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蔼
“欸——你!你什么意思?咳咳!从绝对的层面来说,只拥有少许记忆的你,和拥有几乎全部记忆的我当然不是同一个个体,但从相对的角度来说,咱们不都是‘华’吗?”
华脸上的神情僵住了:
“这是谁教会你的说辞?”
“哈?这还用说吗。这不是我们共同的记忆里……欸?这是谁教的来着……啊啊啊不对!就不能是我天生聪明自行领悟的吗?”
“……”
“欸!欸!我说你啊!我本来可以不要你,直接把你留存在羽渡尘里的记忆吸收的,对吧?”
“不……”
“但是我还是花了好大好大的力气帮你维持形体,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不……”
“当然,我们毕竟是一个人,都是华。所以我并不要求硬性的回报。你保存的那份记忆,你不想给我,我也不强求。你知道的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不想说,我也不会不识好歹地追问。反正咱们就是同一个人,你也总有一天会想开,把这些全部交给我,在这之前,咱们就作为两个不同的个体聊聊天解解闷也不错——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不……”
“我……嗯嗯嗯……啊啊啊!你这个家伙一直给我‘不不不’,就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吗!”
华的眉头倒皱起来,微笑间透露着疲惫和无奈。
“你的语速太快了,我跟不上啊……”
“怪我咯!”
“华”一摊手,随即又一言不发地环抱起双臂,在山门前烦躁地走来走去。
华深呼吸了几个来回,最后轻轻靠在山门旁松树粗大的树干上,低头看着一成不变的云海。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啊?”
“华”难掩失望地叹着气。
“我还以为,咱们既然是同一个人,那多少能够相互理解呢……唉算了算了!果然不能抱太多期待。我只是……很讨厌你的那种表情。”
“哪种表情?”
“……就是那种。”
“……”
“啊啊啊!”
“华”抱着自己的脑袋,对着脚下的石头狠狠踹了两脚,但她似乎并没有因此满足,而是盯上了华所倚靠的那棵松树。
她迅速冲到华面前,一把将她推开,而后环抱住那棵松树,轻轻松松地将它连根拔起,又甩动这棵可怜的树对着一片狼藉的山石狠狠捶了两下,最后尖叫着将这树甩入了云海。
“就是那种——嗬嗬——就是那种——皱着眉毛瞪着眼睛……唉你等一下!”
“华”用手指将自己的两边眉头掐到了一起,又捻住眼皮,将眼睛手动瞪到最大,然后再用两根中指钩住两边嘴角向下一拉,又用无名指将嘴唇中间的位置向上一顶,最后拼凑成一个极为滑稽的表情。
“看到没有?就是这样的表情!”
华的眼角与嘴角一齐抽动着,好在“华”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控制自己的表情上,根本没有看到这一幕。
当然,华自忖是个脾气还算好的人,但看到自己的形象被如此魔改,她还是有些……并不愤怒,就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哪怕做出这一切的是一个无论从外貌还是自我认知上或许都可以被定义为“华”的人。
其实……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是从她在云端上被唤醒的时候就一直存在的感觉。
如果她脑海中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她应该在“死亡”之前将本体的意识转到了那片羽毛中,也就是说,她才是真正的华。
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眼前的“华”所说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或许那只是她为了诠释自己存在的正当性所主观创造的“记忆”?
不,不是。绝对不是。
记忆和妄想她还是能分辨清楚的,但“华”所拥有的记忆比她更加完整,从这一点上来说,或许她才是真正的华,这似乎也无法否认。
可是她是如何诞生的呢?
迦楼罗的因子有极强的治愈能力,说是星火尚存、生生不息也不为过,只是她先前的状态特殊,神音的残片让她无法将迦楼罗因子的治愈能力发挥到极致,进而修补不堪重负的大脑,只能任凭意识分崩离析。
但在她意识脱离身体之后,若说迦楼罗因子会趋于本能继续修补她的身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所以眼前的这个“华”,是肉体察觉到灵魂的缺失所以从原本的记忆中直接催生出了一个新的人格,也不无……
她还记得奥托和米凯尔都给出过同样的结论,即使用第六律者权能重塑一具躯体,其中也不会凭空产生新的意识,权能构造的只不过是一具躯壳。那如果身体本身并非权能构造的躯壳,而是切切实实的人类的躯体,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呢?
华希望是这样,但她其实更清楚,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更简单、更合理但也更荒诞更恐怖的可能性……
“米凯尔,你还真是喜欢做多余的事情呢……明明连樱都可以,为什么……呃……”
华抬起手,想要轻轻拍一拍脸,才突然意识到眼下的身躯不过是羽渡尘拟造出的幻体。
“华”依旧比着那个滑稽的表情,还故意把脸向着她这边凑了凑,其实时间也不过才刚刚过去三秒。
“华”做出的表情真的很可笑。不,毕竟那是她的脸,如果足够的厚颜无耻,其实还是可以自夸一句可爱的。不过除此之外,还要再加上一份荒诞的搞笑罢了。
只是一想到那种更为可怕的可能性,想到眼前这个跟个孩子一样吵吵嚷嚷的家伙其实……
华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抿了抿,但当做出这个动作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你是说这个表情吧……”
眉头微蹙,目光坚定,鼻子偶尔会跟随着肌肉微微抽动一下,两边嘴角紧抿的同时下唇向上努起——当这一切发生在羽渡尘拟造的那张虚假的脸上时,却比明明拥有血肉之躯的“华”做起来更加真实且自然。
“华”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她瞬间变了脸——两边嘴唇毫无感情地向上弯曲,眼睛与眉毛在一瞬间眯成了月牙状,然后又迅速转过身去,将背影对准了华。
沉默了两秒之后,当她再开口时,已是不耐烦的催促:
“好了好了!别管这么多,你先赶紧变回羽毛的样子,没听见山上那么多脚步声过来了吗?”
“呃……”
华用食指点住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地科普道:
“羽渡尘是意识之键,我可以让我此刻的存在,变成只有你能看到。事实上,我们刚才不就是如此么,那个守山门的长老并没有看到我。”
“这不是重点,你赶紧给我回来!”
“华”既不愿意回头,只能叉着腰,压低声音吼着。
“恕我直言,我不能理解你的……”
“谁**要你理解!”
“华”终于没忍住,精神的力量下意识地发动,华的话还未讲完,就变成了一片羽毛被她抓在手中。
但想了想,她又有些后悔地用指肚轻抚了两下那羽毛。
“唉……谁叫咱俩是同一个人呢。都说近乡情更怯,虽然咱们距离上一次离开太虚山也没几年,但好歹是经历了一次生死……你要是在旁边看着,我还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呢哈哈哈……”
重新攥住手掌,“华”抬起头来,连续跨上几阶台阶,正好对上了从山门中走来的一众人。
“诶诶!那就是师祖大人吗?我还以为会是个老太太……”
“师祖大人几千年前就是真仙了,肯定和掌门一样不会变老啊!”
“但是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十几岁少女的样子啊……是不是太年轻了?搞错了吧?”
被簇拥在众人中间的素裳用力压抑着嘴角,说实话,身为太虚掌门的她也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如果师祖只是悄悄回来,那还好办,现在被她这么一闹,弄得太虚山的云海都要沸腾起来了,原本在训练场集合的弟子们也一股脑地跟着涌了过来。
假如师祖还是原来那个师祖,那其实让更多的弟子看到她也不是什么坏事,可现在……
“掌门大人……这个人真的是师祖吗……长相和印象里没什么区别,但是……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我印象里师祖一直是个……嗯……师祖肯定不会这么荒唐吧?掌门大人,您和师祖熟悉的多,您觉得她真的是师祖吗……”
守门长老的话语一字不落地飘进素裳的耳朵,又被转化成意义难明的叹息从口中吐出。
守门长老说的问题她如何不知道,而守门长老的疑问,也同样是素裳的疑问。
作为当年的太虚第七徒秦素衣之女,太虚第五徒、也是前任太虚掌门程凌霜唯一的徒弟,素裳与那位师祖的关系其实也说不上特别亲近。
她也感觉得出,不光是她,几位师叔和师祖的关系似乎也有些僵硬,她娘亲和她师傅反倒和师祖亲密一些。所以,真要说起来,她从小到大见到师祖、与师祖交流的机会绝不会少,又怎么可能对师祖的了解还不如一个年纪还不到她十分之一的长老深呢?
只是遥遥一眼,她就几乎敢断言,眼前那个少女绝不是师祖。
当然,这不是体型和年纪问题,师祖就是这么小,若是有一天变大了,反而要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师祖。只是师祖以往见人时也会以更庄重的打扮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那种感觉,仿佛一下子年长了十岁……而眼前这个师祖……虽然眼神和气势都还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素裳总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共同点,这是以前所没有的。
可说到底……
“不会有错的,这就是师祖。在我太虚剑气的感知下,她并没有使用精神感知类力量修改自己在他人眼中的身份认知。除非师祖有个双胞胎姐妹,或者奇迹诞生,不然也就只剩下克隆人这种解释了,要验证的话,倒是可以看一下她是否拥有对应的记……”
话还未说完,“华”高高挥动着双手,没心没肺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喂!那不是小素裳和小昭吗?你们两个嘀嘀咕咕在讲什么呢?该不会觉得我这个堂堂赤鸢仙人是什么阿猫阿狗假扮的吧?”
“哪有的事,只是在感叹,人果然还是要多下江湖走走。师祖您出山数年,再回来的时候,感觉精神状态年轻了不少呢……连我都在想着,要不干脆找个接班人,然后重走一趟江湖呢!”
“是的呢,是的呢……”
素裳的回应面面俱到,又带着天生的洒脱,守门长老也在一旁轻声附和着。但其中有些话,说者未必无心,但听者多半有意见——
“这样啊……这样啊……我是觉得,你们两个还这么年轻,完全没必要担心这种问题嘛!哦等等……小昭已经这个年纪了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素裳拎着你的衣服后领,你还睡得死死的呢……”
“啊啊啊!师祖大人求求您别再说了!”
守门长老捂着耳朵尖叫起来。素裳倒是无所谓,反正她并不是社死的那个人,不过既然眼前的少女连那段记忆都一清二楚,那似乎也能派出克隆的可能性了?
不管怎么说,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太虚弟子的面追问太多东西,于是她干脆潇洒地一抱拳——
“太虚山第三任掌门李素裳在此,欢迎师祖回家。”
身体微微前倾,脑袋也跟着稍稍低垂了下去,可素裳迟迟没有等到回应。
风将大片的云雾吹到了山顶,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幽冷而潮湿的感觉,但却又听不到身边人呼吸的声音,大概是所有旁观者都在这种对峙下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吧。
“哎呀……这下糟糕了。唉……娘亲、师傅,我好像也不是很擅长演戏呢……我的不信任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喂!素裳!”
“师祖,我在。”
素裳本来还有些自责,但抬起头,看到的是“华”有些纠结的表情。
她不停地挠着头发,像是在纠结,但又没有人知道她在纠结些什么。
直到——
“喂!素裳!你就没有给我准备什么欢迎仪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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