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星
想必对于对面同样正襟危坐,眼神空洞的艾尔莎来说,叶家人的到来,属于是不速之客。
筠儿惊讶发现,短短六年时间…艾尔莎阿姨居然老了这么多吗?
她曾经的风华绝代明明还都在她的脸庞与举动中尚存,可整个人的高雅气质已经与记忆中见过的她截然不同。
梓菡会意,也没再多言。
按理讲她应该坐到妈妈那边,可她今天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踌躇许久把扫把倚在墙边,还是选择坐往叶芷白身旁稍远处的沙发空位角落。
那堆在墙角的玻璃碴子,看的叶芷白心里发怵,同时还要承受来自脑壳上方的压力。
光玉…你自己去找个地方坐好不行吗,非得趴沙发靠背压我脑袋上!
你但凡胸前有点柔软度,我都不会这么抗拒这股平面顿挫感。
谈话开始之前。
叶芷白无意识间给了梓菡一个眼神。
没什么特殊含义,就是有点担心她的状态吧,昨晚知道她跟家里人吵架,但在看到这一地狼藉之前不知道吵得这么凶。
梓菡的回应简单明了,一个"ok"的手势,一个简单的微笑,就是一个女孩全部的坚强。
果然,这趟一起过来的选择,是对的。
艾尔莎半低着头。
感冒痊愈后的声线依旧沙哑,在此之前很难推断她哭泣过多久。
"你们…也是来劝我的吧?"
"以实际目的来说,是的。"筠儿并不打算拐弯抹角。
而正是这份直接,引得艾尔莎身子一顿,拳头明显握的比刚才更紧。
——旋即,又无力地松开。
这回她抬头了。
抬头先是看向梓菡,随后,才真正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叶家两姐妹。
她有怒颜吗?
并没有。
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一抹惨白的淡笑,把这句仿若追忆的话语说的这般无力。
"好久没见过你们俩了…这都多久了…?好些年了,那时候你们才这么高,喏,就跟这个沙发
沿一样。芷白跟在芷筠后边,围着会场跑啊跑…跑啊跑…这跑的一不注意,都已经跑这么远了呀…?"
"伯母?"
"妈…"梓菡嘴唇在颤,她在害怕,"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很担心。"
"啊…没事没事,我很清醒。梓菡你不用这样,我有在反省,昨晚打了你一巴掌,我打了自己不知道多少下也弥补不了那后悔劲…我知道的,今天该给你们好好倒杯茶,叙叙旧。不过呢…芷筠,芷白,你们看见了吧,伯母如今住的这个地方,能叫家吗?"
随着艾尔莎的话语,叶芷白和叶芷筠随即环视起周围。
采光不好,只要不说话,就很静,有种莫名的压抑感。
"地方不小,是吧,但是不是没有一点家的味道?这种地方,我可没脸给你们倒茶款待…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也该让它过去。你们家对我和梓菡的帮助,我全都感激在心里,但是…障壁就在这里,越不过去了。芷筠你从小就懂事,伯母的话,你明白吗?"
"……"
筠儿一时语塞。
不知如何回应。
她当然明白。
艾尔莎口中的"障壁",从六年前林家的颠覆开始就已然显现。
家境的大不相同,让艾尔莎极其抵触女儿与大家族的接触。
哪怕是叶家人现在就坐在这里,也没法抹去她心里那名为自卑的障壁。
而比之障壁更有甚者,是她衡量自己的经历,对梓菡之后处境的悲观考量。
这种情况,叶芷筠早有预料。
她今天既然跟着过来,本就是打算开门见山的。
林梓菡和艾尔莎就是因为这些年从来不开门见山,才把事情拖的如此恶劣。
"所以,伯母,哪怕我们跟着林梓菡来向您承诺,我们只当她是朋友,不会对她有任何的威胁与利用,您依旧不放心吗?我想,您应该清楚,如果我们真的如您想象里那般纨绔不懂人情味,今天又何必郑重其事前来拜访?"
"嗯?纨绔?哈…孩子,别误会,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叶家人是心善的,你们都是好孩子,这毋庸置疑。"
"既然这样,那您究竟是不放心在哪里。"
"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一年之后呢?十年以后呢?嗯…我还是说,不要误会,我相信你和你姐姐都是心善的孩子。今天你们能陪梓菡过来,我就明白这点了…可是我想问的是,你们今天拿她当朋友,给她高薪酬的工作。可假如哪天…叶家进一步发展,你们要离开淇海去更大的城市呢?人的视野都在开阔,你和你姐姐一路相伴,梓菡对你们来讲只是过客…到时候你们会有自己的交际圈层,梓菡那时候…又能怎么办呢?"
"这没所谓,谁也不能保证谁的人生。"筠儿对此并
不在意,余光瞅向身旁的叶芷白,有明显的柔情,"只要珍惜的人在身边,这都不是什么问题。况且,先不说您说的这种可能性不大,既然她愿意和姐姐做朋友,我和姐姐会尽量照顾她。而且,就算是退一万步讲,真的有那种情况发生,林梓菡自谋出路就是,我们叶家从来也没有想把她绑定到我们这边,她随意。不如说大学开学后,她在叶家的工作就可以结束了,并不会多么长久,我们现在在争取的,只是您不需要这么抵触她的所作所为即可。"艾尔莎苦笑一声,背靠沙发。
仰面看着灰暗的天花板,似乎追忆起曾经那些风光到如今的经历。
那都是人生路上独有的经验。
独有的苦涩。
"不管是什么事,牵扯到钱,牵扯到利益,就不一样了…芷筠啊,如果你和你姐姐是吝啬的人,能让梓菡再长个教训,那兴许还好。可你们啊…太善良了,你们无意间就在给梓菡依靠,让她觉得没关系,不努力也没关系,有人在帮助她,我以前就是这样想…可是我家丈夫…你知道吧,他走了,离开了,我直到现在都没有缓过这个劲来,我有时候总觉得啊…总觉得…"
说到这里,艾尔莎轻轻张着嘴巴,就像是时间定格了一般。
沉默许久。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年过四十了。
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一待就是二十余年的她。
再说话时,终是牵扯出苦闷的颤音。
"我总觉得…那美好的日子就在昨天似的,朋友好多,爱我的人好多,鲜花好多。可是一睁眼…就得五点多起床去花店搬东西了,要想着,梓菡大学的学费得快点挣出来才行。"
"要是放在平常人家…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吧?可是我经常会觉得难受,不是我自己受委屈,是梓菡她啊…以前哪受过这种罪,她会不会觉得她妈妈很邋遢?会觉得…她的妈妈是个累赘,她越长大,妈妈就越来越没用了?"
"妈…"梓菡两只手互相握在身前握的很紧,"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你不要总是这样揣测我,我…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梓菡,我也只是想…好好过日子而已呀。"
"…!"
梓菡很聪明。
艾尔莎这话一说出口,她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像是有一根弦接了起来。
她好像顿时就明白,妈妈为什么这么抵触她跟叶家接触。
艾尔莎有气无力的惨笑,充满着自嘲。
"也许我说那么多…全都是借口罢了,到头来…最不能抗事的那个还是我自己。万一你们一直会把她当好朋友呢?万一梓菡从这里开始,就过回快乐的日子了呢?万一这条道路比普普通通念大学要更合适她呢?这些,确实都是有可能的。"
但
唯一不用猜测的,就只有一点。
——那就是梓菡从此以后,就完全不会再需要自己了。
她不再需要自己经营花店去赚学费。
她不再期待回家炖好牛肉等一句夸奖。
她不再因为心里的期许,而想着跟自己一起,重新拿回那个没落的家族。
哈啊…家族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女儿啊。
妈妈只是想你陪着我而已。
这个陪伴,需要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就是——你需要我伴着你长大。
如果你不再需要我…那妈妈,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对…也许我本来就没有拥有过什么?
梓菡在家里的笑容不都是强撑出来的吗?这个自己不是早就知道吗?
细数过往,我一直都是她的累赘呀
思虑至此,艾尔莎眨动眼睛闷回酸涩的眼眶里的水雾,扭过头道出她昨晚的决定。
在她们来之前,艾尔莎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
"就…我也想好了,你们说的很对,梓菡想怎么走…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已经长大了,我不该干涉她那么多。这样,明天我买机票,我回北欧。"
"妈!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梓菡啊…"
艾尔莎面对女儿的怒吼,只觉得她还是小时候那般,牙牙学语。
就是吼不出狠劲的小天使而已。
而艾尔莎的笑,也仿佛回到了当年——那最幸福的时候。
"梓菡…妈妈累了。"
"…!"
我累了。
想回家了。
那里有田园,有山野,有河流。
有蓝天,有风车,有麦田。
只可惜的是,唯独没有你。
梓菡,她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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