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匂宮出夢
过得不久,他就将在这里接受全军各个代表部队的欢呼。
这不是,他这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吗?
他的脑海突然翻腾了起来,记忆的深处,涌出了一幕幕早已经褪色的画面。
那位巨人的影子,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在这种激荡的心情的驱使下,他慢慢地伸出手来,然后却抓了个空。
也对啊,这一切都已经是旧日的幻影了。
“好怀恋啊!”路易·波拿巴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嗯?”夏尔有些意外于他的感叹。
“我来过这里,在很小的时候。”路易·波拿巴平静地说,“是同我的哥哥和伯父一起来的。”
“啊?哦……”在最初的惊异之后,夏尔马上点了点头。“真羡慕您,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近那位伟人。”
“伟人?是的。那时候,他是伟大的皇帝,世界上最为荣耀的统治者。”路易·波拿巴的语气还是平静至极,“然而……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懵懂的孩子,甚至还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伟大。我没有看到伟大,而是看到了别样的东西。”
“什么?”夏尔不由得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于是略微有些失礼地问。
“不,我只看到了一个被耗尽了所有精力的皇帝,一位疲乏而且衰弱的伯父……”路易·波拿巴抬头看着天空,空洞而又充满了遗憾地回答,“一个筋疲力尽,衰弱到了难以复加的地步的中年人。”
还没有等夏尔回答,路易·波拿巴就唏嘘说了下去,“那时候是1813年,他刚刚从那个倒霉的俄罗斯回来不久,全欧洲都已经联合起来打算对付他,就连他的岳父也是这样。那时候他整日都在忙于应付即将到来的风暴,整个人都已经耗尽了心血。就算是我这个丝毫不懂世情的孩子,也看得出他正在面临一场灾难……”
然后,他苦笑了起来,“果然,后来没过多久,他就率领大军远征德意志,然后在莱比锡失利,失去了整个帝国。而我……我也在那之后被迫离开这个国家,几十年之后才有机会回来,重新站在这里。”
夏尔的喉咙感到了一丝干涩。“是……是这样吗?”
“那一天的景象,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并且将永世难忘……”路易·波拿巴突然长叹了口气,然后苦笑了起来,“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了,才5岁,是坐在侍从的马上来到这里的,那时候还是初夏,天气有点热。”
路易·波拿巴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是一位旁观者一样。
“皇帝当时难得出来散一次心,所以把我和我哥哥给带了过来,我们当时也是这样一路骑着马在这片原野当中驰骋,然后下马慢慢地漫步的。这时候天空比这时还要蓝,风却要温暖得多……我玩得很开心,在这里跑啊跑……”路易·波拿巴微微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感受那种童年的回忆一样,“可是,我的伯父忧郁极了,好像整个精神都已经崩到极限,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只有眼睛似乎还在冒着火……那时候的我完全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只发现他有些魂不守舍。然后,我就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且十分为他担心——说来奇怪,我对伯父向来比父亲要亲近些……而你,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是什么呢?”夏尔的好奇心几乎已经抑制不住了,连忙问。
……
“孩子,你是幸福的,因为你不用面对如此可怕的灾难!”在微风当中,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低头看着自己的侄子,“而我,用不了多久,我就将要去与这一切灾难,与整个欧洲,甚至与上帝搏斗!”
“您必须去吗?”孩子有些担心。
“是的,我必须去,因为灾难必须由我亲手来湮灭。”中年人平静地回答,然后用力挥了挥手,“如果我不粉碎他们,你恐怕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国家了,孩子。”
“那您一定会赢的,您是皇帝!”年幼的侄子以崇拜的眼神仰望着伯父。
“是的,我一定会赢的,因为我只能去赢。”仿佛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似的,中年人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然后附身,抱起了自己的侄子。“而你们,将会继承我的事业,将整个世界踩在脚下!”
他说的是‘你们’,因为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大侄子,都将会在刚成年的时候就默默无闻地死去,他的家族剩下的人们,在自己怀中的这个孩子的带领下,继承了自己的意志和事业,克服了不知道多少艰难险阻,重新回到了这个国家的最顶峰。
“皇帝万岁!”在伴着微风的和煦阳光当中,孩子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欢呼。“帝国万岁!”
……
“多么伟大的人啊!”夏尔听完了之后,禁不住感叹了一声,“可惜命运却作弄了他!”
“是他自己作弄了命运。”路易·波拿巴摇了摇头,“他伟大的光芒让别人睁不开眼,却也遮住了他自己的眼睛,当他从迷雾中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多可怜的伯父啊!”
夏尔沉默了,因为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拿破仑的侄子最有资格这样评论他。
“所以,夏尔,我们必须要赢。”路易·波拿巴拿起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起来,“我没有他的天才,所以我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我们只能一直赢下去……你明白吗?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么就算我们所准备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而且都有人继承,那么请告诉我,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是的,您说得对,我们只能赢下去,绝对不能失败。”夏尔点了点头,同意了他的看法。
“当不在顶峰的时候,就连贝尔蒂埃都背弃了皇帝。”路易·波拿巴继续说,“那么,我们现在的将军们,还有谁会比贝尔蒂埃更好呢?”
【贝尔蒂埃是指路易斯·亚历山大·贝尔蒂埃(Louis Alexandre Berthier,1753-1815),早年参军,后因为功勋卓著能力杰出,后被拿破仑提升为总参谋长。】
【1805年任大军团总参谋长。1808年,他受命与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侄女玛丽伊丽莎白·巴伐利亚比肯斐特公主结婚,并获得法国次帅的称号。】
【1814年1月29日,在布列讷堡之战中负伤。4月11日迫使拿破仑一世退位。还在拿破仑退位以前,就宣称自己忠于参议院和临时政府,而后来率领帝国的元帅们到贡比臬去奴颜婢膝地欢迎路易十八。从而得到波旁王朝的表彰,任路易十八的侍卫长。】
【1815年拿破仑复辟,他拒绝再为皇帝服务。】
夏尔明白的。
深藏于这位未来帝王的心里的,是那种深深的恐惧,是对伯父的下场所产生的恐惧。
伯父的功业让他崇拜让他向往,但是伯父的结局是他怎么样都想要避免的。
“夏尔,一定要谨慎行事,明白了吗?”
“我明白。”他低下了头。
第516章 重聚
已故的名画家杜伦堡所遗留下的画馆,在长时间的闲置之后,今天又重新放出了光亮。
从傍晚开始,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就纷纷地从各处街巷向这个画馆开了过来,停在了它的大门外。这一番好几年都已经无法再见到的景象,恍惚间好像又让人回到了从前,回到了这座画馆最盛期一样。
然而,当车厢门打开,一位位精心打扮了的乘客从车厢中小心地走了下来时,这种幻影就被轻易地打碎了。
这些乘客都是这里曾经的学生,在这里度过了数年的求学生涯,然而现在她们已经离少女越来越远,而进入了一个女性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年代。
经过时光数年的打磨之后,她们的脸上再也不见了当时的青涩,反而充满了富有魅力但绝无诚意的笑容,举止中所表露出来的游刃有余的风度仪态,都已经将女性的魅力展露无遗,却又让人感受不到多少真正的温度。
她们见了面之后,都会互相打招呼,然后一边礼貌地寒暄,一边慢慢地走进这座画馆,她们互相打趣,时不时地迸发出大笑,犹如回忆起了多少幸福往事一般。
直到顺着旧日的记忆,走上楼梯,然后穿越打开的大门,进入她们当年日常学习的画室当中时,一种异样的情愫突然在她们已经日渐干枯的心灵中复苏了。
因为天色已经渐黑,所以侧边的大格玻璃窗已经被褪了色的深色绒布窗帘遮挡住了,在墙壁上略有些斑驳生锈的铜烛台的照耀下,闪烁着幽暗不定的阴影;在墙壁边,那些散落一地的画布和框架,犹如昨天才被人刚刚丢弃的一般。而因为各种颜料而被染得乌七八糟的墙壁和地板间,更是充满了回忆。
每个人看着这杂乱的画室,都忍不住呆了一呆,好像时间都被暂时暂时停下来了一样。
在这凌乱的布置和被颜料染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地板当中,她们回忆起了她们曾经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她们真正万事不愁地生活着,享受着最为甜美的人生。
只有这时候,人人脸上才会浮现出若有所思、甚至怅然若失的表情。这种表情只存在了短短一瞬间,就被恰到好处地隐没到了笑容之下,犹如像是献给青春的一道祭礼一般。
如果这里能有一位画家,把她们这一瞬间的真正样子给画下来,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社会拿走了她们纯洁和天真,然后赠给了她们一张张世故和平静的笑容。
“德·特雷维尔小姐,生日快乐!”
她们一个个对站在画室中间的那位少女喊了出来。
那位少女此时也是盛装打扮,笑容满面地对每一个人还礼。
这些旧日的同学们,就这样满面笑容地聚在了一起。
多么充满了温情的场面啊,又有谁会相信,这只是为了一桩难以言说的罪恶而有意进行的掩饰呢?
亮如白昼的烛光下,又隐藏了多少不见天日的阴影?
……
玛蒂尔达感觉自己今天本应该很高兴的。
今天她参加了好友在原本学画的地方组织的聚会,还见到了许多其他的朋友,大家一起聊天,一起回想旧日的点点滴滴,一时间竟然好像回到了当年的时光一样,抛掉了所有烦心事。
“特雷维尔小姐,您今天可是选了个好地方。”她微笑地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芙兰,“我们可是好久都没来了,挺怀恋这里的。”
“自从老师把这里送给了我之后,我一直没怎么来,只是闲置在了这里。这次决定在这里办聚会之后才临时叫人打扫了一下,所以很多地方可能还不怎么干净……”芙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比在家里有意思得多。”
“不,这样正好啊!如果没有这些四处乱放的雕塑、颜料还有画布,我反而会不习惯呢!”玛丽突然噗嗤地笑了出来,“想想看,我们当时多淘气啊,竟然搞出了这样的丰功伟绩!”
接着,仿佛是恶作剧一般,她俯身看着脚下的一座半身石膏像,然后调皮地用手指弹了弹它的额头。
自从和夏尔一度春风之后,她一时间都深居简出,甚至还托词不去见自己的好友,生怕被她看出端倪来。不过,好在现在身体已经调养恢复了,否则还不知道能不能出席好友的生日聚会。
她的这一番动作,惹起了哄堂的大笑。受到了她的感染,大家也一下子抛开了仪态,拨弄起地上的遗留物起来,有些人甚至还踢了踢脚下的雕塑,好像得到了一个多好玩的玩具一样。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原来这些人按照后世的标准其实还是孩子。
“幸好您今天没把自己的哥哥给叫过来。”虽然没有参与到这种嬉戏胡闹当中,但是萝拉也显得很开心的样子,“否则我们今天可都没法儿好好说话了。”
“就是啊!”她的一位好友附和了一声,“这儿只有我们真是太好啦!”
玛蒂尔达微微皱了皱眉。
这就是她今天最不爽的地方了。
她不反对萝拉说的话,但是同萝拉呆在一起也绝不令她感到心情愉快。
但是,为了芙兰的面子,她并没有将这种不快直白地表现出来。
“所以,我们要感谢特雷维尔小姐嘛,特意拿出这个地方让我们重新聚一聚。”玛蒂尔达仍旧微笑着,“我衷心希望,我们刚才送的礼物能够让她满意。”
其他人也起哄地笑了起来。
在这种协同一致的笑容当中,看不出多少旧日的分歧,好像当年分成了两派互相争斗甚至武斗的人并不是她们一样。
然而,这只是表象而已。
贵族,尤其是贵族中的女性也许记不住恩,但是绝对能够记仇。银行党和贵族党的分歧犹在,当年的“积怨”她们恐怕会延续到进坟墓为止,但是再也没有人会和那时一样抄起颜料和蛋糕扔向对方了。她们已经长大了,已经学会了上流社会的仇恨与忍耐,所以她们现在只会各自笑容以对,然后随时准备瞅准机会恶狠狠地用不见血的方式地整治对方。
“哦?你们能这么想,看来我真是想出了个好主意呀,”芙兰看上去十分开心,好像没感受到这种笑容下的冰冷,“这样吧,那以后大家就把这里当做聚会的地方吧?以后都可以常来啊……”
玛蒂尔达能够感受到这一瞬间,许多人心里的尴尬。
在场的昔日同学们当中,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如同玛蒂尔达和玛丽那样真心为芙兰而开心,有些人甚至对老师在临死之前居然将画馆和自己的收藏都赠送给了芙兰而感到有些愤愤不平、满怀嫉妒。
尤其是在芙兰以主人的口吻来邀请大家以后常来之后,就更加如此了。
但是,此时在场的人中,并没有一个人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反而人人对芙兰笑面相迎,同意她的看法。
因为,不管怎么看,芙兰都是老师最为优秀的学生,如果老师给了其他的人的话,恐怕更加不能服众,所以也说不出什么怪话来,只能羡慕她走了好运;
更加重要的原因是,如今特雷维尔家族已经乘着风云变幻的形势一跃而爬上了国家的顶峰,声势十分烜赫,这群出身于上流社会的女子们,自然早早地就已经从父辈那里学会了应该应付这样的人。
就这样,由玛蒂尔达和萝拉所领袖的、当年在画室当中似乎势不两立的两党,如今反倒没有人再提及当年的恩怨,人人都笑容满面,向芙兰祝贺她的生日。
在这众星拱月一般的场景当中,被笑颜和恭维声所包围的芙兰,恍惚间竟然犹如公主般,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
当年那个总是呆在角落里,被两派排挤而不闻不问,似乎一心只想着画画的少女,如今却脱颖而出,高踞于其他人之上——世事就是如此变幻离奇。
“今天您可是美极了,芙兰。”玛丽突然羡慕之极地看着芙兰,“老实说,我当年就十分嫉妒您啦,长得又漂亮,画画又画得那么好……可是后来我放弃嫉妒了。因为我发现,无论怎么样我都没法在这两方面超过你,所以……我就只好选择仰望了。”
也许是如今已经在为特雷维尔家族效力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心理暗含愧疚的缘故,玛丽对芙兰现在的态度最为讨好,简直像是毕恭毕敬地侍奉一样,一点也不怕因为过于恭维芙兰而得罪其他人。
“嗯?”芙兰脸有些微微泛红了,眨了眨眼睛,“您……您这样也说得太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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