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匂宮出夢
这种尖锐的批评,惹来了沉闷的哄笑声。
夏尔循声往那边看了看,发现说这话的正是俄国公使杜罗维耶夫伯爵。
这位伯爵头发花白,身形十分高大,挺着大肚子几乎撑得礼服都要裂开。他的鼻梁很高,透着一股自命不凡的气息。同样盛装出席了今天的仪式,然后同聚在自己身边的随员和其他公使们调侃着观礼台上一本正经的路易·波拿巴。
如果是平常,夏尔并不会去理会这种某种程度上也许有一丝道理的调侃,但是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情况之下,有些不一样了。
因为,嘴上不停地在叫喊“我们要和平”的路易·波拿巴,不正踌躇满志地在谋划同这位公使所代表的国家开战吗?
带着一种恶作剧一般的心态,夏尔慢慢踱步,凑到了公使一群人的周边。“恐怕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伯爵先生。”
听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之后,原本有说有笑的几个人顿时就禁了声,然后视线同时向夏尔扫了过来。
他们马上认出了夏尔来——虽然平常并没有怎么和夏尔打过交道,但是作为法国政坛上冉冉上升的新星,这些人不可能不认识他。
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尴尬,这群人装作不经意地继续看着远处的观礼台,然后不着痕迹地稍稍离开了这两个人。
“德·特雷维尔先生,我想作为法国人,您应该不介意我们说几句讥诮的话吧?”公使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以公式化的笑容看着夏尔。
他的法语十分流畅,这很正常——在19世纪,俄国贵族不会说法语才奇怪。
“如果不伤害到我们的感情的话就不会。”夏尔笑着点了点头,“不过……我得说您伤害到了我们的感情。因为我们,尤其是我们的总统先生,都极度爱好和平,我们也十分珍视我国与贵国的关系,无比渴望着能够来自贵国的友善表示……我不希望因为您的几句无心的俏皮话,结果损害到了我们热切的心。”
“热切的心不会因为几句话而冷却——否则它就不是热切了。”大使仍旧强笑着,“再说了,我们又能指望拿破仑的侄子多少呢?”
“皇帝陛下犯了一些可悲的失误,我们当然希望弥补它。”夏尔故作严肃地暗示着,“作为总统的追随着,我同样不会讳言这一点,甚至总统也是持着相同的看法。”
然而,继续反对俄国不在其列——夏尔在心里冷笑着说。
听到了夏尔的话之后,大使的眼神里面多了一些探询,好像想要从夏尔身上看出他是否真诚似的。“俄罗斯从不会拒绝友善的好意,只要它是真正存在的。我们是一个殷勤好客的民族,朋友当然越多越好。”
“我现在可不敢当您的朋友了……”夏尔遗憾地耸了耸肩,“毕竟虽然我穿着您的衣服,可也不敢奢望能够得到和您一样的风度。”
这句反讽,让公使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猛地大笑了起来。
“不管如何,如果您来到俄国的话,您总是能够进入到我的客厅的,特雷维尔先生。”
无疑地,特雷维尔一族的家世他是无从讥嘲的。
“我倒是期待着有那一天。”夏尔也同样大笑着回答。
在两个人之间的笑声当中,之前小小的不愉快一瞬间烟消云散,仿佛距离真的突然拉近了一样。
就在这时,夏尔和伯爵突然听到了来自于观礼台上的一阵喧哗。
两个人停下了嘴上的交谈,然后同时将视线放到了那里。
就在他们的注视之下,路易·波拿巴总统阁下,正站在一身戎装的特雷维尔侯爵身前,正跟他满面笑容的说着什么。
终于来了吗?
……夏尔的心突然颤动了起来。
仿佛是在回应他心中的期待似的,在说完了之后,路易·波拿巴回头跟自己的侍从军官说了几句,而侍从军官恭敬地朝他躬下了身来。
然后,路易·波拿巴从侍从军官的手中拿过了一柄木杖,再度站在了夏尔的爷爷的身前。
来了,来了……夏尔只感觉口干舌燥,他此时内心中的激动,比自己得到什么还要剧烈。
时间仿佛都凝固住了,所有人都在肃立着,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路易·波拿巴缓缓地将这柄木制手杖递了过去,而特雷维尔侯爵一脸凝重地接了过去。
当接到了这根手杖的时候,台下突然迸发出来了一阵雷鸣般的轰鸣声。
因为……这代表法兰西又多了一位元帅了啊!
到处都在欢呼者,向新任的元帅致敬。在全军代表的注目下接过了元帅杖,这又是怎样的一种荣耀?
虽然爷爷还是一脸的平静,但是夏尔的心,此时已经百感交集。
是的,没有任何人的感触能够比他更多了,他的爷爷走到了荣耀的顶峰。
共伴了二十年的艰辛生活,不屈不挠的斗争,终于得到了应该有的回报。
尽管有各种各样的缺点,还做了不少错事,但是他仍为爷爷而倍感自豪。
他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激情,以免当场掉泪。
“恭喜您,特雷维尔先生。”就在这时,旁边那位伯爵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您的爷爷成为元帅了,虽然他有过一次不愉快的俄罗斯之旅。”
这个泼冷水的玩笑话,让夏尔的兴奋顿时化为了恼怒。
实际上他是在嘲讽特雷维尔侯爵的含金量。
“在1812年,皇帝陛下的五十万人当中,大多数都不是法国人,他们就已经打进了莫斯科;而在今天,单单是法国就有接近五十万士兵整戈待旦……这里您看到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而已。”抑制住了心中的怒火之后,夏尔微笑地看着对方,“所以,我奉劝您最好还是对我们礼貌一些,先生。”
这句话让伯爵愣住了。
他思索着年轻人年少气盛的狠话,还是波拿巴的继承者们那种深藏于心的敌意的必然迸发。
“再见。”夏尔耸了耸肩,然后从他身旁离开。
第572章 奖赏
在一阵喧嚣当中,夏尔在军服的海洋当中悠然穿行着,走向刚才正举行了盛典的观礼台。
他的心情并不和其他人一样振奋。
就在刚才,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夏尔对外国公使说出了一番饱含威胁——而且也极其不得体——的话,不过,他并不感到后悔。
虽然语气十分含蓄,但是这位公使当着他的面嘲讽了爷爷这根元帅权杖的成色,认为他并没有表现出配得上元帅军衔的战绩,而当爷爷受到攻击的时候,他感觉到的恼怒甚至比自己受到攻击还要高上几倍。
这种恼怒,也是因为他心里隐隐知道一个事实——公使其实说得没错,爷爷的这个元帅军衔并没有可靠的战绩支撑,在他从军生涯的最辉煌的时间,他也只是皇帝麾下一位较为勇猛的将军而已,并没有作为军事主将赢得一次大战役;更何况在拿破仑倒台之后的几十年当中,他实际都已经中断了军事生涯。
恐怕不仅是国外的公使,就连国内甚至军内,也有很多人对爷爷不服气吧。
想要打破人们的质疑,当面骂人是没有意义的,必须要拿出实打实的、能够堵住任何一个人的嘴的实际功绩。
所以,他必须按照祖孙两个原定的想法,让自己的爷爷成为未来对俄战争的最高指挥官。就算是为了爷爷的勋绩,他也必须做到这一点。
而且,这种安排更加带上了一种总清算的意义。
爷爷在俄国跌倒了,孙子将爷爷扶了起来,然后在跌倒的地方重新站了起来,屹立在整个大陆之上——这对祖孙两个人来说,不都是具有完美意义的象征吗?
在经过一个个方阵,穿行过刺刀和军装的海洋时,看着观礼台上的爷爷,夏尔暗自捏紧了拳头。
那就让我们来好好地拼一拼吧!
夏尔一边在心中怒吼,一边走上了观礼台。
……
随着名誉卓著的特雷维尔侯爵在全军面前被总统封为元帅,夏尔精心准备的阅兵仪式也进入到了高潮当中。
在激昂的军乐声和鼓点声当中,一队队士兵开始沿着预先选定的通道,踏着整齐的脚步轰然而行。
总统的侍从军官们充当传令官,骑马驰骋在运动着的列队之间。
他们先是风驰电掣地奔驰来到总统面前听候总统的命令,然后又精神抖擞地回到观礼台上的一群要人之中。这些经过了精挑细选的身材高大的军官,骑着黑色的骏马,穿一着一身模仿帝国时代的、漂亮的传令官天蓝色制服,在这些由各个兵种的制服所汇聚出的色彩斑斓的队伍中显得十分突出。
在冬日的阳光下,传令军官们身上的装饰闪闪发亮,狭长军帽的羽饰荧荧耀眼,金属装饰所反射的光线让他们远处看上去犹如一团磷火,他们无所畏惧地在各个方阵当中穿行,奉总统之命,以无可置疑的权威在调动着和指挥着这些军队。
随着部队井然有序的移动,武器波浪似的起伏着,反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在指挥官们的智慧之下,各个部队立刻散开、集中,或者慢速前行,或者从观礼台前奔腾而过。
每一个方阵在经过总统所在的观礼台的时候,台上都会大声地报出这支部队所属的番号,而总统也挥帽向这支部队致敬。
看到总统致敬的时候,几乎每一支部队都给予了热烈的回应。最初士兵们喊的是“法兰西万岁”、“共和国万岁”,但是不知不觉当中,也许是经过了某些刻意的诱导的缘故,士兵的呼喊声渐渐改变了。
“帝国万岁!”“拿破仑万岁!”
这些口号,在波旁和七月王朝时代,无论如何都是犯禁的;哪怕在如今的共和国,喊这些口号也肯定是不合时宜的。
但是,已经没人在乎这个了。
在飘扬的旌旗下,无数士兵同时高喊着这个口号,最后汇聚成了几乎震天动地的欢呼。
在这种慷慨激昂的集体气氛之下,人人心情激动不已,不仅士兵,甚至还有军官都在激动地挥着手呐喊着,眼中闪现出了泪花。
当发现有些官兵不顾严格的军纪约束,竟然向路易·波拿巴和新任的特雷维尔元帅挥帽致敬的时候,夏尔就知道自己成功了——或者说,路易·波拿巴成功了。
哪怕仅仅是一个舞台,他也至少重现了昔日帝国的一丝影子,召唤出了这些官兵们潜在心中、甚至自己都模模糊糊的期盼。
是啊,又何止路易·波拿巴一个人想要帝国呢?
能够得到如此热烈的回响,也许有波拿巴分子们刻意诱导的缘故,但是气氛能够变得如此热烈,说明了这本来就是很大一部分陆军官兵们的心声。
经过了几十年的蛰伏和平静当中,法国陆军忘记了当年在皇帝麾下所受到的创伤,上上下下重新又在令人厌倦的和平当中滋长了野心,他们重新渴望夺取荣誉和胜利,希望在征服大业当中建功立业,他们抛弃了“软弱”的领导者,背弃了碌碌无为的议会政治,重新呼唤着一个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辉煌的强而有力的领导者,带领他们践踏每一个敌人,夺取最高的荣光——新的拿破仑需要军队,军队也需要一个新的拿破仑。
命运让路易·波拿巴碰到了他最为有利的时机,命运也让一个国家如此轻易地在几年之间就落入到了一个原本几乎已经日暮途穷的冒险家手里。
但是这不只是上帝开下的又一个玩笑!
……
在漫长的阅兵仪式告一段落之后,夏尔和其他前来参与阅兵的国家要人一起参加了总统举行的宴会。
这是一次超大型的露天宴会,总统几乎招待了每一个前来此地的陆军军官和外国公使。就连在外面的士兵们,也都享受着不限量供应的雪茄烟和香槟酒,冷盘禽肉和蒜腊肠——单单是准备这些食物,就不知道花了夏尔和他的手下们多少功夫。
气氛依旧十分热烈,刚才那种激昂的情绪现在仍旧在不少人心中停留着,以至于花了很长时间之后,路易·波拿巴才打发了围在自己身边想要说上几句话的官兵,从而真正开始了宴会。
也许是为了犒赏夏尔的功劳的原因,路易·波拿巴居然打破了原本的安排,安排夏尔顶替了一位将军坐在了他的身旁——而新科元帅维克托·德·特雷维尔在原本的安排下正是坐在他的另一边的。
于是,两个特雷维尔一左一右地坐在了总统的身旁。
经过了今天的晋封元帅仪式和现在的特别安排之后,再也没有人怀疑总统心中特雷维尔家族的地位了。
“夏尔,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仪式,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我们无疑地已经达到了我们想要的效果。”在毫无顾忌地喝下了一杯酒之后,路易·波拿巴兴奋地扫了夏尔一眼,“真的辛苦你了!”
和平常那种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同,现在的他满面激动,显然已经是十分满意了。
“我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夏尔低声回答,然后朝自己的爷爷悄然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经过了这有些漫长的仪式之后,特雷维尔侯爵有些疲倦,不复之前的兴奋。不过,看到孙子跟自己打招呼时,他也满面笑容地摆了摆手,显然心情很不错。
“夏尔,我已经看到了……你说得没错,大部分官兵是支持我的!”路易·波拿巴的语调还是有些颤抖,“现在我们还用得着害怕什么呢!”
“是的,据我的观察,除了一小部分部队之外,绝大多数官兵都对您十分热情。”夏尔低声向路易·波拿巴恭维了起来,“而我认为,这也是您理应得到的地位。那些拒绝对您致敬的人,很快就会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付出代价。”
“是的,他们会付出代价的!”路易·波拿巴冷笑了起来,再度给自己灌下了一口酒,“我饶不了他们!”
为了判清各个部队的态度,夏尔等人早就在观礼台下准备好了人,专门记录他们对总统的反应,那些对总统毫无反应或者反应寥寥的部队,都将被列入到黑名单当中,而他们的指挥官都将会受到或明或暗的惩处,或者直接被打发到非洲去。
所幸的是,大部分部队是支持皇帝的侄子的,因此夏尔预料己方的这种做法并不会在陆军当中引发太大的反弹。
这真是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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