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战袍染血
沉思片刻,李斯出言道:“这几位皆为贵胃之后,先生方才说,周乱而王官入诸侯,其实也是让那些贵族后裔,有了学习更多知识的机会!”
“不错!学问散入诸侯、士大夫的家中,也要有人传承,再散播于天下才行。不过,如这三位的关键,还不是什么血脉源流,而是他们所代表的群体。”陈错说到这里,看着面前众人,“大夫臣士,士臣皂。诸位皆为士,当知天下纷争,打破了旧有秩序。孔子是贵族之后,但幼贫,多能鄙事,其实是没落的贵族子弟;墨翟出于木匠,游说于楚、齐、卫国,仕于宋,实乃庶民升而为士;老子奔于王庭,曾守藏室之史,为王庭官吏流落民间,他们皆学有所成,又接民间,才能为诸侯与庶民之间的阶梯,将这学问知识,传于人间!这世间,终究是黔首多过贵胃!”
待得这最后一句话落下,众人心神一震,终于明白过来。
第一次扩散,是随着掌管文史书籍的官员奔走,学问从周王室扩散到天下诸侯,是从一点扩散到面的过程;而第二次扩散,则是通过士人的起落,让学问从诸侯庭院传播到了黔首庶民之中,是从高向下的传播!
顿时,一股明悟的种子,在众人的心底升起。
与之相应的,便是在陈错的心中,一种奇异感触随之升起,他的灵识在瞬息间,摆脱了那股伟力的压制,冲着四周扩散过去!
顿时,许多先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反馈于心,让陈错在有所发现的同时,更是进一步增强了他借着这次踏足战国机会,稳固兴衰位格的决心。
于是,在稍稍收拢灵识之后,他就继续道:“当然,单纯的士人传播,并不会迅速催生出百家声势,这也只是打了个底子,建立了趋势,真正要孕育出来,怕是还要经历些许波折,不过因着天下大乱、周王室内讧,令原本的官学衰落。学问由点及面、自上而下的传播,伴随着国学公学的衰减,与之相对应的,就是私学的兴盛,这才是各家学派真正崛起的土壤!当然,有关国学、乡学、泮宫、私学的兴衰消长,这又是另外一番脉络了,不在今日所言之列。”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看了一眼天色,笑道:“诸位,天色已晚,家中简陋,着实无物招待,诸位还请归家修养。过个几日,待我这里安置理顺,再将这官学、私学的兴衰脉络,与诸位说个清楚。”
众人听得此言,个个都露出依依不舍之态,哪里愿意离开?不仅不愿,还想陈错现在就开讲后面的部分。但学问重逾千金、法不轻传的道理,他们还是懂得,何况对方已经明确下达逐客令了,众人纵然不舍,却也只能准备告辞。
不过,在这群人里面,却已经有人动起了其他心思。
“是这个道理,吾等总不好一直在这里叨扰。”夏菁拱手一说,顺着陈错的话说下来,随即就领着众人离去,整个过程中,还主动维持秩序,很快便带着众人离开。
“你的这位好友,怕是动了拜师的念头。”
李斯与定武也没有留下来,不过在回去的马车上,李斯突然的一句话,却让定武一愣。
但很快,定武就回过神来,旋即笑道:“这不奇怪,那位陈先生固然年岁不大,但学问高深,虽然只说了那百家兴盛的缘故,但细微之处见真章,若能在他门下为学,或许有不小的成就。”
李斯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定武见状,问道:“你有何见解?我看你对他,似有成见。”
李斯就道:“开始自是不忿,但听完一番讲学,心里也是佩服。”
定武不解道:“那你何故这般作态?”
李斯反问:“有这等学问的人,在此时出山,还挑在这成皋之地,你觉得是一时偶然吗?”
定武沉默片刻,才道:“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打算留下来几日。”李斯显然已经有了决定,“今日人多嘴杂,算不得拜访,改日,我还要登门请教。”
随着他这话一说,身在庄园的陈错灵识微微震颤,朝着东方延伸了过去,隐约间窥见了一道伟岸身影,模模湖湖间,他更见得一条玉带,朝着遥远的过去蔓延。
“果然如此,兴衰之说若能普及,尤其是为那些影响力重大、气运深厚、历史留名的人物所知晓、参悟,于我而言,于兴衰之道而言,皆有大用!还需再点一把火才是。”
这般想着,他忽的将目光投向门外。
庄园外面,一名中年文士与一名少年已立在门前。
“在下公孙龙,特来拜会陈君!”
第六章 搅动八方尚未显
“白马非马的公孙龙?”
听到来人身份,陈错面露意外之色。他实际上早就发现了这一大一少,也察觉到两人身上散发着奇异波动,与寻常的肉身凡胎不同,但他着实没有想到,来的会是这位名家宗师。
不过,算算时间,就在今年,这位名家之人便该隐没于历史了,而且看对方的年龄,也和历史上同时期的人物有着出入。
陈错转念一想,自己这次回溯而来,本就不同寻常,因自身而起涟漪,最终产生蝴蝶效应,也不算什么不可能的事。况且对方既然肯来拜访,不是冒名顶替,终究是好事,自家的兴衰学说,正需要有这等天下闻名之人来添一把火。
果然,这公孙龙拜访之事,很快就被有心人察觉——那些士人虽被陈错劝走,离开了庄园,但许多人心里还存着念想,到底不愿走远,或者亲自守在外面,或者就派人在外面蹲守。本意是想着,万一有个什么动静,自己能第一时间知晓,如果又碰上今日这般,那陈先生在里面宣讲一些知识、学问,更能第一时间抵达,占据先机。
却没有想到,还没等到第二天,就遇到了一条大鱼!
很快,名家大家拜访那位陈先生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成皋!
随之,就有更多的人动了心思,一封封信被寄了出去。
“成皋的陈先生?”看着手上的信件,楚国的春申君黄歇眉头微微一皱,随意看了几眼之后,摇了摇头,“此人虽说到了吾等五国联军的退去,却也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但他能看出五国不和,尤其是魏王猜忌魏无忌,确实有些本事,请过来做个门客,倒也可以,偏偏此人还牵扯什么兴衰学说,就有些犯忌讳了。”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人才难得,于是最后还是派出一人前往成皋,看能否将那位“陈先生”招揽过来,却并无迫切之心。
“当务之急,还是这五国退兵后的善后之事!此番秦军虽败,但并未伤筋动骨,且秦人睚眦必报、凶残成性,必不会善罢甘休!若不能维持五国合纵,以秦人性子,必会卷土重来!到时我楚国首当其冲,或许还要被秦蚕食!”
一念至此,春申君越发担忧,已然将那位“陈先生”抛之脑后,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对天下局势变化的担忧中,待得最后,他还是修书三封,又找了心腹门客二人过来。
“你分别将书信送往赵国、魏国、韩国……”
“成皋陈君?”
赵国,北雁门,沙场之中,体格健硕的赵将李牧,看着手上这封侄子差人送来的书信,眯起眼睛。
“兴衰之道?”
旋即,他摇了摇头。
“虽看着有几分道理,但这纸上所谈,终究是空的,退不了匈奴,更破不了秦兵!而且此人既是出现在三川郡,十有八九又是纵横之徒,想要左右逢源罢了。”
边上,他的一名门客却道:“主君,朝中既然想要调您归去,以相国之位出使秦国,到时也要经过三川之地,不妨就见一见此人,若有才干,也可招揽,若是言过其实,其实可以将之荐于秦相吕不韦。”
这边话音落下,又有一名门客笑道:“此计甚善,那吕氏以商贾起家,但当上秦相后,却也有几分气魄,招揽各国能人,这天下能人,你我也知,十有九废,多为累赘。那成皋陈君若有能力,自是为主君所用,如果是个夸夸其谈之辈,倒不如送与秦国,正好看看,能否让这秦祀由兴转衰!”
二人一开口,便引得其他诸多门客、臣属的兴趣,议论纷纷。
最后,还是李牧打断了几人。
“这位陈君的事,不算多么要紧,也无需为他多耗精力,真到了三川,有机会可以与他一叙,如果错过了,那也没什么,关键还是出使秦国一事!秦与吾等五国之战,其实没有动摇根基,如今五国联军既退,三川早晚还要落到秦国手中,因此此番大王让我出使秦国,就有探查虚实的意思,沿途的山川机要都要一一登记造册,相关的细作、谍报之人,都要准备妥当。”
“主君说的是……”
“成皋陈君?兴衰之说?有点意思。”
齐国临淄,公子桓的府上,这位齐公子看着门客送上来的书信,很是感兴趣,就详细问起缘故。
那门客道:“我曾与李斯、定武等人,同在荀师门下听讲,只是资质不如他们,未能学有所成,不过与荀师门下诸君关系亲密,时常有书信往来。荀师与诸位大贤多在咱们齐国,所以定武等人时常来信询问咱们齐国如今盛行的学问,但偶尔也会将西边有名贤者的学说记述下来,传于吾等。”
公子桓笑道:“这么说来,这个成皋陈君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既为陈氏,或许还是我等本家,如果有本事,不如召来,也在临淄讲学传徒,一来可彰显我田氏之能,二来,也算是收拢人心,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了。”
那门客低头领命,而后犹豫了一下,才道:“除此之外,这信中谈及的五国与秦之事……”
“有那五国在前面挡着,咱们齐国自是享受安宁,无需多想。”公子桓摆摆手,“若咱们贸然插手,引得局势失去了平衡,才是取祸之道。更何况,当年五国联军伐齐才过去多久?咱们理他们作甚?伱只管去将这位陈君领过来,其他的事,莫要多管。”
暗自叹了口气,那门客便就退下。
与此同时,如春申君、李牧、公子桓这般得了消息的,还有许多。不过,成皋一城的局面,到底还只是天下一隅,并不能带来太多影响,眼下的主轴,依旧还是五国与秦的博弈。所以,尽管许多信件中把那位“陈先生”描绘的很是高深莫测,但得了信件的一个个大族之长、公卿士大夫依旧没有放在心上,依旧把重心放在天下局势上。
当然,这也是因为三川郡本就是战乱之地,几家兵马来回拉扯,众多黔首沦为流民,就算是贵族、士族,亦反复经历波折,今日秦国打来,亲近韩国、魏国的族群匆忙离去,明日秦军退去,投靠了秦国的族群也随之离开。久而久之,此处的大族精华所剩无几,留下来的多是旁支与小辈,放在当地也算有些气候,但拿到台面上,就显得人微言轻了。所以,尽管他们十分推崇,可消息落到各方,先就打了个折扣。
“到现在,都没有哪家王室、诸侯郑重其事的过来拜见这位陈君,最多只有小族之人前来拜访,而且还不是族中长者……”
走出陈氏庄园,公孙龙摇了摇头,低声叹息着。
他在陈氏庄园中停驻了半个月,与那位陈君论道交谈,虽有分歧,却也佩服其人的学识、眼界,再看最近的局面,心里倒是有些替那位陈君不值。
“兵荒马乱的,一时半会,那些大人物怕是顾不上。”他的那位弟子徐瑾倒是看得开,“不过,陈先生学究天人,通古博今,声名鹊起不过早晚之事,老师何必为他烦恼?昨日,你与他辩论的时候,可还气的面红耳赤呢。”
公孙龙摇摇头,笑道:“一码归一码,岂能混为一谈?不过,你说的也对,此人名望兴起,也就是这两年之事,兴衰……兴衰……倒要看看,他自己如何演绎这兴衰之事!”说着,却是迈步前行。
徐瑾紧随其后,却道:“师父,咱们接下来去哪里?还如原本计划的那般,去秦国游历吗?”
“自然要去的。”公孙龙点头笑道:“按着陈氏的推演,那秦国将会浑圆一统,兴盛至极,而后盛极而衰,开创华夏新篇章。而按着他的兴衰之说,这兴衰变化的脉络,此时便藏在秦国之中,我倒要去看看,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日后再见,才好与他真正分个高下!”
这般说着,师徒二人再次踏上了旅途,途中倒也有些士人沿途邀请,却都被回绝。待得师徒二人离去之后,这成皋与周边几座城池的人心、注意力,便渐渐转移到了那陈氏庄园之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曾经远去的秦国官吏,再次归来,重新掌管了这座城池。
淡淡的光辉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融入了陈错的泥丸宫中,渐渐勾勒出一片模糊轮廓,如雾如云,聚散不定。
“名号虽然传出去了,也主要是在上层贵族之间流传,到底不涉及到兴衰之说,所以这些聚集过来的模糊愿念,并无指向,近似于香火。”
庄园之内,告别了公孙龙师徒的陈错,正坐于静室,感受着自身变化。
但正当他想要深入参悟之际,门外却有脚步声响起,跟着新近收拢的仆役之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启禀主上,秦国来的王郡守前来拜见!”
太难受了,喘气都困难……
第七章 落种已谋千古
“等会见到了那位陈先生,都客气一些,虽不知他是否真有本事但既然名声已经在三川流传了,总不能太过不敬,传出去不好安抚人心”
这位秦国的王郡守,竟是一副文弱模样,穿着便服,被几名仆从簇拥着,与身边之人随意交谈着
在他身边的几位门客各自点头,但神色间颇有几分不以为意
他们这次过来,说是拜访,其实也有考究的意思
要知道,这年头能为郡守的,都是背景深厚之人,这位王郡守王佰就算是在秦国之内,亦有不小权势,其族中更有王翦这般名将,威震一时
正因有着如此身份背景,这王佰才会被派到三川郡这等尚不稳定之地
“我此来三川,首要工作,乃是安定人心,这拉拢豪绅、宿老、名士就是第一步,这个陈先生现在风头正盛,若能说得他归,必然事半功倍”
走着说着,王佰一行人走在田间小路上——
陈错买的这片地方占地极大,比之一般的小村落还要大上几分,他们在门外拜访,这陈庄的仆役快步回去禀报一来一回,颇为耗时,因此王佰等人便缓步前行,边走边等
走着走着,就见着两边的田地中,正有人劳作
陈错买下来的这片地,不乏土壤肥沃之处,自是需要有人来耕种
因着来回战乱,这些地原本一部分是荒着的,一部分早有人拾荒耕种因此他将消息传出去,立刻就有人找上门来要为佃户,替他耕作
陈错也不客气,一并收了,与他们工具、农种,让他们来此劳作,这才有了王佰眼前的一幕
王佰本来只是随意一看,并未放在心上,可几息之后,他前行的脚步骤然顿住,表情微微一变,跟着顾不上与身边的几人交代,就当先迈步下了地垅
“主君,你这是?”
变化突生,几个门客自是疑惑,可等他们也看向在田中劳作的几人后,一个个也是勃然色变
“耕牛?”
“老丈,你手上这个犁,是从何处得来的?”
王佰已到了一名农人的身旁,指着那人手中的曲辕犁,就问了起来
“当不得贵人这般客气。”那农人见得王佰这一行人都是鲜衣怒马,本就十分紧张,被这么一问,更是战战兢兢,连连摆手,口中道:“这个犁,是我们主家给的”
“主家?陈先生?”王佰微微一怔,跟着指了指地,“你用用,我来瞧瞧,还有,你这头牛也是主家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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