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16章

　　玻璃一律是隔音的真空玻璃，门窗都用牛皮筋封死缝隙，地板是悬空的，先打一层龙骨，再铺上地板与毛毯。墙体同样如是多层结构，表面再覆以吸声材料确保不会有任何回音，空调风机也是无声级特别制作版。

　　这个完全沉默的房间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赋予角色生命的配音。

　　尹泽穿着拖鞋轻手轻脚走进，他就是儿时眼馋去偷隔壁那断了只脚的变形金刚玩具也没这么小心翼翼过。

　　麦克风极为显眼的立在房间中央位置，正面对着玻璃窗，窗口后面是如仁王般端坐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音响监督与助手。

　　麦克风光看造型也造价不菲，几厘米外还有一层防止飞沫的纱质隔膜。

　　挪动着脚步来到麦克风处站定，他偷偷瞅了眼音监的方向，光看面相还挺和蔼的。等了几秒后才意识到应该先由自己开口。

　　“早上好，我是I'm Enterprise的泷泽悟，试音的角色是公主的护卫骑士，艾尔雷多·查尔斯·特里夫斯杰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日本职场见面喜欢说“早上好”，哪怕实际时间是晚上和中午。

　　“先从D句台词开始吧，你随意发挥。”音响监督的声音透过播口传出。

　　D句就是那段遗言，手里虽是捏了张台本A4纸可尹泽根本不用看，他偏离麦克先是清了清嗓然后脑补下场景，慎重又慎重的缓缓开口。

　　“啊……殿下，请不要为我流泪，这身躯性命在我成为骑士立下誓言时就交付于您了。不知名的勇敢少年，我，恳求，恳求你保护殿下至雪峰城。”

　　不从事播音行业，也不曾在婚庆串过场，他的人生经历里会如此深情认真念诵台词，还是在当年最喜欢的语文课朗读《孔乙己》的时候。

　　所以尹泽完全是个门外汉。

　　——但“泷泽”不是。

　　他在张口的第一秒就有种通顺的感受，吐字清晰，发音、停顿、呼吸都顺便而为，甚至上半身都肌肉记忆的在前倾找距离感。

　　锻炼的本质就是克己，即是驯服本能。

　　街机高手能闭眼凭借经验和记忆，也就是背板加上默算时间躲避敌人的子弹、跳过陷阱。

　　说话慵懒悠闲的京城人喜爱吞字吞词，川蜀人的嘴巴里不存在鼻音和翘舌。但一个合格的播音员自然是能通过长时间训练消除环境带来的影响，完成字正腔圆的进化。

　　这幅身躯曾经进行过大量的练习。

　　哪怕更换了灵魂。

　　也仍然意识得到这一点。

　　一句话没有多长，尹泽转过神来时已经念完了。他有些没底，因为那刹那的恍惚，忽略了自己的发挥，现在只能等待音监的指示。

　　“接下来请再读下A句。”音监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海岸的礁石，风吹不动雷劈不惊的淡定。

　　尹泽这次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竭力去适应和跟随这副躯体留下的战斗记忆。

　　“王族间的交易……平民出身的我无能为力，可无论这是一条怎样的荆棘之路，潘妮斯殿下，我一定会保护您的安全。”

　　几秒的沉默后，音监的声音淡淡传来，“能再调整下给出不一样的感受吗？同样是A句，准备好了就开始。”

　　没有详细的反馈，只有笼统意义的“做调整”，像极了甲方客户看完图后皱着眉毛摇着脑袋说不行不行，但你追问的时候，他想半天回答“我感觉怪怪的”，“不是很好”，“有点问题”。

　　尹泽当然不相信是音监无法指导他……这显然就是个小考题，可他也拿不准，思索一小会后，清了清嗓，重新念过A句。

　　玻璃窗后的音响监督看了他一眼，“辛苦了，到这就行了，请稍等其他人试音，都结束后我们会尽快给回复的。”

　　尹泽无声的吐了口气，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演绎者也不要太依赖小聪明，不然就没什么意思了。”音监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尹泽愣了下，点点头推门出去。

　　离开那充满压迫力的房间，站在走廊外边，他才意识到自己心跳的速度有多快。

　　这具曾无数次艰辛磨砺的身体，比如今已更换一次的，内里的灵魂，更加紧张，甚至在颤抖。

第十八章 溢满贪婪的原罪

　　“怎么了，这一脸凝重的表情，活像才下了尸山血海战场的士兵一样。”柏井一平正在休息室里刷手机，见他回来有些讶异，“难道是没有发挥好被痛骂了？”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音响监督好像没有露出特别不满的样子，应该是中规中矩吧？”尹泽挠挠头。

　　“新人刚踏进这个圈子，试音不理想实属正常现象，即便是那些能力优秀的大前辈也一样，毕竟要从是否契合角色、薪资规格、人气声望、制作方的喜好，多方面的考虑。”

　　柏井一平和气的说，拍了拍他肩膀。

　　“试音不通过才是常态，你也别背太重的包袱，对于初战，只要留下不错的回忆就够了。”

　　“柏井桑，你似乎对我格外上心？”尹泽狐疑的问，他早就感觉不对劲了，眼前这人看向他的眼神总像是找到了上等猪肉的家庭主妇。

　　“哈哈，发现了吗？”经纪人并不掩饰，飒爽的一笑，“事实上应该是事务所对你上心才是。”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新人何德何能。”尹泽不解坐下，“难不成所里有我的亲戚在当管理层？”

　　“很遗憾并没有。”柏井一平解释说，“泷泽君你清楚我们I'm Enterprise的构成和性质吗？”

　　“声优事务所嘛。”

　　“同行那么多，咱们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区别的。”

　　柏井一平摩挲着手掌理着头绪。

　　“起初IM只是另一家叫Arts艺能事务所的子公司，创建之处是为了容纳备选人员，但加上附属的日播研养成所的长期供血，人才储备变厚，渐渐也壮大独当一面。而Arts一直是以培养俗称的，所谓的‘偶像派声优’闻名的。你之前参与过无料新人育成的考核，其中第一关的内容肯定还有印象吧？”

　　“忘了。”尹泽义正言辞。

　　“是寄照片啊。”柏井一平显得有些无奈。

　　“啊？？”

　　“相貌过人的自然被划分到优等里，诚然你在后续的面试和表演环节中都展露了喜人的天赋，但颜值才是你的敲门砖。”柏井一平顿了顿，“其实当时审核的还以为你投错了，你可能想投的是杰尼斯【注：日本知名偶像公司，2023年因丑闻解散，旗下艺人有木村拓哉等】的练习生……毕竟太对他们的味了。”

　　“我干的难道不是幕后工作吗？”尹泽联想到了在西餐厅做侍者卖笑的痛苦，忍不住一颤。

　　“往前追溯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确实如此，可那时的动画声优并不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光彩职业，身份不仅微妙，收入也是同类型工种的平均价格再打个折的程度。”

　　柏井一平推了推金丝眼镜。

　　“但在游戏界和唱片界出手后，一切就改变了，从那时开始出现声优特刊杂志，声优开始出席活动，开始登上舞台，以角色跟自己的名义共同发CD等等。现在已经有唱片公司先出品动画，再指定旗下签约声优主演这种反过来的事情了。”

　　“这样好吗，行业一贯的生态和风格都被搅混乱了吧。”尹泽奇怪的问。

　　“确实有前辈们苛责这种事，认为业界要毁在这种变化中。不过在声优商业案例成功后，的确是掀起了好几次‘声优热’，如今这职业相较以往光鲜太多了，所以是对是错谁又能断定呢？”

　　柏井一平耸耸肩喝了口水继续说。

　　“而且这与动画界的变化是挂钩的，过去电视里属于儿童节目的时段已经让位给了各路综艺，占据黄金档的动画现在除了那些老牌经典，其他作品根本没机会。从前的声优大多能在周期一年以上的剧组现场与前辈相处学习，而现在更多的是单季度周期的，新人还没会几招，动画都播完了。”

　　柏井一平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想光凭演技太单调了，现在动不动都是发售写真，卖歌盘，开演唱会。环境如此，趋势如此，事务所和个人都只能顺应时代。”

　　尹泽听完经纪人这一番介绍，还是颇有些感慨，“再怎么有趣的工作一旦摆在资本桌上，剖析开来都是无奈和利益选择啊。”

　　两人同时惺惺相惜的叹气起来。

　　都不过是为了面包奔波的存在罢了。大家都站在喧闹的月台边，听着名为金钱的列车狂龙般咆哮驶过，有的抓住时机跳进了车厢，有的则被碾成肉酱。

　　这时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来者笃定的说。

　　“虽然时代变了，但是作为被选择的一方，声优仍然要谨记最重要的本心。”

　　棕色衬衫加灰领毛衣，头发剪的很短，看去是街头随处可见的60岁小老头，但在录音棚里却是无可置疑的话事人。

　　音响监督竟然乱入这里，看着二人，语气深沉。

　　“倘若有缘遇见，如同是自己倒影般契合的角色，演绎、心境与画面融合时，属于别处世界，另一个次元的故事就会化为现实，那一瞬间，宛若奇迹，美得无法言喻。”

　　柏井一平最先反应过来起身打招呼，“工作辛苦了，试音会结束了吗？”

　　“还剩一些，暂时休息下，我正好过来给个通知。”音响监督看向尹泽，“你合格了，好像还是出道？值得纪念呐。”

　　“非常感谢。”尹泽立即说。

　　“你看来要请客了。”柏井一平笑眯眯的点头。

　　男人下意识摸了摸钱包所在的裤兜，突然心情低落。

　　“长崎桑怎么样，不如一起吃个便饭？也顺便为新人解惑嘛。”柏井一平对小老头发出邀请。

　　“你这人，从前几天就一直在提这茬了，难得见你如此干劲满满。”音响监督撇了撇嘴。

　　尹泽这时审视了下似乎彼此交情不浅的音监和经纪人，犹豫了半天别扭的出声，“柏井桑，你是不是偷偷替我送礼走关系了……不会提前好几天就想狙击我的钱包了吧？”

　　“哈哈哈哈。”音响监督闻言忍俊不禁，“放心你通过真的是靠表现，没有那些小动作，我也是有职业道德的。不过你经纪人和我确实认识，主要是职场上打交道太多。他这几天老是想磨我出来，就是想帮你拓展人脉。”

　　“小菜鸟出血请知名音监吃饭求学，大前辈还请满足这一片赤诚之心啊。”柏井一平赶紧跟上话头。

　　“行啦行啦，正好我也想念原宿那家料理，等忙完去就是了。”音响监督连连点头。

　　还不用柏井一平在背后推一把，尹泽已经大步向前矜持而殷切的表态，“要监督您百忙之中抽空真是倍感失礼，但我神往已久，还请监督不吝赐教，将动画隐藏的另一面教给我。”

　　“你刚才的表现还行，特别是临场的转变，我也挺想问问你那时怎么想的。”音响监督笑着伸出手，“初次见面，新人君，我叫长崎幸楠，如你所见一介普通的音效工作者。”

第十九章 取舍有道事倍功半

　　事实上，一点也不普通。

　　《龙珠》、《数码宝贝》、《海贼王》、《名侦探柯南》、《灼眼的夏娜》、《城市猎人》等等耳熟能详的，无论是短篇幅的佳作，还是长篇幅的巨作都曾活跃过。

　　甚至最让尹泽震惊的是。

　　“您曾在多木良久健【注：即久多良木健，前任索尼CEO，PlayStation系列前三部家用游戏主机的开发负责人】的团队里工作，还参与过初代PlayStation游戏主机的开发？！”

　　由于太激动，杯子的水都晃出来。

　　“也是偶然被调到了游戏部门，因为那时候任空堂【注：即任天堂】的FC很火，所以索霓【注：即索尼】也想做，经过各种波折后研发出来的，虽然当时想过会成功，但没想到能制造一个时代。”微胖脱发的音响监督说起这番传奇履历，笑呵呵的显得是那么轻描淡写。

　　“为什么听到PS游戏机，会这么激动啊，泷泽君你是声优啊，感动的领域错了吧。”柏井一平无语。

　　“天呐，就算不曾守护过姨夫【即平井一夫，前索尼CEO，最大功绩是让PS4赢下了第八世代的主机战争】的笑容，但任何一个游戏从业者，都会为这份开发功绩献上敬意吧。”尹泽抽过纸巾擦掉因激动洒落在桌面上的饮料。

　　“所以说你是声优啊……”

　　这里是位于新宿【注：指新宿区，位于东京市区内中央偏西的地带，是繁华商业区。东京都厅（都政府）位于区内，是东京都的都市核心之一。商业娱乐设施齐全，高等院校集中，有许多大型企业总部。】的日料小店，餐馆走的是精品小众化，店铺为了提供上好的用餐环境和氛围所以容客量较少。

　　菜品以海产为主，新鲜江瑶柱、蒸金眼雕，还有从清淡至浓郁的豪华刺身拼盘，贝类鲜虾和鱿鱼吞拿鱼三文鱼金枪鱼层层递进，奢侈非凡。精致丰富的料理在暖灯下晶莹剔透，宛如宝石。

　　小音响放的是和风味的歌曲，三味线【注：日本传统乐器之一】弹得激昂急进。

　　人均消费肯定也是可怕的数字，但尹泽在听闻长崎监督的经历后已经不感到痛心，相反能请这样的大手子【注：大手子指权威人士】吃饭倍感荣幸。

　　“以前我的梦想是做漫画家的，但由于画的太垃圾被迫放弃了。那个时候时代属于手冢【注：指手冢虫治，日本知名漫画家，主要作品有《阿童木》、《阿拉蕾》等】呢，念初二的时候我还万幸的获得过他的亲笔签名，至今还好好保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