落的赋税。当然他们自己也有土地、庄园等。
牛二的思路,就是把承包世袭化,也就是变相的激进的地主所有制改革。
比如这个柴明达尔,包了四个村子。那么,直接画个圈,丈量出这四个村子的范围,直接给这个柴明达尔永久承包。
从法理上讲,原本是这四个村子的土地,是政府的。柴明达尔只是帮着政府征税。
而现在,则是把这四个村子,直接打包,税还是按照原来的收,但土地的永久使用权归柴明达尔了——政府向柴明达尔征收土地税,法理上是柴明达尔是向农民收租子,而不是做包税人来帮朝廷收税。
农民依旧是农民,并不是农奴,柴明达尔也没有支配这些农民的法律授予的权力。
迁徙也好、跑路也罢、换家也无所谓。
总之,殖民政府认亩,不认人。
也就是一种激进手段,打碎村社传统、敲碎土地所有权弄不清楚的问题,把一群界于地主和税吏之间的角色,通通快速地主化。
日后你是搞种植园,把地租给工商业者、驱赶百姓逃亡;还是强迫百姓种植稻米、棉花;亦或者你就没有上进心就是要靠收租子活着,这都方便。
因为大顺的统治水平,绝不可能直达每一个农户,而且村社制度、种姓制度这些东西,大顺搞起来也麻烦。
所以在牛二看来,这种明确所有权、批量制造地主的方式,就是对大顺而言最合适的办法。
农民原本也要交税,而且因为包税制和层层分包制的存在,他们的赋税并不低。
现在无非也就是换了个皮,把农民要交的税,在名目上换成了地主的租子。对农民而言,区别不大,甚至可能比之前的负担更轻。
因为减少了中间环节,虽然还有一个中间商。但比起来传说中原本柴明达尔制下的8层中间商制,肯定还是减轻了百姓负担的。
8层中间商,政府能收到的钱还是那么多,下面承担了多少税赋,那就天知道了。
那还不如直接搞一层承包商,大顺直接在孟加拉,创造几千户拥有几万亩土地的地主。
由他们,作为大顺在孟加拉统治的基层支柱力量,瓦解掉原本的旧势力、旧贵族的影响。
形成一种殖民政府——县衙——地主——永佃农的减少中间环节的垂直结构。
大顺在税收上,也只和这些创造出来的地主打交道,不和下面的农民、村社打交道。
这样做,是有显而易见的好处的。
政治上,可以将旧的上层势力一扫而空。
这一点,大顺是不需要犹豫的,因为大顺不是英国,可以用在孟加拉的兵力,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对旧上层的妥协。
同时,大顺也不缺基层官员,因为大顺有大批的实学毕业的学生,他们又不可能参加科举,直接搞科举形式的殖民地官员选拔,也丝毫不缺人。
无非就是考试内容,和科举不同而已。
大顺如果在明末,有现在的实力,自然也不会妥协太多的。现在到了外面,实力强劲,自可以选择不妥协。
而原本下层附庸者身份的人,跃升为永久的地主,他们的这些权力、利益,是源于殖民政府的,他们当然会坚定地站在大顺这边。
同时,减少了中间商,对于农民而言,也是一种仁政,他们也会认可大顺的统治。
税收上,这种形式,丝毫不会影响原本的税收额度。
理论上大顺可以加大压榨的程度,但牛二认为,这种事还是要细水长流的好,不要压榨的太狠。
经济上,这种形式,有利于牛二所认为的美好未来的长远发展。
孟加拉的人均土地面积比大顺要高,这些从原本的国家农民、转为永佃农的农民,在减轻了负担之后,会有更大的消费能力。
杀鸡取卵是不对的。
要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
大顺攻打印度的主体,是朝廷,不是公司股东,可以不完全以盈利和分红为目的。
同时,确定的这种永久地主承包制,有利于日后的农业转型,也有利于良种和农业技术的推广。
在税收额度保持不变的前提下,地主有多种选择。只要棉花的价格比稻米强,那么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就会选择种植棉花。
甚至,在确定了他们对土地的永久占有后,也可以通过商业合作的方式,将一些土地租给大顺的资本家,由他们来开辟棉花种植园之类。
这也可以极大地加快农村的贫富分化。
批量制造的小地主,永久性的土地使用权,也就意味着土地转租交易的合法化——朝鲜国的儒生现在头疼的问题,就是土地买卖的出现,以及土地买卖的合法化趋势——而这,恰恰是大顺在印度要主动引导、激进改革的方向。
大顺的问题,是土地私有制问题,过于严重也过于深入人心,成为了大顺进一步发展的阻碍。
而这里的问题,是土地私有制概念,过于不明确,成为了大顺把这里搞成原材料产地和消费市场的重大阻碍。
因为土地私有制的概念不甚明确,有些模糊,是以批量制造的这些小地主,延续传统,只能是和村社的农民,签订类似永佃权的契约。
而大顺只要承认这种永佃权契约,并且这种租佃权是可以合法转卖的,那么也就意味着土地私有制的推广、意味着农村将很快出现巨大的贫富分化。
这只是再用一种符合印度传统的方式,悄然推广大顺的土地私有制。
当然,这种方法只是针对原有的十几个大型柴达明尔寡头的遗产来的。
而剩下的,则当然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比如,一些已经分化的自耕农村社,他们原本就是把税交给穆佳丹阶层,再由穆佳丹阶层直接交给政府。
像是这种,那就直接让大顺接管,由大顺派人取代穆佳丹阶层,丈量土地,给自耕农发地契。允许买卖、税赋固定。
再比如,孟加拉地区还有大量的未开垦的土地,通通收归殖民政府所有。大顺有愿意移民的也好、或者愿意承包干种植园的、或者愿意招募人开垦的,那都可以。
这种对土地制度的统治构想,短期内,应该是不如包税、拍卖包税这种方法挣钱多的。
在牛二看来,这正是大顺的优势。如果以英国公司的形式,股东在意的只有分红,那么肯定是怎么挣钱多怎么来。
大顺征服的发起者是朝廷,那么理论上,是可以有一个长远的、明确的、有利于国家的长远目标的。
并且,牛二认为,大顺日后对于藩属、或者殖民地的治理,应该就是一门围绕着“如何促进国内工商业发展、如何收税保证国内大量向南大洋洲和北美移民”的学问。
礼政府那一套,过时了。
必须要知道目的是什么,才能知道该怎么走。这是儒学在明末思想交锋中,常用的一句话,现在这句话牛二也想用,但并不知道朝廷是否同意他的看法。
第011章 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上)
带着对前景的忐忑,牛二等人在锡兰略作休息后,便带着西拉杰以三艘并行舰队以防出意外的奢侈方式,回了国。
一路辛苦不提,在天津靠港后,先让西拉杰在天津休息,他自赶忙回到京城,把这里的情况汇报一下。
再者若是西拉杰来京朝贡,朝廷也需做些准备。不管怎么样,直接把人带回京城都是不合礼数的。
然而才回到京城,他就感觉有些不太对。
街上的士兵,明显比平常要多,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但看起来,事儿好像也不太大,毕竟要真的出了那种天大的事,这些街上的士兵似乎又显得不够了。
来了枢密院,按照流程,自去房中把流程走完,询问了一下知道今日刘钰正在枢密院执勤,便去拜见。
见过之后,将自己这一行的见闻、想法、意见等递交上去,又说了一下此番在孟加拉的见闻,看到刘钰正在那低头看他写的报告,便忍不住问道:“国公,京城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入城所见,似有肃杀之气?”
刘钰也没抬头,继续在那看报告,随口道:“小事。南海子的海户,最近不太安稳。镇压镇压。”
“这不是前一阵从门头沟到城里的铁路修成了、蒸汽车也尝试着运行了。虽说运力还是不足、效率也不甚高。但供应京城用煤倒是够了。”
“南海子的海户,平日里多靠着在南苑割草砍柴,补贴家用。这些年京城用煤日多、柴价日贵。如今到门头沟的煤矿路已经修好,眼看着冬天快来了,煤一车一车地往这运,这海柴的价格日低,他们自是要闹腾闹腾的。”
“正常。”
“这事不归枢密院管,怎么处理,他们看着来吧。”
刘钰的语气很是寻常,虽然听起来这就是一件千百户家庭贫苦的故事,仿佛淮南盐垦的翻版。
但终究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