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湘南笑笑生
姚襄满脸震惊的望着城下的背嵬骑,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晋人居然有如此的虎狼之师,若是当初得此雄师,岂会被羯人赶往江南。”
由于枋头城内几乎都是羌人,身边的也都是姚弋仲的亲兵亲将和羌人将领,姚襄说话便没有那么多顾忌。
姚襄话音刚落,一旁的次子姚若说得则更为直接:“晋军雄壮如斯,看来羯人气数将尽,我等羌人还得尽早另寻他路才是。”
一旁的姚弋仲看了两个儿子一眼,他想训斥一番,却觉得两个儿子说得似乎没有什么毛病。
两个儿子只是看到了晋军雄壮的气势,而他则更加深深的明白,晋军固然雄壮,晋军背后的那个年轻王者,才是真正最可怕的。两年多前,东燕城那一战,对于他来说,就像一场噩梦一般。
夔安大营土陷的那个夜晚,不但主帅夔安在睡梦里就被埋葬在深土里,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那个叠满了羯人尸首的万人坑,更是令他至今心有余悸。而石斌率着两万多的兵马入了东燕城,就再也没出来,那晚上的通天大火,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万多人活活的烧死在城中。
还有云台山的那场大火和浓烟,一万五六千人的羯人,活生生的葬身于火海和浓烟之中。
一场大战,七八万的羯人就此被屠戮,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他们羌人遇上司马珂这个狠角色,又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姚襄和姚若的话,虽然太直了一点,但是却没说错。羯人气数将尽,根本就不是晋人的对手,按照司马珂一向对羯人斩草除根的狠绝手段来看,除非退到关外,不然极有可能被晋人灭族。他这只烧当羌若是跟着羯人一条道走到黑,极有可能也会最终跟着羯人一起覆没。
作为烧当羌的首领,他必须为整个族群着想。毕竟当初跟随他过函谷关,来到中原的羌人有数万人,都是将身家性命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又怎么不能为他们着想。只是如今司马珂占据了洛阳,氐人占据了关中,想要回到关中是难上加难,跟着羯人已经没有了退路,他该当何去何从?
姚弋仲心中深深的明白,最好的出路,就是投了晋朝。
毕竟,汉人的政权才是几千年来的正统王朝。汉人几千年来的沉淀,其文化传承和底蕴所具备的力量,不是靠一时间的兵强马壮就能压制和替代的。
可是,若是投靠了晋朝,他在襄国的妻小,恐怕就要全部被石虎杀得干干净净,妻妾死了还可以再娶,但是三十多个儿子却是他心中的宝贝。
姚弋仲一时间不能做出决定,只是望着那城下的晋军骑兵出神。
长子姚益见他不说话,也忧心忡忡的说道:“听闻晋军的船队也即将进入白沟之中,司马珂举中原之力,兴师动众而来,其势锐不可当。况且枋头城小,若是被其团团围困,恐怕我等危矣。”
枋头虽然是军事重镇,但是终究只是个小城,而且城内的百姓早就跑走了小半。而姚弋仲的兵马却达两万余人,其中骑兵五千有余,步卒一万五千多人,造成城内是兵多于民。之前一直靠着从邺城经白沟运输粮草。
南人精通水战,船舶之坚远远强于北地的船只,一旦司马珂的舰队进入了白沟,必定会断了从邺城而来的粮道。粮道一旦被断,这人吃的马嚼的,粮草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
更何况,这城中的两万余人羌人,几乎是烧当羌的全部精壮之士,若是折在这里,烧当羌这一支几乎就完了,所以姚弋仲是决计不可能死守枋头的。
“踏平枋头,还我河北!”
“踏平枋头,还我河北!”
“踏平枋头,还我河北!”
此时城下的背嵬骑,在邓遐的率领之下,齐齐挥舞着手中的长槊,高声打呼喊着。巨大的声浪冲霄而起,几乎要崩塌云霄一般。
姚弋仲望着城下的晋军那冲天的战意,心头愈发焦躁,对诸子道:“先回府衙,再做商议”。
枋头府衙之内,姚弋仲经过一番思量,做出了最终的艰难的决定。
“此番前来的是邓遐,并非司马珂。我听闻邓遐此人,年岁比司马珂还小,有勇无谋,其副将王猛,亦是籍籍无名,不若今夜趁司马珂未到,晋军营盘未稳,先行夜袭一番。不管夜袭是否成功,明早一早立即退往邺城。”
在姚弋仲看来,守住枋头的风险太大,一旦司马珂的后续军队全部围上来,恐怕就将成为孤城,想跑都难。但是若就此不放一箭,灰溜溜的退回邺城,又恐石虎怪罪,故此决定冒险夜袭一次,无论成功与否,对石虎也有个交代。
姚弋仲将夜袭的任务,交给了长子姚益,一再叮嘱其务必小心谨慎,哪怕是偷袭失败,也务必全身而退,绝不可中了晋人的圈套。
………………
晋军大营扎在靠白沟河的一条支流的小河边,以便取水,离枋头城两里多地。
营寨连绵近两里,栅栏四周以拒马围了一圈。营寨内的晋军将士正在埋锅造饭,营地里到处一片炊烟袅袅,空气中漂浮着一阵饭食的香味。
除了正在忙着做饭的辅兵们,众骑兵们也在忙活着伺候着自己心爱的战马。对于骑兵来说,战马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决定着他们在战场上的命运,所以这马要亲伺候,才能与战马培养好感情,关键时刻不会给你掉链子。
此时已是农历五月初,就算是河北,天气也逐渐热了起来,这群中原的大汉们,一个个光着膀子,正在营地里忙活着。他们刚刚从河边遛马回来,给马喂了水,又给战马刷洗了一遍,此刻正在喂马。
这批阿拉伯战马,都是雄骏的战马,吃的也与普通的驮马,甚至与那些蒙古马乘马不同。他们的饲料是七成泡软的黄豆,三成的草料,而且黄豆是用盐水泡的。乘马则是一半精饲料一半草料,到了驮马就是三成的精饲料、七成的草料了。
邓遐作为一军之主,同样也不例外,要亲自喂马洗马,因为战马是不认职务高低的,只认谁对它好。
邓遐的坐骑,是一匹雪白的阿拉伯战马,肩高都到了他的肩膀,约一米七左右,不但四肢雄健有力,而且比起蒙古马的智商还是高多了,领悟主人意思的能力极强,而且与邓遐的关系也极其融洽,故此邓遐对这匹战马是爱不释手。
那白马低着头在木盆里吃着盐水泡过的黄豆,邓遐则在一旁给它用干布擦干刚刚洗过的鬃毛,又用手梳细细的梳理着那浓厚的鬃毛,一人一马显得十分的和谐。
邓遐旁边站着一人,头戴笼冠,大袖翩翩,手里摇着羽扇,显得十分的悠闲,正是王猛。
司马珂让邓遐为先锋,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所以特意让王猛为邓遐的副将,跟随邓遐出战。
对于王猛这个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十九岁的少年文人,其实邓遐一开始是看不上的,觉得战场上玩的就是枪林箭雨、刀头舔血的勾当,这样一个白面书生,跟着来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他知道王猛是司马珂极其看重的幕僚,只当他是来跟随自己历练的,倒也是十分客气,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但是,经过了这一路的畅谈,邓遐渐渐的对这个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产生了钦佩之情,发现这个少年无论是对战争的谋略、阵法战术以及如何充分利用战场的地理环境、天气等,都有独到的见解,令邓遐受益匪浅。
王猛是个可以扪虱而谈的人,邓遐也是个粗豪之人,两人都不拘小节,所以这一文一武两个主要将领,倒也相处十分融洽。
两人就这么在战马的旁边,一个讨论起这场战事来。
“我料姚弋仲今夜必定夜袭我军大营,还请将军好生做好防备,有备无患。”
王猛的话,令邓遐大吃一惊:“君何以知之?”
王猛淡淡笑道:“今大将军虎踞河南之地,羯人退守河北不敢南顾。姚弋仲乃羌人首领,绝非等闲之辈,岂有不知羯人气数将尽?其既为羌人,必以羌人之命运为先,岂会为羯人死战?今我大军声势浩大而来,其必生退意,否则枋头便成孤城一座,则整个城内的羌人精壮非死即降。但石虎将如此重地交予其手,岂无后手牵制?我料其家小必皆在襄国为质。如今姚弋仲退兵已是必然,又恐石虎责难,必然临退之前,与我军一战,以此对石虎有个交代。然则背嵬骑乃天下精锐,姚弋仲曾在东燕城被背嵬骑大败,岂能不知背嵬骑之厉害?又岂敢正面相抗?既不敢正面相抗,则必以偷袭为主。如今我军刚到城下,阵脚未稳之际,岂非正是夜袭的最佳时机?”
邓遐听得王猛这般抽丝剥茧的一番分析,听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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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兵不血刃
入夜。
枋头城西,晋军大营。
大营四周,栅栏重重,四周拒马环护,数里的营盘内,刁斗森严,望楼林立,一队队士兵在来回巡逻。
大营外的方圆数里之内,都有侦骑来回纵横,勘探敌情,以防偷袭。
此时正是农历五月中,月圆如轮,将整个四野照得一片通亮,但是再明亮的月亮,总有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尤其是下半夜的时候,月亮偏东,则从东往西照,则整个城池便在西面留下了巨大的倒影。
一队兵马,约两千余名骑兵,便从城西悄悄的出了城门,人衔枚,马摘铃,悄悄的摸向了晋军的大营。
领头者正是姚弋仲的长子姚益,跨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扶刀而立,眼中流转着无尽的杀机,冷眼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营寨。
立在他旁边的,则是姚弋仲第五子姚襄,姚弋仲原本并未安排姚襄跟随而来,但是姚襄主动请战,姚弋仲便让他跟随姚益前来历练一番。
羌人骑兵越来越近,眼看离晋军大营只有两三百步。
视野中,晋军大营一片的安静。
辕门口,灯火通明,姚益甚至能够看到,营门处的值守敌卒,正在无聊的打着哈欠,而且还能听到隐隐传来的晋军的鼾声,姚益眼中杀机一闪,便要下令全军突袭。
就在姚益拔刀而出,正要下令出击的时候,却被身旁的姚襄一把按住了刀柄,急声道:“兄长且慢!”
姚益不解的望着姚襄,不知其意。
姚襄自小就天资聪颖,深受姚弋仲的疼爱,又与诸兄弟关系相处极佳,故此兄弟们也对他极其尊重。
姚襄神色凝重的望着晋军的大营,严肃的说道:“晋军若是此般治军不严,何以父亲都败在其手?更何以整个河南之地都落入其手?恐怕晋军之中必有高人,前头大营之内必有埋伏,我军若是此般杀进去,必然全军覆没,有去无回!”
姚益一听顿时也惊了一下,抬眼望去,心头又有点踌躇,说道:“听闻晋军主帅司马珂,并未在此地。那晋将邓遐,乃有勇无谋之将,若是并无埋伏,我等就此退兵,岂非被人笑话?况且如何向父亲交代?如此不放一箭即退兵,又如何面对天王的责难?”
姚襄想了想,摇了摇头道:“羯人气数已尽,晋军势不可挡,就算今夜果真袭营成功,也必有百害无一利。试想若果真今夜袭营成功,斩杀晋军无数,则晋人岂会放过我等。他日羯人覆没之时,必是晋人对我等羌人斩尽杀绝之时。故此今夜若真袭营,无论成败,都将对我等羌人大为不利。”
姚益听得姚襄这般一说,顿觉颇有道理,却也摇了摇头苦笑道:“难道就此退回?”
姚襄眼珠子一转,哈哈一笑道:“不若就此擂鼓,喊杀,将随身所带弓箭放完,也算是有个交代。此处离晋军大营还有两百余步,晋军真的疏于防范,听到鼓声出营而来,我等撤逃也得及,也算得与晋军交战了。”
姚益一听,顿时懵了,问道:“可否?”
姚襄正色道:“为了举族之气运,不得不如此!”
姚益当即不再多言,手中战刀一举,高声喊道:“擂鼓!”
他们携带的战鼓,原本是想在袭营的时候,冲入敌营,然后一通擂鼓和喊杀,让晋军不知来了多少人,进一步打击晋军的士气,此刻正好能用的上。
军令如山,众鼓兵虽然不知主将为何要在袭营时擂鼓,也只得敲响了大鼓。
咚咚咚~
数十面大鼓齐齐擂动,鼓声冲天而起,在四野里回荡着,在这安静的夜空里,晋军大营虽然还有两百多步,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全军喊杀,不等向前半步!”姚益继续发号施令。
“杀~”
“冲啊!”
“踏破晋营!”
众羌人虽然不知这命令的含义,也只得遵令而行,高声呼喊了起来,羌人的嗓门历来就大,两千人的喊杀声,如同数以万计的兵马冲杀而来一般,气势惊人。
原本宁静的夜空,静的连一点点声音都能听到,此刻却突然鼓角声冲天,喊杀声大起,似乎有上十万的大军在此大战一般,整个天地之间都喧嚣了起来。
对面的晋军中间大营之内,数以千计的背嵬骑,正隐藏在营房之后随时准备冲袭。而在两侧的营房之后,又埋伏着上千的弓弩手,前头以拒马抵挡,以防羌人骑兵冲袭。这些弓弩手都是义兵和辅兵为主,按照王猛的意思,正好让他们训练一下弓弩的实战经验。
很显然,羌人若是全力冲入大营,无论是正中的背嵬骑,还是两旁的弓弩手,都将让羌人有来无回。
邓遐也牵着战马,手提战枪,随时准备下令冲杀而出。他身旁的王猛,则被数十名亲兵亲将簇拥着,也在神色凝重的望着前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邓遐等得也有点着急了,就在此时,突然听到前头传来一阵巨大的战鼓声,随后喊杀声冲天而起。
邓遐神色一震,当即提着战枪,就要上马,却被王猛一把拉住。
“羌人已冲杀而来,先生为何阻挡?”邓遐被王猛拉住衣袖,又不敢用力挣脱,生怕这一用力便把王猛甩飞了出去,急得跳脚。
王猛摇头道:“羌人夜袭,为何如此大的声势?再说其若入营中来,岂非正入我等彀中?且先看派人前往看看是如何状况再冲杀不迟。”
话音未落,一骑斥候飞马奔了进来,急声禀报道:“启禀将军,羌人约两千余骑,在大营两百步之外,不再向前,便击鼓吹角,高声喊杀,还有弓骑在放箭,却未移动半步。”
邓遐一呆,回头望向王猛,问道:“羌人此乃何意?”
王猛摇了摇羽扇,笑道:“羌人之中也有明白人啦,此乃虚张声势,敷衍一番好回去交差,如此看来就放羌人一马。毕竟诸胡之中,羯人最为残暴,匈奴次之,鲜卑人再次之,羌人与氐人虽偶有暴行,但是甚微。我观大将军之意,除羯人不留,其余诸胡皆可视情况而定。”
按照王猛最先的计划,是要狠狠的坑羌人一把,先在大营埋伏,杀一批夜袭的羌人。然后他推算出羌人夜袭之后,必然退往邺城。打算待得羌人出城退往邺城慌乱之际,再让邓遐率背嵬骑埋伏在北门前面五里的方向,待得羌人全部出城之后,再用铁骑迎头痛击。羌人匆忙出城而逃,必以精兵断后掩护大军撤离,在前头的反而是辅兵和老弱病残之兵,在背嵬骑的冲袭之下,非但毫无还手之力,还会形成倒卷珠帘之势。如此一来,两万多羌人恐怕能退回邺城一半都算谢天谢地了。
邓遐心中明白,若是按照王猛的计划,此番必然将羌人打得丢盔弃甲,已是对王猛心悦诚服。
王猛笑道:“羌人既然虚张声势,我等便送他个人情,日后好相见。还请将军下令,我等也吹角擂鼓,大声喊杀和之,就此放羌人去罢。明日一早,将军便可率军入枋头城,为大将军北伐之战拨得头筹。”
但是羌人此般大张旗鼓的虚张声势,其实也算是悬崖勒马,挽救了他们这一族的命运。
邓遐听得王猛这般说,当即允诺,毕竟能不费一刀一枪就能轻取枋头城,比什么都强。
呜呜呜~
咚咚咚~
晋军大营之中,也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号角声和直冲云霄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