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456章

作者:匂宮出夢

不过,这种萧条反倒有利于交通状况的改善。

从凌晨时分开始,一大群陆军官兵们乘坐一辆辆马车从城内各处疾驰,将一群黑名单上面的人从住处抓了主来,然后把他们作为政治犯押送到一幢公馆当中,严加看守。

出于对警察的不信任,夏尔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干脆将警察排除在外,只允许他们中立旁观,不仅抓人的行动不允许他们插手,就连关押他们的地方,也并没有选定在警察局当中,而是特意选择了一座公馆,由支持总统的部队自行看管。

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抓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反对派看到了自己的亲朋好友也一同被抓之后,心里对路易·波拿巴等人的倒行逆施更加是痛恨不已,到处都响彻着怒骂声,以至于嘈杂得像是把国民议会给搬过来了一样。

因为得到了夏尔的事前指示,所以负责看押的官兵对这群政治犯的叫嚣和怒骂都没有当做一回事,任由他们对胜利者骂骂咧咧,只有实在闹得不像话的时候,才采取暴力手段,强行压服了这群人的怒火。如此反复了几回之后,也许是因为暴力手段起了效果,也许是因为对形势已经渐渐绝望,更也许是因为实在太过于困倦的缘故,这群人的叫骂声才渐渐平息了下来,看上去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前途未卜的命运。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平常的双驾马车突然在公馆的门口停了下来。

然后,这次政变的指挥者之一,夏尔·德·特雷维尔先生慢慢悠悠地从车厢当中走了下来。

当看到来者并非是新的囚犯而是夏尔之后,负责看守的官兵连忙向夏尔敬礼。而当那些被关押在各个房间当中的政治犯们透过窗户看到这位政变的罪魁祸首之后,潮水般的怒骂顷刻间就朝他涌了过来。

随着他们的怒骂,一些原本因为困倦已经再度睡着的政治犯也被惊醒了过来,然后马上也参加到了对他的声讨当中,一时间怒骂声声震云霄,好像要借此将他活活拉入地狱一样。

然而,哪怕是面对如此的阵仗,夏尔依旧面色不改,只是平淡地朝向自己致敬的陆军官兵们挥了挥手,然后一步步地走进了这座公寓,一点也没有将他们的怒骂当做一回事。

当时在国民议会接受质询的时候他就没有怕过这群人,如今他们都已经沦为阶下囚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要见几位犯人,带我过去。”他简短地朝旁边的一位军官下了命令。

“您想要去见谁呢?”这位军官恭敬地问。

“……”夏尔皱了皱眉头,思索了片刻,“先带我去雨果那里吧。”

“是,先生!”军官马上服从了他的命令,然后伸出了手来向他指引方向,“请跟我来吧,先生,他就在这边!”

夏尔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上了楼梯,一步步地向维克多·雨果所被关押的房间走去。

到了那间房间之后,军官殷勤地打开了房门,然后夏尔直接走了进去。

此时的维克多·雨果,正坐在一张书桌边,好像在沉思着什么。当听到了夏尔走进来的脚步声之后,他马上抬起了头来看着门口,然后正好和夏尔对上了视线。

因为一夜没睡的缘故,他看上去有些疲乏,眼睛里面也有些血丝,头发更加十分散乱,显然心情十分沉重。

不过,当看到夏尔之后,他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了一丝高傲的光。显然,他现在已经恨透了夏尔,所以不想在他面前有丝毫示弱。

“早上好,先生。”夏尔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然后微微躬身向他道了一个早安,犹如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

然而,他得到的回应,当然不会是同样的问好了。

“终于来了啊,卑鄙的走狗!阴险狡诈的阴谋家!可耻的叛国者!”他大声朝夏尔喊了起来,因为愤怒眼睛瞪得老大,“我原本以为你都不敢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呢?!”

“我有什么不敢呢?难道您还能把我怎么样吗?”夏尔耸了耸肩,“处于您的境地,我想您应该能够看出来——我们已经获得了完完全全的胜利,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了……是的,我告诉您吧,就在昨天晚上,总统已经向全国发布了暂时关闭国民议会的通告,您的议员席位和整个议会一起灰飞烟灭了,点滴不剩。先生,也许出于心中的义愤,您会不同意,但是我得明明确确地告诉您,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从今天开始,总统阁下将绝对主宰这个国家!”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一切吗?”雨果大声反驳,“好吧,我承认,依靠着恶毒的鬼蜮伎俩,你们暂时获得了成功。但是……你们休想自己能够笑得太长,人民很快就会抛弃你们,让你们重新滚回阴暗的地下!”

“恐怕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夏尔平静地摇了摇头,“就我看来,总统阁下英明睿智,他的统治将会十分稳固,甚至比他那位伟大的伯父还要绵长得多……”

夏尔胆敢这么说,当然是有底气的。

毕竟,哪怕只是在原本的历史上,路易·波拿巴的第二帝国都存在了18年,比拿破仑皇帝的11年的第一帝国还要长。

“你的臆想,只是一派胡言而已!”雨果完全不接受夏尔的说法,“上帝作证,你们尽管去作威作福吧!用不了多久,法国人民的愤怒就会将你们烧得一干二净!”

“人民不会那么做的,因为我们在执行人民的愿望,并且打算将人民想要的东西给他们。”夏尔仍旧平静地回答,“对于站在他们头顶上的人是谁,人民没有您想得那么在乎,先生。”

“这种骗人的鬼话,你还敢对着我说?”雨果重重地拍了拍桌子,然后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似乎想要走过来揍夏尔。

眼见事情不妙,在一旁旁观的军官连忙走了过来,然后强行拉住了雨果的肩膀,令他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你们……你们这些恶棍,利用人民的期盼,用花言巧语迷住人民的眼睛,然后强行从他们手中夺走最为宝贵的自由……就这样,你们还敢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人民的呼声?呸!”雨果一边挣扎,一边对着夏尔大骂,“也对……你们早已经泯灭了人性当中的所有良心,又怎么会对这种恶行有丝毫愧疚呢?厚颜无耻本来就是你们的本性,我只后悔没有早发现这一点,居然还相信过你和路易·波拿巴这群魔鬼!”

“事到如今……您还是不明白吗?”夏尔看着仇恨不已的雨果,然后突然冷笑了起来,“您自诩为人民的代表,却不知道人民真正想要什么!

你说他们要自由?也许他们要,但是人民首先要的绝不是这个!人民厌倦了动荡不安的生活,想要活得哪怕并不体面的安定,我们可以给他们;人民想要富足的生活,我们可以给他们;在安定和富足之余,人民还想要征服的荣誉来点缀自己的生活——虽然他们不想要自己来冒生命风险——这一点,我们还是可以给他们!做到了这些之后,请您告诉我,人民怎么还会起来推翻我们呢?为了自由?”

夏尔撇了撇嘴,作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自由?一个虚幻的名词,世界上从未存在过的事物。人民有谁真正懂过自由是什么吗?不,他们满心以为只要能破口大骂我们就是自由!没关系,他们绝对可以得到这种自由的,皇帝只要权力,绝不在乎他们嘴上说什么!

您看!这就是人民!又贪得无厌又慷慨大方!只要我们做到了这一切,人民会心甘情愿将自由奉献给我们,还唯恐不够多呢……”

“鬼扯!”雨果挣扎着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还是被士兵们摁住了,动弹不得,只能无奈地用愤怒的眼神继续蹬视着夏尔。

“好吧,先生,请别这样了。”夏尔也慢慢地恢复了平静,重新微笑地看着他,“今天来到这里,我并不是为了和您吵架的,我只是来心平气和地提出一个建议……”

雨果仍旧瞪着他,没有回答。

“在几个小时之后,总统就将亲自前往波旁宫,在那里向全国发表讲话,并且向议员们解释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疑问,到时候在场的只能是支持路易·波拿巴的议员了——一张反对票都不能有。”夏尔不以为意,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您愿意改变自己的立场,那么您可以马上拜托如今的厄运,然后重新出席议会。总统已经说了,只要您幡然悔悟,他是不会介意您过去的言行的……”

说完了之后,夏尔重新看着雨果,好像在等待着他改变主意似的。

但是,对方那炽烈的视线却完全没有软化的迹象,显然他不打算为了保住权势而向路易·波拿巴摇尾乞怜。

“是什么?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向你们,向一群无法无天小丑和恶棍低头?”雨果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们休想!我是绝对不会改变立场的,哪怕你们用生命来威胁也是一样!”

“看来我不用再问了。”夏尔叹了口气,“好吧,如果您不接受总统的提议,那么您将会被流放,而且很快就会被如此处置。”

“为了祖国而被流放,乐意之至!”雨果仍旧大笑着,“我将会在国外,注视着你们这群沾沾自喜的恶棍重新跌落到泥尘当中,注视着你们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随您的便吧。”夏尔平淡地笑了笑,“那么,先生,祝您一切好运。我会关照看押您儿子的人,让他们早点把您的儿子放出来的。”

还没有等雨果再说什么,他突然笑着轻轻挥了挥手。

“不用谢,再见。另外,祝您的新书早日面世,我还等着看呢。”

第611章 政变(六)

带着一种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喜悦的心情,夏尔无视了身后不绝于耳的谩骂,慢慢悠悠地从维克多·雨果的房间走了出来。

“这种人,真以为写了几本书就有多了不起了,真是不开眼!”也许是觉得夏尔生气的缘故,旁边的这位军官为了讨好他,义愤填膺地喊了起来,“先生,您放心吧,等下我们会好好招待他的……”

夏尔停下了脚步,然后斜睨着对方。

他如此突然的表现,让这位军官心里一惊,连忙低下头来不敢再多话,心里则在揣测自己怎么突然就得罪了这位大人物。

然而,这位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态度很快就缓和了下来。

“不,不用了,这很正常——败者总会用无力的语言来安慰自己,我不在乎这个,你不用特意去招待他,反正他很快就要被流放了。”夏尔一边说,一边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过,还是很谢谢你,少尉。你的辛劳我会记在心里的。”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纵使再怎么不喜欢这种提议,别人也是在有意讨好自己。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必要去打击这种积极性。

得到了夏尔如此的安慰之后,这位军官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很快就被兴奋和喜悦所取代了。

“谢谢您,先生!”他连连向夏尔鞠躬致敬,“为了执行总统和您的命令,我愿意冒任何的风险,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好了,请先带我去再见一个人吧……”夏尔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您的忠诚,我们是会给出应有的奖励的。”

……

当夏尔走进关押着阿道夫·梯也尔先生的房间时,他刚刚打了个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看到夏尔之后,他微微有些惊诧,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然后颇为友好地朝夏尔点了点头。

“德·特雷维尔先生,真没想到您居然还有心思跑过来见我……我还以为您会在和同党们开香槟庆祝呢。”

他的语气温和而又从容,好像只是在自己家里招待一位刚刚过来的客人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得安安稳稳、还能这么淡定从容,夏尔确实有些佩服这个人。

更令夏尔惊奇的是,虽然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但是他穿得还是整整齐齐,看得出来在被押送过来的路上很是精心整理了一番。

虽然因为个子比较矮而必须仰视夏尔,但是他平静的面孔和整齐的穿着仍旧使得自己显得气度不凡。

“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确实有一个开香槟的庆祝活动,”夏尔朝他友好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步步地走到他的面前,“不过不是现在。”

“哦,是啊……不是现在。”梯也尔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了,好像在感叹着什么似的,轻轻叹了口气,“一时不慎啊!”梯也尔长叹了口气,然后苦笑了起来,“这真是完美的一击!特雷维尔先生,祝贺您,您一拳把我们都打倒了。”

“这一击可不是突然而来的,它是我们多日的辛劳的结果。”仿佛是为了在炫耀什么似的,夏尔略带矜持地昂起了头来,“您看着觉得简单的计划,可不知道耗费了我们多少功夫,来仔细地计算和计划……而我,我是这个计划的主要制定者之一。”

“是啊!计划!计划!你们有计划,我们却没有,所以……所以我们一败涂地了,自己现在都沦为了阶下囚!”梯也尔再度叹了口气,“从头到尾都走一步看一步,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更好的结果呢?”

“这个计划,花费了我们许多时间。”夏尔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所幸的是,上帝并没有辜负我们的一片苦心。”

“上帝怎么会辜负你们呢?我们占优势的时候都没能奈何你们,更何况现在军队都听你们的使唤了!”梯也尔仍旧在苦笑着,继续感叹了起来,“我们落到这种地步,不是因为我们这边没有聪明人,而恰恰是我们这边聪明人太多了!人人都想着自己,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要至少为了胜利而暂时团结在一起……信不信由您,反正你们的这个政变我早就有些预感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没人肯听我的,他们都不愿意和你们一样,为了最高的权力而冒生命风险,只想着站在议席上伸手,等着权力自动爬过来!”

“我倒是相信您的话……不过你们又怎么可能团结呢?没人会为已经死掉的王朝落泪,不管是波旁的而是奥尔良的。”夏尔突然略带嘲讽地微笑了起来,“人人都只想着保卫自己的权力,结果最终的结果就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碌碌无为——这不是注定的结果吗?”

“确实是注定的结果。”梯也尔附和着点了点头,好像是在跟夏尔在开检讨会一样,“尤其是那帮贵族,简直怎么都说不动!您说说看,难道他们真的几十年在乡村里呆着,把脑子都给磨傻了?”

“他们只是不想为了原则而送命而已,作为一位贵族,我太了解他们了。”夏尔低声回答,“更何况,一大批人还把奥尔良们看做弑君犯呢。”

“毫无理由的愚蠢坚持,你们贵族还真是奇怪!有个国王就够了,姓什么很重要吗?”梯也尔皱了皱眉头,大摇其头,“我倒现在还没有闹明白他们的想法……也许我永远也弄不明白了吧,一群愚蠢的榆木疙瘩!”

他这样的破口大骂,夏尔却不为所动,好像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也被包括在了里面一样。

“现在,您再说这些,似乎已经太晚了。”他微微怜悯地看着对方,“您已经一败涂地了。”

然而,听到了他的话之后,梯也尔却只是微微一笑,一点都没有垂头丧气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问一下,总统阁下打算怎么处置我呢?是要流放国外吗?”

“按照总统阁下的意思,他不想将您流放国外,而是要在国内看押起来。”夏尔如实地回答了对方,“要被流放的是另外一批人。”

梯也尔并不担心自己会死,路易·波拿巴也确实没有打算杀死他。

自从经过了大革命恐怖的腥风血雨之后,法国历代的政府和王朝更迭当中,高层之间不伤人命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没有人会去特意破例。

拿破仑和他的亲族都没有被杀,波旁王族也只是被流放,就连最近的奥尔良王族,也只是驱逐了事——虽然没有‘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诫语,但是每个当权者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都害怕杀来杀去最终杀到自己和自己的家族。

在这个反复无常的国家里,谁又能有把握一直都能待到最后呢?

不过,在路易·波拿巴看来,像维克多·雨果那样的人可以被流放在外面——反正他也干不成什么大事来,但是像梯也尔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让他逃出掌控之外的。

“呵,总统阁下还真是体贴到令人感动,”梯也尔的笑容更加深了,“这就太好了!我十分乐意接受总统的处罚。”

他的反应让夏尔微微有些奇怪。

“难道您不觉得自己已经一败涂地了吗?”他有些好奇地问。

“是的,我承认现在我是一败涂地了。然而……那也仅仅是现在而已。”梯也尔摇了摇头,“在遥远的未来,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正如在几年前,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你们一样。”

“嗯?难道您觉得在这个现状面前,您还有翻过盘来的机会吗?”夏尔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如果这样的话,我可要谴责您的天真了。”

“不,现在我没机会了,但是这绝不代表我以后没有!”梯也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此时此刻,他眼睛里所折射出来的,不是现实受挫之后的无奈和愤怒,而是政治家的无穷精力和勃勃野心,以至于夏尔都好像受到了一些感染。

“实际上,在除掉了那些整天给我找麻烦的‘盟友’之后,我的同盟者变少了,但是我反而变得更加强大了,不是吗?”梯也尔兴奋地抬起头来看着夏尔,脸上因为激动而变得温和,“那些摇摆的蠢货现在不就会要么改换门庭,要么就滚回去提心吊胆地隐居吗?结果就是,我反而成为一个真正的领袖!只要我肯继续坚持,那么想要和你们站在对立面的人,就只有来找我了,不是吗?我……能够凭借这一点,在以后完成我的梦想,正如今天的你们一样!”

夏尔没有回答,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解释。

“没错,你们现在赢了,你们可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甚至一个新的帝国,但是你们终究会失手的——六十年来的历史证明了没有哪一个法国政府可以绵延两代人的时间,不管它当时看上去有多么强大……而你们也跑不了这一遭,我坚信如此。”这位政治家以恶意地冷笑,继续说了下去,“而我,到了那个时候,终将可以作为一位新的接替者,走上如今你们走到的位置了。毫无疑问,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都没有关系,我是等得起的!”

夏尔微微垂下了视线,仍旧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