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墟极光
我对这位新晋的皇帝很感兴趣。
除了地球上的分身即时分享来的趣事,祂本身也有能够让我刮目相看的特质。比如祂看似疯狂,实际上非常冷静;看似胆大狂妄,实际上心思缜密,也并没有胆大到愿意赌上自己的一切谋求生路;看似清醒,实际上又从未停止自欺欺人和逃避责任。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有趣到我光是阅读分身的记录就能打起精神来的灵魂。
为了招待祂,我从记录中提取了“桌子”,“椅子”,“器皿”,“用植物叶子煮成的水”的概念,周围的植物就由我的肢体和花海来充当。在这片荒芜寂静的虚空中开辟了一个小小的庭院,希望祂能够在这种熟悉的环境下放松下来,认真和我对话。
祂坐在我对面,很快就恢复了神智,四分五裂的身体上遍布红月的污染带来的伤口。祂看着我,我在记录里阅读到的类似的眼神代表着“猜忌”、“警惕”和“敌意”,单从分身的视角和亲自见到总归有很大区别,我开始期待接下来的交谈了。
——祂的目光有些游离。应该是因为不知道该看我的哪只眼睛。于是我把其他的暂时闭上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祂说,“你想做什么?”
啊,帮助?把祂从堕落母神的手里拿过来就算帮助?祂还没意识到自己早在地球就被污染了,而现在祂身上的污染正在和我产生共鸣?我的污染和灵性悄无声息地让祂恢复了一些理智,祂正看着我,目光更加不可捉摸,我觉得祂大概是在心里嘲讽我。
我用十分之一秒再次翻阅了思维器官中的记录,检索“罗塞尔的母语”,“中文的释义和拼音”,“从福生玄黄天尊那里抢来的知识”等关键词,这种仿佛是在监考老师的眼皮底下看小抄的微妙感觉让我有些隐隐地心虚,我用模拟出来的声带说:
“因为我很想跟你说说话,罗塞尔。”
这句话是字正腔圆的中文,罗塞尔的眼睛倏然瞪大,疯狂从那蓝色的器官的表面褪去,祂眯着眼,用审视的目光看了我许久,缓慢地开口:“外神善于欺骗和蛊惑,我已经深有体会,我要怎么相信你?”
被蛊惑和欺骗代表你有价值。虽然警惕程度只是从100降低到了90,但是看到祂终于表现出想要交流的欲望,我觉得自己专门准备的气氛和为了能够顺利被人类认知而刚刚捏出来的外貌派上了用场。
“你不需要相信我。”我愉快地回答,用中文,“我只是想问你——黄先生,以为自己来到另一个世界,于是干脆把整个世界当做战略游戏、抛弃了旧日纪元人类应有的道德大肆发动战争和侵略,结果发现这个地方就是地球——你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祂生气了。完全符合分身对祂的印象。
我记得人类,或者说地球的真神第一次来别人的领土做客不会掀翻桌椅,丢弃食物,那么祂也不应该把我的眼睛一次性扯出来十几个。祂消化了我的灵性,安静下来,我用于构筑桌椅的几根触须被祂无情地踩在脚下,有一种头发被压住的不舒服感。
“罗塞尔,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感觉如何?你已经是神话生物,那么践踏曾经的同类会让你感到快乐或罪恶感吗?还是说你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他们对你来说只是虫子和灰尘一样的东西,除了作为锚之外没有别的价值?你在将罪孽推给我的时候,有想过你天真的、可爱的女儿知道真相后的反应吗?”
由纯粹的知识和信息构成的洪流山呼海啸般扑过来,红色的裂口们成为了其中醒目的珊瑚。
我认真的发问没有得到理性的回答,于是我用我的枝叶抓住祂的肩膀,把根系和枝条嵌入祂的躯体,将祂按回座椅上,只有序列一的知识洪流在星空的灵性世界中只是玩具般的东西,呓语和注视都能轻易将其污染。倘若祂真的和我大打出手,那么回去的时候或许会带上所有外神给地球的亲切伴手礼。这一番只发生了数秒的小小的斗争让我的花园损失了几朵花,没关系,我可以用我的手补上。
“你大可不必特地来侮辱我!外神!”祂提高了声音,“我绝不可能帮助你!杀了我!”
虽然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但祂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愤怒的火焰在祂心中燃烧,求生的意志和突然猛烈起来的对家园的保护欲让祂前所未有地敏感。做了就是做了,为何不愿承认?我有些遗憾,不过这也符合分身对祂的定义。
“我本来想让你死,但现在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你的仪式已经完成,再拖下去会引起怀疑,我该把你送回去了。当然,你会忘记星空中发生的一切。”
平心而论,我没有这些东西。履行职责不需要私人感情,人性会让我偏颇,非相邻途径的权柄会破坏我的纯净。我的诞生的那个星球早已因我登上神座而陷入永久地衰亡,虽然带在身边,但很快就被我忘了。到底是在我的手中,还是已经在我对它失去兴趣之后顺手毁灭?想不起来,也不重要。
我继续和祂讨论。
我试图让祂明白,其实,无论是衰亡还是凋零,都是物质必然经历的一环,简称叶落归根。没有死就不会有新生。只不过大多数生命抗拒死亡,而我既是这宿命循环的具象化,是万象发展规则的引导者,引导事物按照规律迎来必然的衰落和死亡。
“所以,如果地球毁灭了,我会带着最大的一块碎片走,希望上面的人不会太多。”
罗塞尔,我的朋友。引导灾难,诱发战争,随后注视由你我亲手造就的悲剧,这是多么完美的消遣!悲哀,痛苦,满溢而出的绝望和对未来的惶恐,兴许是身为教导者的天性使然,我会赞赏人类奋不顾身的勇气,赞赏他们为了哪怕遥不可及的希望奋力前进的模样。当然,人类本就是美德和丑恶并存的生物,虽然不完全,有诸多缺陷,但不可一味地否定。
……你懂我意思吗?我是说,你们是充满可能性的种族,我格外期待你们整个族群陷入绝望的样子。
罗塞尔再度愤怒了,祂在椅子上剧烈地挣扎了几下。为什么?是因为我没有用人类的姿态和祂对话么?不过我擅长诅咒,也擅长应对脾气暴烈的人,就像医院里给病人打镇静剂的医生,我将使人冷酷的灵性塞了进去,于是祂就违背本心地安静了下来。
“……你知道我的仪式,你会说中文。”祂紧紧地盯着我,“你是谁?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可是老朋友了啊,罗塞尔。”我这样回答祂,“我是你的部下,你将你做的事情推了一大半到我身上。除此之外,你还对我严防死守,不让我成为序列一,不让我有机会进一步完成仪式,不帮助我扮演,你是在防备你的麾下出现另一位「君王」吗?”
“你做的很成功,但是太可惜了。”我说,“我登上王位的时候,你的先祖还在树上摘果子。”
从我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祂的表情就已经变得精彩了起来,几乎可以用“山崩地裂”来形容了。
“爱德华?”罗塞尔脸色骤变,但祂控制住了自己,“但你不可能凭空知道旧日纪元和文明的存在。曾经确实有这么一位旧日遗民,然后你侵占了他?”
听上去很像某种旧日文明的产物,那种叫做“恐怖片”的东西,蛰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吞掉落单的同伴,然后披着同伴的皮重新回到队伍中伺机而动。我感到愉快:“祂是我的一部分,但我不是祂。”
“你要指责我吗?我觉得你应该感谢我,毕竟那短暂的生命因我才获得了延续。”
如何高效地制造更大的灾难,如何在长远的时间里让更多知性体死去,如何剥夺星球范围内的活力,是我最感兴趣也仅有的研究课题。为此,我会不间断地做各种新奇的尝试。比如当个观察者,当那些生命的神灵,把自己的分灵派遣到其中引导。
然而即便是无数次看着壮丽的文明消亡,宏伟的帝国轰然崩塌,洪水将一切夷为平地,冰雪或熔岩将万物存在的痕迹覆盖,我依旧,我永远,不会厌倦,永远为此喜悦,因为这便是我赐予的真理。——你觉得我会出于爱好杀死生命,杀死如蚂蚁一般渺小的生命,杀死渴望着未来和明天的平凡生命……?不,那没有意义,我并非是为了取乐才这样做,万事万象衰亡不可避免,生命才是生死之间短暂的梦境幻象。
“你很有趣,罗塞尔,我真的很喜欢你。”时间有限,我不打算再等祂说什么,反正祂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而我只需要等待,“我会继续帮助你,你有能力为这片大地带来灾难,我期待着那一天。但是,当整片大陆在你的战火下迎来衰亡的时候,相比之下生机勃勃的你和你的国度该有多么碍眼啊。”
“所以,到那时候,我会高兴地杀死你的。”
88
罗塞尔的星空旅行很成功,祂按照自己和下属们拟订出来的安全路线前进,顺利突破大气层,也顺利返航,得到了一些想要的知识。醒来时祂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精神里那些引导失控的残渣更加活跃起来,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将它们的影响排除。
……并且,祂也得到了意外的消息。
这里就是追寻数十年的故乡,这里就是地球。海底遗迹、纪年法、时间和星球的自转速度,一切疑点都在这一刻联系在一起,祂从未离开这里,只是醒在了另一个时代——遥远的,数千年以后的非凡时代。
三位忠诚的骑士正检查着祂身上是否有残留的不良影响,他们都为陛下的归来而喜悦。
一片热闹的气氛中祂竟察觉到刺骨的寒意,仿佛有恶魔正站在背后发笑。罗塞尔猛然回头,只看到几片拼接的彩绘玻璃上,自己重叠破碎的脸。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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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凋零的主宰,衰败的君王。”
“也是所有生灵的最终旅途。”
*这一章本来想放在番外,但仔细一想正文也行。
第28章
89
十月七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克莱恩就从自己在东区租住的一居室中醒来。将新的线索交给“正义”小姐后,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换上一身陈旧简陋的工作装,下楼,像个真正的不起眼的工人那样混进了人群中。
行走之间,他看到侧前方有位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子,两鬓斑白,手中紧紧地抱着个装了几块黑面包的纸袋。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简单厚夹克,脖子上围着同样粗糙但精致不少的拼布围巾。他在冷风中呼出几口白气,原地踏步驱散寒意,对着怀中看上去口感不佳的黑面包露出了满足又欣慰的笑容。
他试图从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但一只手并不方便,烟盒从他的口袋里滚了出来,刚好落到克莱恩脚边。见状,克莱恩弯下腰将它捡起,还给了对方。
“谢谢,谢谢!这可是我的老伙计,里面没剩几根了。”中老年男子诚恳地道谢。
他的脸色青白,但是多少带上了一丝红色,看上去比克莱恩在东区见过的其他流浪汉要好一些,不过也仅仅是一些而已。中老年男子将烟盒打开,小心地取出一根叼在嘴角,并不点燃,忽然补充了一句:“先生,您的衣服有些破损,需不需要缝补?”
克莱恩愣了一下。他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上装,这才发现袖子的背面撕破了几个口子,呼呼地往里面漏风。普通人大概难以忍受,但他是序列8的非凡者,被强化过的肉体只觉得有一点发冷。他怀着一种上辈子拒绝路边派发海报的微妙心情想要无视,但对上苍老男子期待的眼神,克莱恩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叹了口气:“确实,不知道哪里有裁缝?”
“谢谢!您,您可真是个好人。”
中老年男子的眼神亮了一些,忙不迭连连道谢。他明显地变得雀跃,和克莱恩并肩前行,往不知是雾气尽头还是雾气更深处的地方前进。
他们前进了一百米左右,看到了一位坐在街边的少女。她有一架极其简陋的缝纫机,破烂的不成样子,裂开的地方甚至用绳子绑住。少女飞快地踩着踏板专心缝纫,脚边有两大袋旧衣服。克莱恩下意识地和自己身上的伪装对比了一下,发现自己这件破了几个口子的外套居然是最“体面”的一件。
“泰勒!”中老年男子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去,“这位先生的外套需要缝补。”
“好的,先生,可以请您在旁边等一会儿吗?”
被称为泰勒的少女从工作中抬起了头,热情地招呼了一下克莱恩。虽然是一位裁缝,但她的衣服十分单薄,脸和手都冻的通红,看上去和梅丽莎差不多年纪。泰勒拢起双手呵了几口气,看向了中老年男子,放松下来:“爸爸,你今天买到了多少面包?”
“托粮食法案的福,黑面包也降价了,这次我凌晨就去排队,果然抢到了快到处理日的打折面包!”
中老年男子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喜色,拍了拍手中的纸袋:“接下来三天我们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克莱恩安静地站在旁边,听着这对父女俩的对话。他看了看中老年男子怀中的纸袋,里面总共三四块粗糙的劣质面包,大概只有四五磅,却要给两个人吃三天……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外套交给少女,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微笑道:
“不好意思,刚才没做自我介绍,其实我是一名记者,正在做东区的报道,我能采访你吗?正好现在有点冷,我们可以去前面那个咖啡馆。”
那中老年男子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没有问题,里面比街上温暖很多。”
咖啡馆的桌椅都相当油腻,里面由于有墙壁和窗户,客人也不少,平均温度确实要高于街上许多。
克莱恩示意他坐下,要了两大杯茶水,一盘嫩豌豆炖羔羊肉,两条面包,两块吐司,一份劣质黄油,一份人工奶油,总计17.5便士。
那中老年男子有些尴尬地抱紧了手中的黑面包,掩饰自己因为香味而蠕动的喉结。
“吃吧,吃饱才能采访。”等到食物给齐,克莱恩将他们端回了自己那张桌子。
“给我的?”那中老年男子又期待又惊讶地问道。
“除了一块吐司和一杯茶水,其他都是你的。”克莱恩微笑回应。
那中老年男子呆住,他擦了擦眼睛,略显哽咽地说道:“……你,你真是一位好心人。但是这太丰盛了,我,我能把吃不完的打包去给我的女儿吗?”
“可以。”克莱恩平静地吃着吐司和奶油,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继续挂着笑容,假装自己真的是一位记者,“能说说你自己的事情吗?家人也可以。”
“这是一件不走运的事情,我原本是个还算不错的工人。有个妻子,有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但几年前,一场传染性疾病夺走了我的儿子和妻子,他本来是个健壮的年轻人,结果因为工作过度劳累,病倒后很快就去世了……我也住了很久的院,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财富,只剩下很幸运地在慈善医院得到了救治的女儿相依为命。从那开始,我就经常找不到工作,没钱租房,没钱吃东西,这让我变得很虚弱,也就更难找到工作,无力抚养孩子……”那中老年男子带着些许回味和悲伤地说道。
他喝了口茶水,叹息着,感慨着,再次开口:
“但是我的女儿非常努力,在东区的济贫院里做工,于是在慈善学校里得到了一个学习的位置,在学校里学会了简单的缝纫。后来她又想办法找到了一台旧缝纫机,每天靠给人们缝衣服、糊纸盒赚取一点微薄的薪水。依靠这点钱,我们才能勉强维持生活,如果没有了泰勒,我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我跟你说啊,我本该是个好工人的,我的女儿也不必这么辛苦。”
克莱恩不是专业的记者,一下竟不知道该问什么。好在这时候中老年男子已经吃掉了自己的那部分,把剩下的一大半小心地打包起来揣进怀里,希望能够给女儿一些留有余温的食物。克莱恩看着男人主动离开咖啡馆,和泰勒说了几句话,随后两人把他缝补的夹克送了回来,绝口不提任何收费的事情。
“对了。”眼看这一趟就要没有任何收获,克莱恩忍不住叫住了中老年男子,随口一问,“东区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比如诈骗和抢劫什么的。”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对方疑惑地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这在东区是和呼吸一样正常的事情。
“呃,先生,您说的事情太普遍了,我没有什么情报。”中老年男子为难地开口,但是泰勒听到之后却抬起了头,试探着询问:
“先生,我最近倒是有有听到一些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您需要的。”
“是什么?”克莱恩不抱希望地问。
“是玛利亚小姐告诉我的。”
泰勒自然地开口,没有对这个人名做多介绍,仿佛是默认来东区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个名字:“玛利亚小姐让我们最近都不要出门,女性的人口拐卖越来越猖獗了。还有几次很奇怪的谋杀案,也是玛利亚小姐某天提到的,东区似乎有个变态杀人犯,已经杀了好几个赏金猎人,每个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嗯,这都是我偶然听到的,如果您想了解更多的事情,可以去采访玛利亚小姐!”
泰勒竭尽所能帮助这位好心的记者先生:“她最近几乎整天都在码头工人协会,应该很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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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我一直忘了问你,你打算给这个故事一个什么样的结尾?”
佛尔思想了想:“我有拟订方案,不过这是今年新年时上演的一部戏剧,应该是团圆式的喜剧。”
“可是达成圆满结局的前提——男主角已经死了,让女主角另寻新人走出去也好,但是总体来说那样的观感会奇差无比。”爱德华提醒她,“你其实不需要被新年束缚想法,无论悲喜剧,只要足够美丽都能够获得票房,你也希望后续的报酬能多一些吧?”
“那,我有一个想法!”佛尔思赶紧在脑子里翻废案,“让这位女主角在手刃仇人之后成为一位无牵无挂劫富济贫的海盗如何?现在很流行冒险元素!”
“你准备写下一部?”
“啊?不,不准备。这不是一期的戏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