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赵戎挑眉,脚步一顿,侧身斜目瞧去,某个出声的阴柔学子的身影闯入余光之中。
他暗暗点头。
不愧是你啊佩良,在让我失望这件事上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连口都不服了。
“学生不服。”
此时此刻的人群之中,吴佩良缓缓走出,语气认真,在众人的视野里,他抿嘴凝眉,挺胸抬头,步伐颇有一种不畏淫威的凛然大气,再夹杂着一些慷慨赴死、丹心照汗青、我倒下了但是身后还有千千万的毅然决然。
赵戎目露欣赏的端详了吴佩良一眼。
论出风头,当出头鸟就属佩良兄你最积极,每回都是抢着来,虽然其实八成没人和你抢这事,但是假想一个,出风头站出来也果断些了不是,并且还越挫越勇,不错不错。
他微微一叹,又生出了些‘我何德何能可以教他’的感慨。
吴佩良表情凝重,沉声。
“赵先生,在下并没有冒犯之意,只是有一说一,在匡正你的错误,虽然课堂上是先生最大,但是学馆的祭酒老先生也说过,先生不一定代表着全对,有错误我们这些学子也要不畏权威的及时指正,相互促进,而不只是言听计从。”
他顿了顿。
赵戎闻言,没有言语,瞧了瞧眼前这个发扬墨池学馆优良传统的吴佩良一眼,点了点头。
吴佩良见状,心里哂笑,他微抬下巴,看了眼赵戎后,环视周围同窗们,继续朗声道:
“当然了,我们都是读书人,要讲道理,凡事摊开了说,赵先生每节课带我们闲逛,应当也有你自己的道理,不妨说说,让大伙听听,而不是一直一言堂,压着大伙,让我们没头没脑的跟着做。”
话音一落,率性堂学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旋即有不少人在人群中应声支持。
赵戎挑眉,转目看去,人群中的声音顿时没有了,只是那些学子们的神色还是能看出些不忿之意,他忽的去看鱼怀瑾,只见她还是老样子,端手垂目静立一旁,赵戎微微点头,除非他做什么罔顾书院规矩和常纲礼教之事,否则这位鱼学长在课堂上应该皆是言听计从。
赵戎眯眼,没有去看吴佩良,而是端详着那些率性堂学子们,却也终于出声。
“第一堂课带你们出门之前,我已说过一次缘由,现在再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轻声道:
“学习书法,一要‘工学’,即勤学苦练;二要‘领悟’,即从自然万象中接受启发。让你们回去临摹优秀字帖,就是工学,现在课堂之上,先生我亲自带你们游山玩水,就是为了求一个阅尽千帆后的悟字,总而言之,书法一道,横竖点撇捺的枯燥苦练,和蓦然回首的一点灵犀,皆缺一不可,前者是骨骼血肉,后者是精气神灵,如此,字才能活,否则失了哪一个都无用,这才是先生我眼中练习书法的正途。”
赵戎看了眼沉默不语的众人,摇了摇头。
“哎,我在隔壁正义堂上的几节课,连一次解释都没有,可也没见到正义堂的学子有多少意见,都听话的跟着,还有一些正义堂学子主动给我推荐有趣的去处,比如这处琤琮谷,可是到了咱们率性堂……”
他顿了顿,还是没再说下去,毕竟以前赵戎也挺讨厌‘别人家的孩子的’,不过现在……真香。
“其实就是和思先生带我们静听天地大美之音一样,很简单的道理,为何其他先生做得,我做不得?难不成,是因为诸位对先生我有意见?”
场上顿时安静下来,不少学子闻言不以为意,只是却也没人敢和赵戎对视。
吴佩良眉头微皱,乐艺先生、画艺先生们带大伙出去游学,那是因为所授艺学使然,你一个写字的,还要去外面采风?
书法至今连道都没个影,还能来个天地感悟不成?那就别学人家了,画虎不成反类犬。
他忽然一笑,上前一步,施礼诚恳道:“赵先生说的‘工学’,‘领悟’,这些道理我们都知道了,只是现在月中大考在即,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老师行笔落墨的绝技秘方,请老师勿要藏私,多多指教。”
赵戎眼皮微抬,觉得刚刚是白费口舌了,说好了只要身子的,口服就行,只不过还是因为是同堂学子,忍不住话多了些……
吴佩良见赵戎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心里颇为满意,想必是傻愣住哑口无言了,他心里摇了摇头,看了眼赵戎,那就赶快教些有用的东西,别在给上课偷懒找借口了,还是说,你其实压根就不会教,就是在拖着?那还要你何用,自学算了。
众人纷纷投目望向‘赵先生’。
赵戎转头看向吴佩良,他想了想,忽道:“你是在教我做事啊?”
吴佩良:“……”
他深呼吸一口气,随后一笑,施礼道:“不敢,请先生不要偏开话题,答应佩良和诸位同窗们,勿要再藏私了。”
一众不满的率性堂学子一齐盯着某位‘赵先生’。
赵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抬首眺了眼日头,突然,偏头看向一旁默然不语的鱼怀瑾。
场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众人见状疑惑,也寻着他目光一起好奇看去。
只见一直静立端手的古板女子,沉默了片刻,忽动,她双手从袖子中缓缓伸出,顺带抽出了一根……戒尺,两指阔的粗长戒尺,鱼怀瑾捏在手里,她板着脸,看了眼吴佩良。
“???”吴佩良。
全场顿时噤若寒蝉。
第二百六十八章 书山书楼
赵戎目露赞赏的看了眼手执戒尺的鱼怀瑾。
真是先生们的贴身小棉袄,难怪虽然刻板守礼算不得老师的狗腿子,但先生们还是很喜欢这家伙。
首先是大多数时候乖巧听话,不带头捣乱。
其次是会办事啊,效率高,能抓住冲突的主要矛盾与本源问题,一次就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赵戎点头,双手背在身后,转身继续前进。
在他看来,很显然,这次冲突的的主要矛盾只有一个,是他这个新先生的亲切近人、面善和蔼和某吴姓学子日益增长的皮痒之间的矛盾。
很尖锐啊。
背身离去的赵戎轻轻一叹,又瞧了眼日头,向琤琮谷的出口方向走去。
不过,你真当本公子的课没课堂纪律了?
关门,放……请鱼学长给你们‘补补课’。
此时,戒尺一出,全场噤声。
当然,是配合在特定的人手中,比如现在,板着脸的鱼怀瑾。
吴佩良看了眼这根戒尺,通体青黑色都磨出了包浆,也不知道在率性堂之中传了多少年,是根老戒尺了,估计比场上所有人年龄都大,也不知亲密接触过多少位率性堂的前辈学子,不过这些前辈们和它相处的肯定都不怎么愉快。
你问吴佩良怎么知道的?这戒尺上的坑洼磨痕肯定不全都是岁月给它留下的……
他舔了舔嘴唇,连忙挪开目光,转头看了眼不讲师德的赵戎的背影,张了张嘴,只是旋即,便又在鱼怀瑾面无表情的目光下闭上了。
“跟上,要大伙儿自由活动,却还这么吵,咱们先出谷,别打扰别人读书了。”赵戎的声音远远传来。
鱼怀瑾执尺,目光平静,环视一圈率性堂学子们。
众人或垂目,或偏头,或亲近无害的一笑。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吴佩良身上,后者耸拉着眼,垂头丧气的模样。
大伙虽然很想问赵先生,这一根本来说好不出现在你快乐教育课堂上的戒尺,怎么又出现了,但是眼下这阵势谁敢啊,果然,老师们的话只能信一半,什么再讲亿点点、讲完就下课之类的……
见场上无人再有话说,鱼怀瑾忽的将戒尺重新收入袖中,端起手,扭身跟上赵戎,一直看戏的范玉树悠哉悠哉的尾随其后。
率性堂学子们站在原地,视线交错一番,最后不少人微微叹气,表情无奈,相续跟上了。
不多时,学子们跟着赵戎出谷。
刚刚那场插曲般的小风波似乎已经过去了,只是一次简单的关于吴佩良提出取消赵戎一言堂的提议被赵戎一言堂的否决了的事情,之后就像是无事发生。
只是,背对率性堂学子们的赵戎,原本轻松的表情上,眉头一皱,不过很快便又消散不见了。
出了琤琮谷后,赵戎带着率性堂众人横穿清风峡,路过石濑,此处泉流触石,亦是有琤琮之声。
石濑下,有一处兰涧,芳清可鉴,直泻而下,入琤琮谷,一伙人此时逆流而上。
行走了约莫一炷香后,路上行人渐多,赵戎等人来到了林麓山脚下,一座匾名‘自卑’的古亭外。
林麓书院虽大,大多数地方行人稀少稍显僻静,但是也有些人流极多的热闹去处,例如眼下这林麓山脚的自卑亭,人流几乎可以与书院内的圣庙、六君子堂、墨池学馆等处媲美。
盖因不远处就是林麓山登山大道的入口。
整座林麓书院就是依着林麓山而四射阔建,这儿几乎处于整座书院的中心位置。
而这整座林麓山,除了供人登山,从山脚修到山顶的的回廊、爬山廊等登山长廊外,山上只有一座建筑,山脚也只有一座建筑。
后者,便是赵戎眼下的这座自卑亭。
他也是第一次来这儿,离时常活动的墨池学馆和南轩学舍都有些远了。
此刻,当赵戎等人入亭之时,亭内已经有不少士子、儒生在停脚歇息,不少人投目看来,好奇的打量着他们这些有些唐突的墨池学子。
赵戎抬头瞧了瞧这座古亭,名字倒是颇有意味,自卑。
不过应当不是那种含义,他记得有一句圣人言语。
‘君子之道,譬如远行,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
所以是自卑处登高?
赵戎一笑,举目眺望林麓山顶,只见那个最高之处,挺拔着一座孤立的危楼,楼高九层,当是整座书院最高处所在,只是不知和独幽城内的那座紫衣幽山比,何者更高。
而这儿颇为热闹的人流,应当皆是为了这座九层危楼所来。
可是,赵戎此时看去,山脚下这些人流之中,除了书院士子、墨池学子和一些先生外,还有不少‘外人’,其中有一些像是书院外来的儒生,穿着各异儒衫,除此之外,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位位肩挑重物上山的担夫,皆是普通的凡夫俗子,并且山脚下还停着很多车轿。
“那是书楼。”
正在赵戎面色好奇的打量之时,范玉树走到他的身旁,眯眼一起看了看,轻声介绍道。
赵戎侧目看了眼好友,“哦,图书馆……也就是藏书楼?此楼何名?”
范玉树晃着脑袋,“书楼,就是叫书楼。”
赵戎哑然一笑,好吧,在海角天涯建立这座书院的前辈们,连名字都懒得取了,不过,口气也是真大,但却也当的起,毕竟整座林麓书院,聚集了半洲之地的文华精粹。
范玉树有些感叹道:
“可以说,只要是望阙洲有过的书,几乎在咱们院的这个书楼都能找到,额……也不全对,因为经义类的书,书楼没有,全都放在了书院东南角的尊经阁了,
但是除此之外的其他所有类别的书,不管是其他六艺,还是禁书、闲书、野籍,全都在这儿了,不过尊经阁那边去的人少,还没这儿十分之一的热闹……书楼里面是真的书山书海啊。”
赵戎徐徐点头,中洲文庙在天下九州建立的七十二座儒家书院,大致都承担着三种基本职能。
教化,藏书,祭祀。
范玉树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见同窗们都在成群聊天或做别的事,没人关注这儿,连鱼怀瑾都在与萧红鱼和李雪幼一起说悄悄话,他遮嘴凑到赵戎耳边,挤着嗓子道:
“嘿嘿,子瑜,我告诉你,望阙洲山下千年以来,无数王朝国家的宫廷秘藏春宫图,书楼第七层的某几排书架上全都有……怎么样,是不是很心动。”
“……”
赵戎瞥了眼挤眉弄眼的范玉树,点了点头,“确实心动了,那么玉树兄你知道的这么多,心动怎么不自己行动?”
范玉树握拳锤掌,“我也是听一个好友说的,并没有去过书楼,第一次进书楼,有一个小门槛,我一直嫌麻烦没去做……额,而这个好友也是和我一样,听他的好友说的,而我好友的好友也是听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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