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圭山
少年踏过一串台阶，很快就来到堤岸之上，站在宋怀峰的面前。
“你好，先生贵姓？”少年一上来就这么问道。
宋怀峰瞥了他一眼，再看看水面，没有回答。不回答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不想交流，希望对方知难而退。
但少年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问：“您是不是姓宋？”
宋怀峰终于正面回应了，但依然没有开口——他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少年继续说道：“我叫许哲，是宋星叶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朋友。她母亲发现了遗书，而且已经报警了。她很担心她的父亲，所以就拜托我们这些朋友帮她找找。”
这下宋怀峰就冷硬不下去了。他的眉毛深深皱起，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字音来。
许哲继续说道：“来的路上我又跟宋星叶打过电话，问到了她爸爸的职业。说是在一家研究院工作，算是技术研发人员，地位和收入都不低，对吧？不过我也问了她爸爸研究的领域。电视显像管，哦，那我就明白了，这就是不小心拦在时代车轮前的蚂蚁。”
宋怀峰喃喃道：“蚂蚁……”
许哲：“在时代的车轮下，别说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城市，都是很渺小的。如果选错了方向，很容易被碾得渣都不剩。我没记错的话，二三十年前的好学生很乐意进入技校，乐意去当工人。现在呢？”
宋怀峰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许哲：“我想说，失业并不一定是个人的问题，因为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只不过有的人赌对了，有的人赌输了，仅此而已。”
宋怀峰冷笑道：“对，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不单是失业，我今年的每一步，全都走错了。”
许哲：“因为投资期货了是吧？”
宋怀峰：“小朋友你不要在我跟前指手画脚，伱根本不知道……”
“你都是真正想死的人了，还在意面子问题吗？”许哲打断道，“其实我有点好奇，入场的时候你保证金跟本金的比例是多少？”
“百分之八十多。”
许哲：“……懂了，胆子确实够肥的。你是不是还追加保证金了？”
宋怀峰：“对，我问别人借了些钱。你说的没错，我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告诉你也无所谓。”
许哲：“没什么好隐瞒的，但又不敢去面对你的妻子和女儿，是么？”
这下，宋怀峰是真的沉默了。
中年男人渐渐弯下了脊梁，半转过身，面对着水库。
月光洒在水面上，被随风飘起的浮浪搅成无数碎片，令直视的人为之目眩。
宋怀峰握紧了双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大吼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任何意义的，如同野兽一般的嚎叫。
许哲忍不住退了半步，脸上微微动容。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位叔叔的心态早已彻底崩了。
“这个世界对所谓的男子汉大丈夫有很多标准，要挣钱养家，要事业有成，要受人尊敬被人看得起，如果做不到就是无能。但这其实只是外界强加的……”
许哲试着用开导他女儿的方式开导这个男人，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见男人触电般迈开步子，朝着堤岸下的水面狂奔而去。
要怎样阻止一个赴死的人？
或者说，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许哲做不到，所以他急切之下心一横，做了点别的。
他全力冲刺追过去，猛地一脚踹在了男人的屁股上！
宋怀峰显然是被这一脚踹懵了。他失去了平衡，狼狈地翻滚着，落入了水里。然后，下意识地挣扎着浮起来，瞪着那个刚刚踹了自己一脚的臭小子。
那一脚很用力，再加上之前追逐的冲刺，让许哲忍不住喘息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男的，就这么在月光下，相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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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104谢谢侬
2023-09-06
被许哲这么一搅合，宋怀峰的情绪都断了。刚才还准备一了百了呢，结果屁股上被一个臭小子踹了一脚，这算怎么回事？
出于人类的本能，宋怀峰有点生气。
但许哲只是喘了几口气，便大步走下斜坡，走到水边，伸手揪住了男人的衣领子。
宋怀峰下意识嚷道：“你干什么！”
许哲却不解释，只是用力把他从水里揪出来，撂在水泥斜坡上。然后，毫不客气地一拳砸下去！
宋怀峰来不及躲避，更来不及拿胳膊挡，只能闭上眼，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然后他下意识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被双手摁住了。
尽管许哲只是个初中生，但今年以来发育和锻炼得都很好。而宋怀峰虽然是成年人，却疏于锻炼，再加上今天走了一路，身体早已积累了许多疲惫感。
所以就算挣扎，也使不出多大劲。
一拳打完，许哲双手摁住他，说：“人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你要先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你拥有的一切都是尘埃，伱说的一切都是噪音，你做过的一切都留不下任何痕迹。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一切所谓的意义都是别人强加给你的，都是虚无。”
宋怀峰咬牙道：“你想说什么？”
许哲：“你唯一拥有的只有你自己，此时此刻，你自己。不要为了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毁掉你唯一拥有的东西。为什么说名利如浮尘，钱财乃身外之物？因为除了你自己，你其实什么都不拥有。躺在你账户里的钱就是你的？你买下的房子和车子就是你的？不，你只拥有你自己的感受。”
宋怀峰：“这个世界，我没什么想感受的了……”
许哲：“那是因为你压根就没有好好感受过！来，你过来跟我打一架就知道了。”
宋怀峰：“为什么要打一架？”
“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搏击俱乐部……没有？没关系，来吧。”
这么说着，许哲松开了双手。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再张开双臂，表示自己压根不设防。
宋怀峰：“我没有理由打你。”
许哲嗤笑道：“我揍了你，你也没理由打我？”
宋怀峰摇了摇头：“我明白你试图救我，但……”
“不，你什么都不明白，”许哲笑得邪气凛然，“你今晚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告诉你，我会趁着宋星叶最脆弱的时候接近她，然后她随便我怎么……”
听到这话，宋怀峰终于忍不住了，一拳打在了许哲的胸口上。
但少年早有准备。尽管没有躲闪也没有挡，只需要挨打的时候往后一仰，就缓冲掉了一部分力道。胸口疼，但远远够不上受伤。
当然这样一来他也没法保持重心了，往后仰倒，摔在了水里。
宋怀峰坐起身来，望着浮起来的少年，以及周围一圈圈扩散的波纹，喘着粗气，又茫然又愤怒。
但许哲又扑了上来，一拳砸在他的肩膀上。
宋怀峰的愤怒终于被勾了出来，跟少年扭打在一起。只不过，身体更加矫健，体力也更加充足的，显然是矮小的那一方。
尽管比人家矮了将近一个头，许哲却把他压在身下，好一顿捶打。
宋怀峰挣扎也挣扎不动了，怒吼道：“星叶怎么招你惹你了，你为什么要说她？”
许哲也怒了：“你还关心你女儿？特么的，你是个当爹的人，要是真关心，你以后自己照顾她去！你特么知不知道老子有多少活儿要干，这种麻烦事别想甩给我！”
互相吼完，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就像是怒气值和体力值一块耗空了似的——当然，许哲还留着足以将对方压制在身下的体力。
因为之前在水里滚了一圈，此时，宋怀峰的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脸上还有小水珠。
许哲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也是一样的狼狈。不过当他注意到身下这个男人脸上的水珠时，忽然意识到，这人哭了。
月光似乎能放大眼泪中的脆弱。
宋怀峰流着眼泪，哭得无声无息，只是面部表情有些扭曲，嘴角忍不住往下撇。
哭得稍缓了一些之后，宋怀峰说：“起来吧，我……我不想死了。”
许哲这才站了起来。
宋怀峰还是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月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给少年，呆呆地说着：“真的很奇怪，想死的时候是真的想死，但是忽然一下又变了……”
许哲站在一旁，没有再说话。
就在这时，又有汽车驶来的声音，而且还不止一辆。紧接着，是匆忙杂乱的脚步声。
三个人出现在堤岸上，那是两位警察，以及宋怀峰的妻子，李彩霞。
他们立刻就看到了斜坡靠近水面处，一站一躺的两个人。
李彩霞叫出了声：“在那啊！他俩在那里！”
警察：“你慢点！”
另一名警察：“看情况挺稳的，女士你急什么？”
说归说劝归劝，李彩霞甩掉了碍事的高跟鞋，跑到了丈夫身边。她蹲下身，双手紧紧揽住了男人的臂膀。
“你怎么回事啊！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写什么遗书，吓死人啊！”
李彩霞说着说着就哭了出来。而她脸上的泪痕显示，在此刻之前，她早就已经哭过了。
宋怀峰看着她，低声说：“感谢一下这个小伙子吧，要不是他，你现在看不到我。”
李彩霞不由一震，扭头盯着许哲。
“谢谢，真的谢谢你，许哲，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往日里擅长社交的精明阿姨，此时在这个少年面前却变得笨嘴拙舌。
许哲摆了摆手：“没关系，没事。”
李彩霞又扭头看了丈夫一眼，忽然察觉有点不对。
她疑惑道：“你身上湿的是因为落了水，可是，你脸怎么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