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顺1730 第1024章

作者:望舒慕羲和

一群卖糖的、或者说,名义上是《糖蜜法》为核心的法案,为什么反对的理由是“这将导致北欧商品对殖民地倾销、损害本国工业”?

或者说,北欧,有什么商品,能够对殖民地倾销?

是北欧的商品?

还是瑞典东印度公司、丹麦东印度公司的东方商品?

因为,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别玩什么聊斋。你直接去欧洲大陆卖货,那回来的时候,你空着船回来?

南欧的确是渣一般的手工业能力,这个不提,那里倒是买不到什么货。

但是,北欧呢?

原本历史上,瑞典、丹麦的东印度公司,和印度吊毛关系都没有,那么这么点小国,一船一船又一船的中国茶叶、棉布、丝绸、瓷器,都卖到哪儿去了?

1739年,《糖蜜法》等一系列法案最终审核前,反对最激烈的,恰恰是和糖、酒关系不大的手工业城市的议员。

而把爱尔兰拉入西印度直航贸易的范围,也就此拉开了爱尔兰的走私大时代。

问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西印度的资本力量、东印度的资本力量、本国手工业的资本力量——这也一样得拆开看,比如英国的丝织工业,他们也想要便宜的、不被东印度公司垄断的、上等的印度丝或者中国丝;而如羊毛纺织业等,则对东印度公司卖棉布这件事本身不满,哪怕征收超高额关税,就该直接禁止;而棉纺织业,则又希望政府放开棉布的禁令,但又禁止外国棉布进入,可问题是放开棉布禁令,又根本挡不住外国棉布走私……

国家是不能简单的拟人化的。

这场围绕在英国议会的博弈,是各方资本势力的明争暗斗,彼此间的利益很多时候是相互矛盾的。

这甚至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资本的问题。

在商业资本之内,还有再细分。

有垄断特权的东印度公司;没有东方货物贸易权、但却能从北欧拿货的西印度资本,二者之间也是有矛盾的。

西印度资本,和中国之间,没啥过不去的坎——你中国的手工业再牛批,你能把白糖卖过来吗?赔死你。

但是茶叶之类的东西,我西印度群岛又不产,凭啥钱都让东印度公司的人赚了?你就大胆地往瑞典运货,我这边卖糖的时候,回去也不空船。

如果把英国拟人,这个矛盾能不能化解?

能,理论上,只要工业革命的程度达到阈值,物美价廉到东印度公司船上装棉花和生丝而不是棉布和丝绸,就可以把这个矛盾解决。

但现在,务实一点……《曼彻斯特法案》这么久了,兰开夏的棉布质量和效率,比得过孟买苏拉特了吗?并没有,并且短时间内也不见得可以。

原本历史上,瑞典东印度公司资本不足、丹麦东印度公司运力有限,即便这样,依旧引发了严重的走私问题。而现在大顺与瑞典、荷兰合作,大批的货跑到北欧去了,资本充足、货源保证、关税清晰、运力提升,问题更大。

所以,这就是刘钰说的,也是东印度公司内部一些清醒者所意识到的。

留给东印度公司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必须孤注一掷,砸在印度。

他们和大顺之间,想要妥协合作太难了,因为他们的真正利润,来自于国内的垄断特权。大顺想要的,是废掉他们的垄断特权,要……自由贸易。

自由贸易,英国的商业资本可以当买办。

但自由贸易,英国东印度公司必死。

所以如果不能解决国内工业生产能力不足的情况,并且可以预见这个现实将持续几十年,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借用印度更高的手工效率、更廉价的人力成本,来替代、竞争中国的手工业生产能力。

这是选择全面开战、把大顺的东南沿海全部屠光、且全灭大顺的舰队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之外,最可行的实际一点的办法。

只要印度的产品足够便宜、质量过关、产能充足,那么就没人用中国货了,那么东印度公司就依旧还把控着垄断权的收益。

否则,西印度那群人,会把英国卖个好价钱的。

哪怕是站在英国拟人化的角度,东印度公司的意义,也是巨大的。因为如果没有东印度公司,那么剩余的商业资本,会迅速聚集成一个买办集团,和大顺拉近关系。

某种程度上,东印度公司也是英国在往商业资本里掺沙子,虽然他们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

这就是授予垄断特权的意义,迫使东印度公司的资本,站在中国商业资本的对立面。

没有这个垄断特权,英国的商业资本、西印度资本集团,北美殖民集团,会立刻和大顺的商业资本合作,卖掉英国的工业资本、卖掉英国的关税,并把庞大的殖民地市场,卖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价格。

而因为这个垄断特权,东印度公司只能选择和中国商业资本为敌,并且尝试在印度加大投资,试图摆脱对中国货物的依赖。

而这,又迫使东印度公司的资本集团,不得不选择全面控制孟加拉,并且要迅速击溃法国在印度的力量,从而用最残酷的劫夺制,压低成本,保证拉杰沙希的丝绸能和松苏丝绸竞争、保证孟加拉的棉布能和松苏棉布竞争。

玄学一点的宿命说法,英国人在《乌得勒支条约》之后的奴隶贸易和加勒比蔗糖发展,招致了巴达维亚蔗糖危机,最终导致了华人锡兰大迁徙。

而现在,他们被逼着对法国下狠手,动手越快,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危机越快来临。他们虽然意识到了留给东印度公司的时间不多了,却没意识到,让大顺在印度迟迟不动手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们认为是阻碍的法国人的存在。

第008章 理藩学(上)

现在这种对大顺而言非常有利和主动的地位,理所当然是劳动人民一针一线、一梭一锤,创造出来的。而不是英明神武的统治者搞出来的。

优秀的统治者,要做的就是顺应时代的大势。未必要弄清楚时代的潮流,而是只要胡乱走,恰好赶在时代的潮流上就行。

幸运的是,大顺已经醒了过来,不再是那个一戳一蹦跶、不戳不蹦跶的沉睡帝国了。

现在大顺自己主动蹦跶起来。

蹦跶在最前面的人里。

有杜锋这种为典型的,认为现在是仅次于开国时代的风口期、最容易实现阶级跨越一步登天的时代,而主动往边疆地区跑的一群接受过实学教育的、认为自己有机会成为忠犬的利己主义饿狼的专业军官团。

也有牛二这种接受过实学教育,也在爪哇等拥有在穆、印、佛、耶等宗教复杂地区实践过;主持过西爪哇土改;研究过爪哇村社制度;组织过奴工暴动;基本代表着大顺新时代“理藩学”最高水平、比礼政府那些只会念千年前旧经的人不知道高到哪里去的边疆区行政高手。

说牛二比礼政府那群人高,主要是因为牛二这些年明白了一个非常深奥的道理:念十三经,原来竟然是不能解决宗教矛盾、土地矛盾,也不能念出来稻米棉花靛草甘蔗。而且在南洋这种地方,和耶、穆等对着念经,也念不过他们。

这个道理非常的深奥,应该说,大顺的百万生员中,能明白这两个道理的,最多一千人。

大顺的生员百万,并没有做好殖民印度的准备,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因为他们没有在南洋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实践过。

大顺下南洋的另一大重要成果,就是涌现出一批牛二这样的在乱糟糟的地方实践过的官僚。

这一次派他们来印度做这件事,其实既不是来考察印度的军备的、也不是来参观学习所谓的战争的。

这些东西,大顺的枢密院,以刘钰为首的那群人,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在印度打仗,是很简单的事。庙算胜于战术。

他们这一次借着来恭贺孟加拉新节度使、来签订硝石贸易条约的机会,主要是让他这个在爪哇实践中表现优异的人,来考察一下孟加拉的宗教、土地、村社、法律、税制等问题。

为大顺侵占孟加拉、实行殖民统治,做好准备。

故而他在率队前往加尔各答的途中,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而且时不时就停下来,在村社里和当地的百姓、地主交谈。

搞这种社会调查,未必就是要发动百姓。事实上,想要真正有效地统治和压榨百姓,这种调查也是必须要做的,甚至这是新时代理藩学的基础。

这只是一种工具,关键看怎么用。

队伍顺利抵达加尔各答,乘坐上他们的船前往锡兰的途中,牛二对于孟加拉的一些问题,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思路。

他发现,想要统治孟加拉,必须要重视三个问题。

首先,穆教,在莫卧儿帝国和孟加拉节度使自立的过程中,他们作为上层的、但基础薄弱的统治者。

这些上层的穆教精英,说的是乌尔都语,而不是孟加拉语。

而大量的底层穆教徒,大部分都是佃户,他们说孟加拉语。

所以,想要在这里进行有效的统治,一定要拉拢穆教的上层精英,要让他们保持自己的优势,千万不要把他们逼到去学孟加拉语,和底层的佃户们搞在一起。

要人为地创造一种穆教的上层精英,与底层百姓之间的壕沟。

这条壕沟,既是语言,也是经济地位。

这是大顺在统治孟加拉时,一定要注意的问题。

否则,很可能出现类似大顺的“古儒学派”那样的,宗教复古运动,由地位滑落的上层精英引领底层。

而穆教的类似“古儒学派”的宗教复古运动,他在爪哇可是见过的。很危险,而且影响力极大、极快,并且很容易将底层被压榨的百姓组织起来,搞分田、教法、纯洁等活动。

必须要切断上层精英和底层之间的联系,如同大顺收买生员那样,千万不要让复古运动出现。

秀才参与造反,是大忌。这一点,在大顺说得通,在这里也说得通。

对此,牛二以爪哇的经验,在递给枢密院的考察报告中写道:“最关键之处,就是不能让城市的精英、和上层的精英,以教派为纽带,让他们的利益,等同于整个教派的利益。”

“要杜绝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上层,得到足够的好处。当下层以教派形式反抗时,他们这些人,必然会主动站出来,支持镇压,这将极大地分化他们的教派。”

“而最大的危险,就是让上层的穆教人士,利益受到了侵犯。这会让他们摇身一变,把问题变成‘这是整个教派在受到压迫’。这对于天朝的统治是极为不利的。因为他们和秀才、生员一样,可以发出声音。”

第二个问题,则是牛二认为,印度教徒,在之前的莫卧儿帝国统治期间,就是被统治者。

他们并不会在意换了一个主人。

所以,他们实际上暂时并没有什么反抗能力,而且他们的种姓制度,让他们比较不愿意造反。

不愿意造反的人,是活不出来优待价值的。

但要注意一点,印度教的商人,和英国人的关系更好一些。因为牛二考察之后,发现孟加拉地区,大顺的贸易品在这里,恐怕暂时没有什么销路。

他是了解刘钰在松苏、尤其是苏北的改革的,故而他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在加尔各答附近,大量的印度商人和英国东印度公司走的很近。他们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伙伴。”

“他们通过东印度公司的保护、以及东印度公司从印度大汗那里得到的关税权,帮助英国人收购这里的丝绸、棉布等。”

“这对我们,是不利的。显然,他们也不会喜欢我们。因为天朝并不需要这里的丝绸和棉布,并且也希望将丝绸和棉布卖到这里。”

“我认为,如果想要在这里进行统治,必须组织一场屠杀。”

“孟加拉节度使既然在我们手里,并且他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些和英国公司关系更好的印度商人导致的。”

“那么,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前,作为回报,英国人一定会让他们的财富继续增加。”

“如果天朝选择占领这里,他们是毫无价值的。”

“天朝不需要他们的收购渠道,因为天朝不需要这里的棉布和丝绸。”

“而同样的,因为天朝不需要这里的棉布和丝绸,也不会选择进口,那么他们必然反对天朝,并且绝对不会和天朝一条心。他们更怀念英国人。”

“将来护送西拉杰复辟,对于这些既无价值、又必然反对我们、且拥有大量财富的人,应该将他们全部抓起来,财产全部充官。”

“这不需要天朝动手,复辟之后,自会有人动手。”

“无论怎么样,英国人是买东西、我们是卖东西。这是不同的。”

“正如兴国公的盐政改革,我们需要的,是那些有销售渠道的盐贩子,甚至私盐贩子也是可以大赦的;但对于那些囤积盐引的商人,实际上,并无存在的价值。既然朝廷都可以将扬州的繁华毁灭,那么我想,这里的商人,也可以和那些盐引商一样。”

“同样的,朝廷在松苏的改革所遇到的种种问题,都是可以作为这里的经验的。”

“兴国公在松苏改革成功的标志,是扬州繁华的毁灭。”

“而我们在孟加拉统治成功的标志,必然是达卡城和穆尔希达巴德的毁灭。因为达卡城和穆尔希达巴德,有大量的织布为生、或者围绕着纺织而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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