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匂宮出夢
听到了这个老人的独白之后,夏尔仍旧没有答话,他隐隐约约觉得对方好像是在跟自己解释着什么。
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呢?
“其实我并不反感您的这些行为,”沉默了片刻之后,夏尔轻声回答,“在我看来,您并没有刻意去背叛之前您所侍奉的君主,您只是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之后才选择离开而已,这虽然并不是忠诚,但是也不是什么过失,况且,很多人都是这样,也并不只有您一个。”
“您能够这样看我,真是太好了!”听到了夏尔的话之后,伯爵一下子好像就轻松了许多,“说到底,如果沙皇或者奥地利皇帝跑过来的话,我们当然必须反抗,但是波旁、奥尔良或者波拿巴,他们对法兰西来说究竟有多大区别?在我看来是没有的,只要能够安定国家,那么谁上都是一样的。”
然后,他又看了夏尔一眼,“区别只是,谁上来对我们更加有利而已,目前来看,确实是波拿巴家族更加有利……”
“确实如此。”夏尔再度点了点头。
“那么,年轻人,既然您已经陪了我这个糟老头子说了这么多,那么您是否还能再听他说几句心里话?”
“您尽管说吧。”夏尔马上回答。
“想必,现在我们之间可以开诚布公了——年轻人,您想要帮助波拿巴先生上台,然后借着他来飞黄腾达,对吧?驱使您对他效忠的理由,不是忠心,而是野心,对不对?”伯爵紧紧地盯着他,这一刻他的老态几乎一扫而空了。
经过几次的来往,他已经确定了夏尔不是那种迂腐之辈,而是一个同样雄心勃勃,打算借着扶助路易·波拿巴上位来实现个人欲望的野心家,所以他才直接摊牌。
还没等夏尔回答,他继续说了下去。
“您有这个想法,当然没错,甚至可以说棒极了,金融投机能够使人变成巨富,政治投机能使人变成巨富中的巨富,没有什么生意能够比政治投机更加划算了。但是,正因为它是一门如此高回报的生意,所以,以过来人的身份我也要提醒您一句,您必须打起十万分的注意……以防某天突然从高处被摔下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伯爵有意顿了一下,“没错,我的意思是,您如果和波拿巴家族绑得太紧,那么即使重新建立了帝国,也随时都有可能跟着他们一起被风浪掀翻……然后在汹涌可怕的狂潮中粉身碎骨。”
夏尔有些惊疑地看着这个老政治家,他的这一番危言耸听,让夏尔有些老不自在,吃不准他的意思。
“您可以详细解释一下您的意思吗?”他试探性地又问了一句。
伯爵又笑了一笑。
“年轻人,事到如今您还没有把这些给看个清楚吗?不至于吧?”他调侃式地问了一句,然后面孔又重新归于严肃。
“只要您还没有被无谓的忠诚心冲昏头脑,只要在利益面前您还能够保持清醒,您就可以看得出来,波拿巴家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这个意大利小贵族家庭,只是借着时势冲上台前的。
他们没有历史,也没有足以蒙骗人的‘正统性’,所以并没有足以让抵御灾难实力和底蕴,就算再怎么烜赫一时,一次可怕的风浪就能把他们给掀翻!尤其是在这个谁也不服谁的国家里!
罗曼诺夫和哈布斯堡的正统君主们可以输几次,可以输得很惨,但是拿破仑呢?他在俄国失败了一次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伯爵微微眯着眼睛,以那种淡漠的语气叙述着,“那么,既然连那位惊才绝艳的皇帝陛下都只能输一次,我们的路易·波拿巴先生呢?他能承受几次失败?”
也只能承受1870年的那一次而已,然后整个帝国就覆亡了,夏尔在心中默默回答。但是他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位老人的话。
“特雷维尔先生,不可否认,您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很多事情您都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是,您毕竟出世尚早,经验上还有一切欠缺,很多事情都不可能完全看个通透;而且您一家人数十年来都坚持着对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这两点可能使得您不太愿意面对我的这番告诫。”伯爵微微地笑了笑,“但是,您可以仔细想一下,我说得到底有没有道理?难道您的感情会让您看不清现实吗?”
沉默了片刻之后,夏尔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诚恳地看着面前的老人,他现在已经完全收起了刚才的那种怜悯心。
在路易·波拿巴还没有重建帝国之时,这些有头脑的老政治家们就能够看出他的帝国所面临的风险,即使行将就木,他的头脑也足够好用。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出这一番话,但是他说得这些话是绝对没错的——甚至可以说是正确之极。
“您看得十分清楚,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他在这种人面前,完全没有兴趣去掩饰自己的看法,“波拿巴家族是深系于威望之上的,一旦威望受损,则权力也将荡然无存。不过……至少在现在,我觉得他们的威望还是很牢固的,至少值得我们去追捧去利用。”
“就是这话!”伯爵欣然点头,“您终于舍得跟我透底儿了啊,特雷维尔先生。我越来越欣赏您了,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的头脑可没有这么清晰,也没有这份儿机灵……我敢断定,您日后肯定会比我爬得还要高得多。哎,真可惜,我太老了,没有办法再去见证您所能达到的地方了……”
然后,他看似无意地加了一句,“但是,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孙女,还有我的小玛蒂尔达,他们都能看见吧!”
夏尔终于听明白了,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这位伯爵,已经感觉到自己寿命不会太长了,他正努力经营,想给自己的儿孙们安排好路。而如果想要保持荣华富贵,就要多多拉拢同盟和奥援,于是他就把自己也当成了未来的一个可拉拢的目标。
而他之前说的这些,就是暗示夏尔——你也得给自己多找找后路。
想来,朱莉之前向自己示好,想要给自己的丈夫找到未来的保护人,肯定也是这位老人给指点的。
还真是不能小看这些人啊!他又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我们对朋友一向是忠诚的,因为他们也对我们忠诚。”他低声回答。
“那就太好了。”
伯爵笑得十分开心。然后,他们很有默契地换了个话题,“吕西安的事情,您已经知道了吧?”
“已经知道了。”夏尔点了点头,“而且我已经跟朱莉保证过了,我会尽全力去帮忙的。”
“这件事您倒不用费太多的心思,迪利埃翁家族现在虽然在野,但还是有不少办法可以去想的。”伯爵颇为和善地看着夏尔。“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
“您请问吧。”
“您之前怂恿过吕西安,让他抗命?”伯爵轻声问,“那么您对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看的?您真的认为他做得对吗?”
“哦,也对也不对。”夏尔直接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
“首先,我并不认为抗命是好事。”夏尔慢慢地叙述了自己的看法,“军队是武器,武器是不应该有思想的。刀剑是用来杀人的,要杀谁是由握着刀剑的人来决定,而不是刀剑本身。吕西安既然是一个军人,他在接到命令后就应该去执行,而不是抗命。”
“那您为什么还要怂恿他呢?”
“因为现在刀剑并不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啊。”夏尔理直气壮地回答,“既然不在我们手里,那么敌人手中的刀剑越不称心越好。等到我们掌握了刀剑,那么谁敢违抗命令——哪怕看上去再不合理的命令,就得吊死谁。”
听到了夏尔的回答之后,伯爵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连串的咳嗽。
“哈哈哈哈……您果然大有前途。”
第276章 沉默与背影
正当夏尔正在同迪利埃翁家族的大人们欣然聊天的时候,他的妹妹也正在和自己的朋友们愉快地呆在一起。
她们来到伯爵府上的会客室后,一边继续逗弄小玛蒂尔达,一边聊着天。
“芙兰,玛丽,最近你们还过得好吗?”逗了一会儿自己的侄女儿之后,玛蒂尔达抬头看起了两位旧日的同学。“最近我挺想念你们的。”
虽然语气十分平稳,听不出什么起伏,虽然神情看上去仍旧有些严肃,但是这位少女镜片后的眼睛里,其中的笑意却已经被芙兰两人感受到了。
“我也是啊!”她们两个连忙回答。
接着她们聊起了最近半年多来所经历的一切可怕的经历,并且因为对方的亲人躲过了灾难的幸运而互相感激上帝。两场在国都发生的战乱和杀戮,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她们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回忆。
“特雷维尔小姐,您的哥哥当时也参加了战斗了吗?”玛蒂尔达低声问,“我听说他后来加入了国民自卫军。”
“是的,在卡芬雅克将军下令平定暴民的那几天,他都在外面,上帝啊,那几天真是吓死我了,天天枪声不断!天晓得那时候我有多担心呢,那几天他一直都没有回家……”芙兰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突然轻声感叹了一句,“还好,感谢上帝,我们都平安无事!这世界突然变得可怕极了。”
她的话,不期然间引起了片刻的沉默。
“这世界一直都很可怕。”沉默了半晌之后,莱奥朗侯爵小姐用一句简短的话为她们这短暂的愁绪做了一个总结。
“老是谈这种话题的话,我们会比原本还要老得快呢。”玛蒂尔达勉强地笑了笑,强行转开了话题,“特雷维尔小姐,我听说,老师已经决定在过世之后,让您继承他的画廊?”
“是啊,老师跟我说起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当时也吓了一跳呢。”芙兰眨了眨眼睛,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说他害怕自己过世之后后继无人,所以决定到时候让我来保管那里的一切。”
“他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玛蒂尔达颇为认真地看着芙兰,“您一定会如他所愿一般,将画廊发扬光大的,因为您有这个才华,特雷维尔小姐。”
“瞧您说的!”芙兰想每个大受夸赞的少女一样,对玛蒂尔达的话既觉得受用又觉得有些窘迫,连忙红着脸摇头否认起来,“您什么时候也这么会夸奖了人啊!”
“这又不是违心的,有什么不好说的。”玛蒂尔达只是淡然地笑了一笑。
“对啊芙兰,您看,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吧?”玛丽也掺了进来,让芙兰变得更加窘迫了。
三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打趣着,终于让刚才的那种哀愁整个地被抹消了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一年国与家所发生的一切,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让她们想起来都有些心酸,但是为了不破坏这种气氛,她们不约而同地都将这种心酸给埋藏在了心里,三个人同时的强颜欢笑,倒也仍旧让这间小房间显得其乐融融。
这一年多的经历,比任何课堂都更能教会少女们世事无常的道理,经过了这一年的淬炼,这三位少女之前的那种因为对世事懵然无知而产生的天真烂漫已经消失了大半(如果还没有完全消失的话)。换言之,她们都要长大了。像每个曾经天真过的孩子一样,她们都会长大的。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有必然。
“说起来,您还是叫我芙兰吧,整天特雷维尔小姐、特雷维尔小姐地叫,也太生疏了,我们是朋友了不是吗?”心情大好的芙兰突然提议,她满含期待地看着玛蒂尔达,“作为回报,我就叫您玛蒂尔达吧……”
迟疑了片刻之后,玛蒂尔达才慢慢地开了口。“好吧……芙兰,谢谢。”
“不用谢,朋友之间说什么谢谢呢!”芙兰努力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却忍不住自己笑了,“这是我的荣幸才对。”
看到这个样子,三个人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一瞬间,她们好像重新找到了画室中的时光一般。
这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将她们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世界当中。
“怎么笑得这么开心呢?小姐们?能否共享给这个可怜人,让他也开心一下吗?”
她们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然后发现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人出现在她们的眼前。
这个青年人穿着黑色的便装,灰色的领带,满脸的踌躇满志。因为最近诸事顺遂而更加显得春风得意,于是年轻人那种蓬勃的朝气完完全全地被展露了出来。
“特雷维尔小姐,难道您不愿意跟兄长分享一下乐趣吗?”这个年轻人一边带着满脸的笑容,一边向她们走了过来。
“这乐趣可被您的突然出现给打断了啊,先生。”芙兰强装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但是任谁也看得出来,这只是一种撒娇而已,“怎么,您和朱莉谈完了?”
“嗯,谈完了,十分开心。”
“那么我们这就要回去了吗?”芙兰有些迟疑。
“不,您继续在这边玩吧,什么时候想走了告诉我就行,我今天有空,并不着急。”夏尔轻轻点了点头。“我先到楼下的牌室里去找找人玩玩台球吧……”
“那就太好了,谢谢您!”芙兰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在这对令人看着赏心悦目的兄妹互相对话的时候,玛蒂尔达也静静地站在旁边,和侯爵小姐一样,看着这位微笑着的年轻人。
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呢,就算没有爱,选择他也不算是一个大错吧。
玛蒂尔达突然心头闪过了一个念头。
在这一刹那间,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姐姐和自己的对话。
……
那时候,她们刚刚齐心协力地将小玛蒂尔达哄到睡着。完成这一伟业之后,她们两个头上都出现了细密的汗珠,烛光摇动着,将两个人映照得好像涂了一层流彩一般。
“孩子真是每一个母亲最可怕的酷刑啊!”朱莉轻轻感叹了一句,“不知道要煎熬她们多少年呢!”
“但是这种煎熬之中,总是很有乐趣呢。”玛蒂尔达回答。
“哦?看不住来啊,玛蒂尔达,”朱莉微笑起来,“你原来这么喜欢孩子……那么,想不想给自己也带一个呢?”
即使是心志坚毅,听到姐姐的这句调侃之后玛蒂尔达也忍不住脸红了一下,没有敢回答。
“不要害羞嘛,玛蒂尔达,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朱莉仍旧有些戏谑地看着她,“也可以考虑考虑这些事了……”
“我还没有考虑过。”玛蒂尔达强自维持着镇定。
“那就现在开始考虑吧,我们都会帮你考虑的……”姐姐的笑容越来越浓厚了。
突然,她又冒出了一句。“您决定如果特雷维尔先生成为您的丈夫,会怎么样?”
玛蒂尔达不禁微微呆了一下,然后她低下了头。
“我没有考虑过。”她再次重复了一遍。
“他可是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如果错过了不久太可惜了吗?没错,夏尔现在只是侯爵的继承人而已,也没有么财势,但是你可不能把他当成仅仅是一个伯爵来看,这个年轻人未来可不可限量呢……我看他飞黄腾达也用不了多久了。”姐姐像是在陈述,又像是意有所指。“爷爷也对他十分看好呢,我觉得如果他能成为你的夫婿的话,你这辈子就一片顺遂了……可不会像你可怜的姐姐那样,屡遭磨难。”
【法语中“伯爵”comte和“无稽之谈”conte是同音的,因而这是一句双关语,意思是暗示玛蒂尔达不要对夏尔等闲视之,这人的前途不可限量,同时告诉她她的爷爷也有这方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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