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剑与法兰西 第222章

作者:匂宮出夢

“见鬼,居然又下雨了。”

在一辆于街道中穿梭而行的马车中,孔泽看着窗外,低声抱怨了一句。

一八四九年六月的天气,和平常的年份一样总是阴晴不定。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他和旁边的这个人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但是后一刻就来了暴雨,马车没有行进多远就得想办法躲雨,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他旁边的这个人虽然嘴上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也掏出了怀表看了看时间,这更让孔泽心里紧了一紧——现在,在得到了这个人对未来的允诺之后,他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要害怕让这个人心情不快。

还好,在他的祈祷之下,过了一阵之后,这阵暴雨渐渐地又停了下来,然后马车重新上了路。

马车沿着大街小巷四处穿行,阵雨后的城市突然干净了许多,仿佛一下子被粉刷一新了似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车夫勒紧缰绳,疾驰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接着,车厢打开了,两个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然后,他们来到了一幢小小的公寓之前。

这一幢房子,似乎是因为年深日久,又或者是无人认真打理的缘故,整个地都透出一股令人不快的破旧气息。墙根被染成了灰黑色,好像同和整个天空一样阴沉严肃,带着灰蒙蒙的色彩,使得一切都暗淡无光。街面上的石板干燥,上面因为干涸后的泥水而铺上了一层黄色的镀层。因为刚刚下了雨的关系,阳沟内的水混杂着污泥,而沿着墙根边,生满了干枯的杂草。一到这个地方,连最无忧无虑的人,恐怕也会其他人一样,无端端变得不快活。屋子内外死沉沉的,听不到人声,甚至连街墙之外的马蹄声也听不见,简直带有几分牢狱的色调。

夏尔感觉到有几道视线看向了他们两个人,也许是因为他们的衣冠楚楚和这里完全不搭界的缘故吧。

如此衰颓破败的景象,让一直沉默不语的夏尔,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孔泽。

“真的就是这里?”

“确实就是这里,没错的。”孔泽连忙恭敬地回答。

也许是出于对夏尔的感激,也许生怕惹得他不高兴而浪费自己大发横财的机会,孔泽在得到了夏尔的要求之后,立马全身心的投入到了找人的工作当中——这倒也是他的老本行。

在拜托了旧日的老关系之后,他的工作也极有效率地进行了,很快他就帮夏尔找到了这个人——不过,这也是因为对方根本就没有隐姓埋名,而是直接就来到了巴黎的原因。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夏尔要心血来潮去找明显无权无势的这一家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不折不扣地执行夏尔的命令。

“他们一家住在二楼,因为没什么钱的关系所以才找到了这里,毕竟租金便宜嘛。”孔泽继续解释着,“一开始找着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我们是政府的密探呢,可防着我们呢!我好说歹说,他们才相信您是没有恶意的,只是来拜访一下而已……现在他就在那里等着您呢。”

“是吗?您辛苦了,谢谢。”夏尔轻轻点了点头,难得地向对方致谢,“那就请带路吧。”

孔泽跟房东模样的中年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带着夏尔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穿过了破败而又满是油腻味的饭厅,他们一步步走了进去。他们一路上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木质楼梯已经腐朽不堪,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很快,他们来到了二楼,然后在一间房间之前停了下来。孔泽凑上前去,轻轻地敲了敲门。“先生?是我!昨天的那个人,我们来了!”

就是这里了吧。

伴随着这阵阵敲门声,夏尔下意识的伸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跟领带——尽管对方的服装肯定要比自己寒酸得多。

就在他内心突然有些忐忑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然后出现了一个妇人,她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

不用说,夏尔也知道她是谁了,燕妮,或者该叫珍妮?

怎样都好。

“夫人,您好……”孔泽的脸上,难得地挤出了一些笑容,尽管仍旧十分僵硬,他指了指夏尔,向对方介绍了他,“这就是我那天跟您说过的先生,就是他想要拜托我来找您一家的。这下您可以放心了吧?我们并不是什么政府的密探。”

“先生,请进吧。”也许是因为难得能够见到宾客的关系,燕妮脸上带着笑容,显得十分友好。她朝夏尔打了个招呼,态度礼貌,温和,但是又不失庄重,当然,也有一点点对夏尔来意的疑惑。“他正在等着您呢,刚开始下了大雨,我还以为您可能不来了。”

【燕妮是德国贵族出身,按照当时的传统,从小就是学过法语的,因而可以和夏尔等人自由交谈。而导师本人的语言能力,自然就不用说了……】

“好人可不会为了一场雨而失约。”夏尔笑着开了句玩笑。

房间像每一个破旧的公寓一样狭小逼仄,虽然摆放整洁但是仍旧掩藏不住贫穷的痕迹,但是夏尔并不在意,亦步亦趋地跟在燕妮的后面。

尽管早就有了一些心理准备,接下来他仍旧被他所看到的这个人弄得微微一怔。

倒不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什么王霸之气,或者心情过于激动无法自已——他不是那种轻易会为外物所动的人——而是纯粹得感觉到了一种违和感。

是的,一种说不清楚的奇怪。

在那一世,他在历史书中读到这个人的时候,配发的图片都是大胡子老头的形象,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青年时代的卡尔·马克思虽然有着同样的轮廓,但是毕竟有很多不同,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怔住了。这个穿着便装,留着黑色络腮胡子、态度矜持而又略带有哲学家式的傲慢的青年人,真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导师?就是这个人,如此程度上地改变了未来的历史进程?

难以置信,但是又不得不去相信。

这种动摇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他清了清嗓子,然后躬身向对方行了一礼。

“马克思博士,很高兴见到您。”他是耶拿大学的哲学博士,当然是当得起这一称呼的。

“很抱歉我不能以同样的方式问好,先生,因为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卡尔·马克思博士也站了起来,冷静地朝夏尔点了点头,“不过,处于我现在的这种立场的人,当然不会介意自己多上一个访客。”

他又扫了夏尔一眼,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为什么您要跑过来拜访一个已经被普鲁士和比利时政府驱逐过,并且很有可能还要被法兰西政府再度驱逐的人呢?”

果然,还是有些奇怪。他的态度虽然礼貌,但是明显有些生硬,甚至有一种不能掩饰的咄咄逼人,让夏尔更加感受到了一种不适应。

但是,也对。一个青年人一路刻苦攻读成为哲学博士,又愤世嫉俗地同祖国政府作对,怎么可能没有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呢?生活还没有抹平他的棱角,还没有让他完全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还没有给予他像“病死了三个孩子”那种程度的打击,他又怎么可能会像后来那样变得有一种忧郁的沉静呢?

很好,这样倒也不错,也许更好也说不定。夏尔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

“并不是可能,先生。”他温和而又礼貌地回答。

“什么?”博士有些奇怪。

“您刚才说您‘可能’将被法兰西政府驱逐,但这是不确切的。”夏尔继续说了下去,“实际上,根据我得到的确切消息,您将肯定被法国政府驱逐,而且用不了多久。除非,您同意被政府囚禁在布列塔尼的监狱中。”

青年人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然后很快就被倔强所淹没了,他冷静地看着夏尔。

“看来真的已经定了啊?您果然是政府派来的人吗?很好,我知道了,我不会向你们告饶求情的,谁也没有资格来对我这个无罪的人说‘宽恕’这个词,我会走的。”

“不不不,您误解了,”夏尔连忙解释起来,“我不是政府派来的人,我只是得到了这个消息,然后将它先行告知给您而已。”

听到了夏尔的回答之后,他再度打量了夏尔一眼,好像闹不懂夏尔到底是想干什么似的。

借着这个机会,夏尔也再度将他看了个清楚。这个刚刚三十出头的人,胡须黑亮,眼神精明,透着青年人特有的活力。但是他的脸上,也已经开始被贫穷的风霜刮出了些许的刻痕,显然坎坷的生活已经在给予他各种各样的打击。

但是,现在还不算很晚。

“既然如此,那我谢谢您了,虽然我并不知道您这样做的目的。”沉默了片刻之后,博士再度开了口,“不过,除了给我报信之外,您好像也有其他的事情吧?”

“是的,先生。”夏尔点了点头,“我正好也有些事情想要问您。”

“尽管问吧。”博士笑了笑,“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了。”

第312章 导师(二)

“请说吧。”

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夏尔原本平静的心情,骤然升腾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天哪!我是在和导师谈话啊!新中国又有谁能得到这份殊荣?

然而,激动也只持续了片刻。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他,也只是一个坐在自己面前的一个人而已,尽管比常人多了许多睿智,但是他终究还只是个人,尽管值得尊敬,但是夏尔觉得自己仍旧能够平常视之。

他暗自吞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马克思博士。

“博士,我之前看过您的许多著作,比如《德意志意识形态》、《神圣家族》还有《共产党宣言》等等,还有您在《莱茵报》上面所发表的一些政治评论,”夏尔小心地漏过了资本论,因为那是1867年后才会出版的东西,“我不得不承认,您有着超越常人的智慧,理应取得比现在更加多的名气。”

博士微微动容,他倒是没想到,面前这个穿着精致、一看就是有钱人的年轻人,居然会有功夫来看自己那些作品(此时可没有后来那么出名),“谢谢您的夸奖,我会把这当作一种鼓励的。不过,我想您特意跑过来拜访,不会只是为了说一句恭维话吧?”

看样子他还是没有放松对自己的戒备啊,夏尔心里叹了口气,然后不再保留什么,他专注地看着马克思博士。“您的主要政治和经济学观点,恐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也没有多大资格评论您在学术上面的成就,但是,我认为在其他方面,您有一个观点十分值得商榷。”

“您是指什么呢?”听到了夏尔的话之后,博士果然大感兴趣。

“您在之前发表的《共产党宣言》当中,曾经提出过‘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一同去砸碎旧世界,为人类创造更好的未来。这听上去固然不错,但是就我看来,这是极其不可能发生的。”夏尔认真地挑剔着用词,因而说得十分慢,“虽然,毫无疑问,从他们的阶级属性来看,他们确实应该站在一起。”

“您想说什么?”博士皱了皱眉头。

“我想说的是,对于全世界的工人们来说,虽然他们都同时受到了资产阶级的剥削,但是他们并不会认同彼此。这是因为,除了阶级之外,人们还有国家和民族认同。”仿佛是打开了话匣一般,夏尔继续说了下去,“有的时候,在国家和民族认同的感召下,他们甚至还会互相憎恨。”

博士有些好奇地看着夏尔,等着他说下去。

“我打个比方吧,有这样两个国家,A国因为工业发展比较早、科技领先,所以国民率先过上了较为富裕的生活,而B国在落后了很久——比如说一个世纪吧——之后才奋起直追;因为B国更加落后的关系,所以工人的待遇必定低于A国,为了追逐更高的利润,A国的资本家们就将自己的工厂转移到了B国。于是A国的工人们收入必定会大大降低,甚至出现大批的失业……这个时候A国的工人们,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相对合理的进程,他们不仅会憎恨A国的资本家,还会憎恨B国的国民,因为在他们看来,正是B国国民抢走了自己的工作……”夏尔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A国和B国的工人们不仅不会联合起来,一起图谋推翻两国的资产阶级统治,而且它们在情绪上互相对立的。”

博士默然听着夏尔的叙述,一边冷静地思索着。这种互相讨论,终于让他渐渐打消了互相的提防。

“您说得有道理。”最后他微微点了点头,“在生产力不均衡的情况下,确实出现这种反常现象。但是,从长时间的尺度来看,最终A国和B国的生产力水平会大致持平,然后两个国家的工人们将共同面对资产阶级同样程度的剥削,这就能够成为他们联合起来的理由了。”

“也能成为他们互相战争的理由。”夏尔马上回答。“在国家和种族认同的催动下,无产阶级会高高兴兴地被武装起来,然后互相厮杀。英国的和法国的,德国的和俄国的,任何一国和另一国的。世界的资源和市场毕竟是有限的,为了争夺这些有限的东西,各个民族将会倾尽全力开始厮杀,直到分出个胜负高低为止。”

所以发生了世界大战。

“您这是什么意思?”博士明显对夏尔的话有些不满,他不悦地扫了夏尔一眼,“这种论断是毫无根据的,充满了臆测,您是将人们当成毫无智识的群氓了吗?这是可笑的。”

但是,夏尔对他的这种视线毫无所动,他已经不再管自己对面的人是谁了。

“不,这和智识无关,这是人们的天性。被压迫的人会心甘情愿地互相跑过去,为了上层的利益自相残杀,我承认这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这确实是历史上经常发生的,不是吗?人们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而会选择一样东西来认同,比起阶级来,他们更加认同的是‘民族’这个概念,法国的穷人不会愿意为德国的穷人考虑,英国的无产阶级们也不会关心中国人的死活,反过来也是一样。至于黑人……哈,这些可怜的孩子,有多少人当他们是人呢?他们现在要么是原始人要么是奴隶,以后的境况也不会好上多少。所以,比起共同联合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统治来,无产阶级们更感兴趣的是跟在本国资产阶级的后面,以民族为单位同别的民族争斗,抢夺资源,以便让自己享受到相对富裕一些的生活……这不是我在凭空推论,而是……”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听到这里时,博士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十分不悦地打断了夏尔的话,“先生,您跑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发表这样一种毫无根据的臆测和论断吗?”

毫无根据?未来的历史所发生的一切,不就是根据吗?夏尔将这句话终究还是忍在了心里。

马克思导师是个犹太人,所以他可能不太理解民族主义到底有多么深植于人心,这个年代的人,也没有经历过未来欧洲的民族主义勃发,更没有见识过全体国民被投入到战争当中的两次世界大战,所以当然无法想象无产阶级们在民族主义的感召下互相厮杀的胜景。

然而,在实际上,国家、民族、乃至种族认同,在所谓的无产阶级心中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很多时候它们会完全盖过其中的阶级认同。

如果说这是因为资产阶级的恶意宣传的蒙蔽的话,就连号称要解放全人类的苏联,为了反对中国,不也鼓吹过黄祸论吗?这个“黄”,已经不是意识形态之争,而是赤裸裸的种族攻击了。

“无产阶级兄弟国家”之间尚且如此,又能对其他国家抱有期待?民族主义比共产主义理想更加符合人们的认同和期待,虽然很遗憾但这毕竟是事实,至少在未来的几个世纪是事实。就算是在中国,不也有许多许多号称认同共产主义的人,同时对“杀白皮”轰然叫好呢?

别说一般人了,身为德意志民族主义者、隐隐间抱有德意志优越论的副导师恩格斯,如果能够活到1914年的话,他会对德意志投身于世界大战抱持有怎样的看法呢?会不会同帝国的社民党人一样,无条件地对德意志民族的神圣战争投支持票?

好在,历史已经无法假设了,这也是历史之幸吧。

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在这种无声的对峙中,气氛慢慢缓和了下来。

“哦,很抱歉,我刚才确实可能有些激动了,说了一些过激的话。”沉默了片刻之后,夏尔终于从刚才的激动中缓了过来,“您不用太往心里去。”

“仔细想想的话,您的话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是确实太过于偏激了。”马克思博士也恢复了镇定,“不过,这也很容易理解,因为您看上去就不是个无产阶级。”

“这跟有钱没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夏尔笑着摆了摆手,“只是个人的一点看法而已,您可以认同,也可以不接受,这是您的自由。”

两个人在无声当中达成了“各自保留意见,日后再辩”的共识。

“我可以请教一下您的姓名吗?作为一个访客,您跟主人谈上这么久也不说姓名,这实在也太失礼了。”博士也微微笑了笑,“还是说,您背负着什么重大使命,以至于不敢抛头露面?”

看得出来,虽然他并不认同夏尔的观点,但是毕竟已经把夏尔当作“可以一谈”的人物了。

“我的姓氏并不重要,今天拜访您只是通知一下您这个信息人,让您早做准备,顺便来和您交流一下意见而已……现在看来交流地还不错。”夏尔微笑着,仍旧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如果您非要给我安上一个称呼的话,姑且可以称我为T先生吧……”

“T先生?”马克思博士呆了一呆,然后不仅也失笑了起来,“好吧,那就谢谢您了,T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您也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第313章 导师(三)

“如果方便的话,您也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马克思博士的反将一军,让夏尔微微地怔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马上又平静了过来。

这位导师主动来我问题了,有趣,有趣!

“没关系,您尽管问吧。”他微微笑着,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只要我能够回答,我知无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