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臊眉耷目
刘晔笑呵呵地道:“陛下说了,世上的东西,皆可卖,何独书不可?”
杨彪的语气有些颤抖:“经血书典,乃先人所遗智慧大成,珍贵无比,如何标价卖之,岂非侮辱先贤?”
刘晔笑道:“先辈所遗书典,意在流传后世为万人瞻仰,若不进市,岂不无人知晓先辈之智?”
说罢,便见刘晔道:“除了《汉记》之外,陛下打算在各郡设立书坊和雕版印刷坊,并刊印雒阳兰台中的典藏书稿,以及伯喈公所珍藏的两万四千余卷典藏,陛下下令,从中选出精华典籍,大批刊印,传播于世。”
朝臣们听了之后,不由纷纷交头接耳,很多人脸色都变了。
刘晔继续笑道:“另外,荆州以及益州的诸学宫中的典藏,和学宫讲师们的著作,若是他们本人愿意,各地的书坊也会给予刊印,而且还会按照版税给予著作人财货补偿。”
“版税?”
刘晔微笑道:“就是会按照印刷刊物的数量,按比例支付财货给提供典藏者,经过书坊的核查后,刊印数量越多的典藏,那著作者所能收货的财物便越多。”
“胡、胡闹!胡闹!”杨彪说完话后,转头就奔着印刷坊的外面走去,确实不想在这里停留一分一秒。
而其余的马日磾,吴修等随行而来的朝臣,状态也跟杨彪等人差不多,一个个脸色铁青的紧跟着杨彪走了出去。
……
来到印刷坊的门外,杨彪没说多说一句,而是直接就上了自己的辎车,命人打道回府。
五官中郎将堂溪成紧随着杨彪,一同上了他的辎车。
杨彪上了辎车之后,因为气急攻心,头有些迷糊,他连坐还没等坐稳,就‘噗通’一声跌倒于车中。
堂溪成见状不由大惊失色,他匆忙上前扶住杨彪,道:“杨公,你这是、这是为何啊?”
“噗!”
在堂溪成惊愕的目光中,杨彪一口老血竟然从嘴中直接喷了出来,颜色鲜红鲜红的,触目惊心。
竟然吐血了?!
这得是多大的愤怒,才会对身体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堂溪成急忙从袖中掏出手帕,替杨彪擦了擦嘴上的鲜血。
“釜底抽薪,釜底抽薪……”杨彪喃喃嘀咕道:“这是要断了我们这些儒林世家的根啊,好狠……真的是好狠!”
“杨公,您这是为何啊?不就是印书吗?陛下要印,就让他印好了!咱们管不了他,自己不参与不就完了!”堂溪成不明所以地问道。
杨彪摇了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堂溪成替杨彪梳理胸中闷气,道:“敢问杨公,陛下此举,到底深意在何?”
杨彪闭着眼睛喘息,慢悠悠地道:“老夫就这么跟你说……自古以来,经学名著,皆为各家是珍藏,诸家代代相传,本门学派不予外人,我朝百多年来,识字之人虽多,但能靠识经举孝廉入仕者,毕竟还是十门仅一,如今经学如此开放,天下能学经者将遍地都是,我儒林世家再想凭经入仕,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第九百四十章 断根
杨彪的意思堂溪成明白,经学世家掌握着这个时代最为稀有的经学资源,在察举制和入太学的制度流程牵引下,这些世代小心翼翼保护着传经的家族,等于攥着通完仕途的独有通行证。
这是他们在大汉最重要的筹码——仕途垄断。
但是现在,刘琦现在却要将这些百余年来,被他们小心翼翼保护的珍贵资源放开往民间。
物以稀为贵, 家传经卷注释的珍贵,就是在于他它的稀有性和不可复制性,但如今,印刷行业的突然问世,将彻底打断这些士林家族对已经以及文化的垄断机制。
堂溪成一边替杨彪抚胸顺气,一边道:“杨公, 其实你也不用过于生气,陛下推广造纸和工坊, 要刊印经学,那是他的事,我们管不着他……但我们自家代代相传的经学典释,咱们就是不拿出来刊印,又能怎样?陛下他还能逼着我印不成?”
杨彪的脸上露出了苦楚之色:“陛下他现在就是在逼着咱们主动交出来印啊,而且是越快越好,咱们现在若是不印,再过十年二十年之后,你纵然想拿出来印,只怕都没有人会愿意给你印了啊……唉!”
堂溪成大惑不解:“这,这是为何?杨公此言,恕小侄不甚了然。”
杨彪攥着堂溪成的手,道:“贤侄,你还是太年轻啊,不及陛下深算, 更不及他的狠毒……汝父典公昔日在世之时, 与蔡伯皆等共同正定六经文字,立石碑于太学门外,当时六经碑文当采用何种文体,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何等的争执不下,几乎都要酿成整个士林界的巨变!”
杨彪所说的事情,是指堂溪成的父亲堂溪典,在熹平五年与蔡邕等人共同正定了熹平石经的文字,立于太学之外,供天下士子抄阅。
“那个时候,熹平石经问世,六经石碑最终决定采用了今文体,可谓是一举奠定了今文体在六经学界的正统地位,如今陛下要刊印经文广布于世,还设立了什么版税制度,他先行推广的就是蔡邕和荆州学派的经学典藏推广于世,贤侄试想,先行刊印并推广于世的经文,随着普及愈广,则定会为万人所追捧,并视之为正统经文的代表……当年熹平石经上的经文为天下士子抄阅自读,越传越广, 越传越正, 其他字体的六经, 逐渐便都是旁门了,就是这个道理!”
堂溪成苦恼地挠了挠头:“杨公的意思是,咱们如果不拿经出来印,日后其他的别派经文一旦通过刊印传播于世,逐渐为天下人所认同,那我们各家学派所藏的经学便会逐渐变成旁门左道……如此,我们还自己留着自己家的经学干什么呢?”
杨彪直了直身子,道:“正是此理,我弘农杨氏世代研习欧阳的《尚书》,然尚书亦分今古之文,咱们的经文不印,他们的经文大行其世,不出几代人,咱们家族的经文便不会被世人所认同,拿出来也是废牍罢了。”
堂溪成闻言,听的冷汗直流。
他犹豫了半晌道:“我们不愿意拿经文出来,想来其他经学之家也不会轻易拿出来印吧?”
杨彪摇了摇头,道:“若是都不拿出来,倒也就罢了,但只要有一个人拿出来了,那后面跟随的人就会不知繁几……蔡邕拿了两万四千余卷典藏出来刊印,若是那刘子扬的话是真的,刘琦给他付了那所谓的……什么税来着?”
“版税。”
“对,是版税,想来绝不会少,蔡邕如今是国丈,身份超然,家中又无子嗣,早已与皇家绑成一体,他一心配合陛下,而陛下为了吸引天子士人刊印书卷,必然会给蔡邕大量的版税,如老夫所料不错,怕是逾以数亿钱都挡不住……你知道,陛下现在可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了,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天下那么多经学士人,可不是各个都有那么长久的眼光的,更何况如今战乱丛生,生活困苦,很多持经的士子也过的是穷困潦倒,朝不保夕,一旦他们听说了蔡邕和荆州学派开始印书致富,定然会有人为了生计,也为了扬名而卖书,一旦这个头开了……”
说到这,杨彪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嗦。
“釜底抽薪啊,陛下这是釜底抽薪啊……若真是如他所言,推广造纸业和印刷,是早在他入荆州之时就着手准备,但直到今日才拿出来……他这想要推翻祖制的心思,到底是藏匿了多久啊?我们都被他耍了,都被他耍了!”
堂溪成浑身哆嗦,脸色发白,嘴角亦是在来回地抖动着。
少时,却听他慢悠悠地道:“既然陛下如此不仁,咱们莫不如换了他。”
“你说什么?”杨彪惊诧地看向堂溪成。
堂溪成沉声道:“换了他!”
杨彪心中又怎么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原先真的是不想让刘琦当这个皇帝,但刘琦的拥护者实在是太多,而刘琦每一步的计划也实在是太过周密,杨彪等人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阻挡他。
但事到如今,已经是木已成舟,杨彪心中其实已经认了。
他本来已经放弃,已经认了。
但实在是没有想到,刘琦居然咄咄逼人。
断个人的退路,杨彪还能惹,但刘琦现在是要断他们家族的根基。
“事情太大,非同小可,还需细思,容老夫仔细斟酌。”
虽然刘琦已经欺负到了一众士族门阀的门口了,但杨彪这个人还是比较老成持重的,既没有快速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事情太大,他一定要慎重考虑。
……
杨彪回府之后,堂溪成便自己向府邸走去。
但到了府门外之后,堂溪成的脑中实在是特别的乱,且心绪不宁。
他不想回府了,于是便出门散步。
堂溪成便装在雒阳城内漫无目地的瞎转悠,不知不觉,竟然是来到了北宫门前。
堂溪成斜眼瞥了一眼皇宫,鼻中发出重重地一哼,转头就要走。
但走了没两步,他却又转头停了下来。
堂溪成望向远处,却见一个人正在北宫正门前,跟典韦高声争执着。
“典尉,备已经来求见陛下整整三日了,陛下为何就是执意不见备?难道刘备不是陛下的臣子吗?”
典韦义正言辞道:“太祝令莫要误会,陛下公事繁忙,因而不曾有时间见太祝令,并非执意不见,太祝令且先回去,待陛下忙完手头上的事后,过两日自会派人宣召太祝令。”
刘备又向着典韦央求了半晌,但典韦却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最终,刘备只能是无奈的告辞准备离去了。
堂溪成在不远处看着,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本来想走上前去找刘备谈两句。
但迈出两步之后,他却又停住了脚步。
低头思考了一会之后,堂溪成转身离去了。
但他虽然离去,心中却记下了这件事。
他打定注意,要仔细的盯着刘备,针对刘备当下的情况好好观察一番。
第九百四十一章 观察刘备
刘备失望的走了,堂溪成也不声不响的走了。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刘琦针对建造书坊,纸厂,税制吏治的改革,都开始逐步实施,而朝中那些士族门阀的代表们, 则是纠结地方的官宦士族,不断的给刘琦轰炸式的上奏,希望刘琦能够收回成命,延续祖制。
有意思的是,各地呈上的反对奏疏,除了关中和司隶各地的奏疏之外,还有关东与河北的各郡的奏疏。
这些地方不都是在袁绍和曹操的治下马?给自己上书干嘛?
“陛下!”
德阳殿的高台之下, 马日磾跪倒在地, 一个劲地冲着刘琦磕头:“陛下一意孤行, 势必动摇国本,臣今日拼了一死,也要向陛下谏言!陛下,万万不可啊!民心不可违啊。”
刘琦一脸淡然地道:“民心不可违,民在哪里?”
说罢,便见刘琦伸手指了指龙案上那些如同雪花片子一样的简牍:“这些?不对吧,朕看些谏言的人,好多都还在给袁绍和曹操所建立的新朝上税纳贡,俯首称臣……怎么这手又伸到朕这里来了?”
马日磾叹息道:“好多士人本家都在河北和中原,目下尚在袁曹的威逼统治之下,暂时屈从也是无可奈何啊,但他们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真命天子,只要陛下的王师一到, 关东士人必裹粮策马以迎之……但是现在,陛下却在用什么所谓的新政, 将这些愿意迎接王师的人, 生生向外面推啊。”
“爱卿的意思, 是朕只要施行新策,他们就不认朕这个皇帝,而去认那个伪皇帝,但朕只要愿意顺从他们,他们就会承认朕的地位,是么?”
“这……”马日磾没想到刘琦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若果真如此,那等朕东征之时,还是顺手把他们也灭了,比较干净。”
刘琦伸手将那桌案上的谏奏一推,转头吩咐许褚道:“让人搬出去,烧了,别在这碍眼。”
“唯!”
许褚当即招呼荆武卒进殿,搬运那些刘琦只看了一小部分的奏疏。
“陛下,为何这般执迷啊!”马日磾痛苦地高声呼喊。
但刘琦却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马爱卿,朕还有事,就不便相送了。”刘琦随即下了逐客令。
马日磾乃是经学大家马融族孙,身份在士林中比较特殊, 刘琦也不好对他太多用强,所以陪他聊了这么多才给他撵……请出去的。
这就算是挺给面子了。
少时,许褚奉命回来了。
“仲康,刘玄德这几日可来宫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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