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匂宮出夢
……
紧紧握着手中的枪,让·斯维耶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着远处严阵以待的军队。
他是一个农民的幼子,是这个年代几十万从外省来到巴黎找工求生的工人之一,虽然年纪仅仅二十多岁,但是他已经在工厂里辛苦劳作了好几年,早已经在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肤色也变得有些黝黑,并且有些细细的褶皱。
六月的天气有些闷热,让他的身上出了不少汗,但是他浑然不觉,仍旧注视着前方。
在二月革命刚刚爆发的时候,他和自己认识的很多人一样,直接参与到了推翻七月王朝的起义当中,见证了这个共和国的诞生,并且很快被编入了国营工厂当中;而到了六月,在工人领袖们决定再发动一次起义,实现彻底的革命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犹豫,这位国营工厂的工人又按照自己的编制,和其他人一样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街垒当中。
【在二月革命之后,为了解决失业工人问题,临时政府创办了国营工厂,将这些失业工人都吸收了进来从事各种体力劳动。为了方便管理,这些工人,在国营工厂里是以准军事化结构组织起来的——普通工人为列兵,然后一些工人按照军队架构被当成了指挥官。】
【这种架构,也使得工人们提前就有了一些自己的组织体制。六月起义的时候,这种组织体制使得他们很快就协同行动了起来,成建制地变成了起义部队。】
一开始,让·斯维耶就知道自己这次十分危险,但是实际发生的情况仍旧让他震惊不已——只有直接面对帝国的军事机器的时候,人们才能直观地感受到其威力有多么可怕。
仅仅一天,起义者们的阵线就在各处同时被击破,控制的区域不断在压缩。仅仅经过了一天的战斗,政府军就已经直接推进到了这里,推进到了他们的眼前。
然而,即使如此,让·斯维耶还是对自己这边的抵抗形势抱有信心。
他们有一片强大的工事。
这片区域有许多分散的没有次序的建筑物,此外还堆放着大量建筑材料;起义者们在这里筑起了一个坚固的堡垒,它的中心就是还在建设中的、让·斯维耶所处的路易·菲力浦医院。在医院的周围,他们还构筑了一批巨大的街垒。而在街垒后面,就是被起义者所切断和占领的城墙,这给他们的防御提供了不少的便利,也使得他们有了一个坚固的支撑。
他们的工事,从这里一直延伸到罗什舒阿尔街或者到城关区,而这些工事和街垒,都是在短短几天里就被修筑好的。当这些建筑工人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建设街垒的时候,他们就是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这样的工程的。
可是,就算这里能够多抵抗军队一天两天,又能怎么样呢?
让·斯维耶心头间突然闪过这样一个问题。
但是,很快他就将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他重新紧紧地握住枪,直视着远方的军队。
这是,军队那边好像突然起了一点骚动,严阵以待的士兵们分开了一个小缝隙,而一个穿着军服的人从行列里走了出来,一直向这边走了过来。
因为他的手里摇动着一面代表军使的白旗,而且只是孤身一人走过来的,因此这些起义者战士们都没有开枪,任由他走了过来。
到了一定的距离之后,军使不再往前走,而是立在工事的前方,双手合拢在嘴边,大声喊了起来。
“里面的暴民们,你们听着!你们现在面对的是政府大军,不要心存幻想了,如果继续抵抗,必死无疑!拉·摩里西尔将军,现在已经对你们发布了最后通牒!你们必须马上停止反抗政府法令,停止破坏国家秩序,马上投降,交出武器来!这样才有生路!如果在半个小时之内还不投降,军队将会进攻,大炮将会轰击,你们将绝不会得到宽恕!你们已经有不少人选择了投降,你们也应该早点认清形势!如果还想要活命,赶紧投降吧!”
“呸!”听到了军使趾高气扬的通牒之后,让·斯维耶大声骂了一句,“谁会对你们这群狗崽子投降!”
他的骂声不是孤立的,从各个角落的工事里,都有骂声传出,还有人直接开了枪。
听到枪声之后,军使慌忙卧倒,然后连滚带爬的往回逃到了军队这边的阵线,惹起了起义者阵营的一片笑声。
暴民们的选择已经很明显了。
“好一群顽固的暴民啊,简直不知死活!”
此情此景,让拉·摩里西尔将军不免有些暴怒了,他紧紧握住了右手,额头泛出了青色的筋络。“这群混蛋!我饶不了他们!”
接着,他转过头来,对自己的军官们大吼着。
“既然暴民们要自寻死路,那么我们就满足他们吧!用榴弹去轰!用燃烧弹去烧!杀光他们!开炮,给我开炮!一刻不停地开炮!”
在将军的催促之下,这些大炮开始轰鸣。
几十门大炮一起开炮,这声音几乎震天动地,炮弹雨点般向对面的据点倾泻而去。
炮弹轰开了工事,震垮了房屋,燃烧弹则在这一片废墟上引发了熊熊大火,在得到了碎木、布料甚至人体的助燃之下,火焰夹杂着黑烟直冲云霄,让·斯维耶也被这一片大火给吞没了。
在炮击的中心区域,燃烧弹不住地往下落,烈火的燃烧使得空气加快对流,卷起了一阵阵狂风,夹杂着火焰的狂风将一片片燃烧着的物件向四周飘散而去,在一个旁观者看来,这一切恐怕宛如炼狱吧?
被狂风与烈火包裹着的工事,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难以忍受。炽热的高温以及弥漫的毒烟,足以致人死命。
让·斯维耶仍旧蹲伏在工事当中,呛人的刺激气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甚至还有人体被炙烤后的焦糊味,四处都是乱飞的砖石和炮弹碎片,有些直直地撞到了他和旁边的人的身上,在他们脸上和身上刮出了一道道血痕。
但是让·斯维耶知道他们也只能忍耐,如果现在冲出去的话,死的会更加快。
炮击仍在持续着,直到将军满意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工事已经被差不多夷为平地了为止。
他轻轻打了个手势。
“进攻!”前面的指挥官连忙下了命令。
军队阵线整齐前进,向前方压了过去。
当军队接近自己的工事时,让·斯维耶猝然跳了起来,然后朝前开了一枪,一个士兵应声倒下了。
他在心里欣慰地欢呼了一声。
指挥官站在行列的前方,静静地看着衣衫褴褛的起义者,表情十分冷漠。
“开火!”
“砰!”
让·斯维耶只感觉身上一痛,然后重重地向后栽倒了地上,接着,带着欣慰与不甘,他陷入了永恒的安眠。
第252章 六月屠城(九)
就在小特雷维尔公爵跟着拉·摩里西尔将军的部队,跟着他们一路用枪炮在街垒中杀开血路的时候,这位国民自卫军的上校,有意隐瞒了在自己手下充任军官的堂侄没有拿枪上战场的事实。
而他的那位堂侄,现在正好就躲在他的家里——现在,就算是有人知道了夏尔临阵脱逃的事,也没人会胆敢跑到特雷维尔公爵府上来抓逃兵。
于是,在眼下这种全城都陷入到了骚动的境况之下,夏尔却大可以悠然呆在特雷维尔公爵府中,享受着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奢望的安全。
正当部队开始猛轰起义者们以路易·菲利普医院为核心的工事区的时候,公爵府上的晚餐也按照平时的时间准点开始了。即使是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刻,特雷维尔公爵府上的晚宴仍旧十分奢华,好像根本就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一点影响似的。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席位上的人却非常少——仅有特雷维尔公爵和夏尔两个人。
在烛光的掩映下,一身便装的夏尔拿起了酒杯,然后细细地品了一口杯中的酒。
“这酒还真不错啊。”品完了他轻声赞了一句。
“这可是我们在南方的田庄里酿得最好的一批杜松子酒,那里只是‘不错’而已?”特雷维尔公爵端坐在主位上,表情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的冷漠,只是声音里却多了几分柔和,“我老了,喝不动烈酒了,你多喝点吧……”
“哦,谢谢。”夏尔点头致意,然后又喝了一口,“不过我还是不能多喝,最近还忙得很呢,保持头脑清醒可比什么都重要。”
“你知道就好。”公爵微微点了点头。
“轰!”
这两个特雷维尔家族的成员在谈话时,餐厅内一直都响彻着外面传来的枪炮声,但是这两个人谁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一样,好像浑然未觉似的。
在享用了一会儿晚餐之后,特雷维尔公爵终于问起了正事。
“波拿巴先生最近怎么样?”
他的意思当然不会只是问好而已。
“他还不错。”夏尔低声回答,“他认为有卡芬雅克将军来替他排忧解难,为他铺好进军总统的路,这是一件好事。”
“是吗?”公爵仍旧神色不变,继续餐刀切下了一块鹌鹑肉,“如果是我,我也会感到很开心的。但是……”
他的语气里突然多了一丝玩味。
“但是什么?”夏尔连忙追问。
“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对方诈赌的可能性呢?”
“诈赌?”夏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好奇地看着公爵,“您是指什么?”
“你们难道真的觉得……”特雷维尔公爵略微不悦地看着夏尔,似乎是对他的不开窍有些失望,“在用枪炮杀了成千上万人之后,我们亲爱的保护者卡芬雅克将军还会希望同你们公平竞争,来竞选总统?”
夏尔的心脏猛地一跳。
“您的意思是,他们可能不按预定的日程来办了?直接废掉总统选举?”
特雷维尔公爵用餐巾抹了抹嘴唇,然后才回答。
“这个还不太确定,我只是听到了一点这样的风声——有人想要在乱事被平定之后,通过国民议会投票,直接废除掉大部分法国人的投票权,以增加卡芬雅克将军胜选的成算。目前看来,似乎还是在动议阶段……”
夏尔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有些心绪不宁。
没错啊,既然卡芬雅克将军他们打算把巴黎里面的暴民血洗一次,那么他干什么还要去让这些人来在总统大选中投票?这些人、还有同情他们的人,如果有权投票的话,肯定是不会投他的票,而会去选择他的竞争者的啊?而且,这些人虽然穷困,但是人数却十分多,在全民普选的情况下,他们的选择足可以决定总统大位的最终归属——而这也是路易·波拿巴和他的同党们所暗自期待的。
假如卡芬雅克将军既想镇压暴民,又想同时在年底赢得总统大选,那么看上去“直接废除掉所有下层阶级人民的选举权”肯定是一种极好的捷径,总比先血洗暴民然后再讨他们欢心要来得方便一些。
那么,假如他真的办成了这件事,那么对路易·波拿巴和他的党徒们的梦想,将是决定性的一击,对夏尔的野心当然也是如此。
在这种巨大的威胁和打击面前,夏尔心里有了一些焦虑。
片刻之后,他才勉强定下了神来。
既定的历史告诉他,这肯定不是世界末日。
无论如何,“路易·波拿巴在1848年底的全民选举中当选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总统”的历史事实是确定无疑地发生了的。在原本的历史线上,卡芬雅克将军等人一定也想这么做,然而既然路易·波拿巴仍旧在全民普选中上了台,那么他肯定是挫败了这个阴谋。这就说明,这件事是有办法可以解决的。
而且,必须尽快解决,以便不留后患。
“不要紧张,夏尔。”特雷维尔公爵的声音还是如同一贯的冰冷和镇静,“现在这还只是一个动议而已,想要成为事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就算你着急,也没有用,要解决问题只能靠心平气和。”
“我明白了。”夏尔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来看着自己的堂爷爷,“那么请告诉我,是哪些人在鼓吹这个动议?”
“是秩序党的几位先生们,梯也尔还有巴罗先生他们,还私下里问过我们这些王党,试探我们能不能同意这个提议。”公爵淡然回答,“我倒也挺奇怪,他们居然会为卡芬雅克将军而效劳……”
梯也尔,好熟悉……
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夏尔不禁有些心中一动。托两位导师的福,这个人在后世享有大名,而且凶名昭著,他穿越过来之前就早已经熟悉了这个姓氏。然而穿越过来二十年后却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今天却因为这种事与他扯上了关系。
不过,对此夏尔也早有心理准备——梯也尔这些年来一直是七月王朝奥尔良王室的拥护者,而自己却是波拿巴党人,两个政治团体发生冲突和矛盾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已。
好吧,我倒真想去会会你!
夏尔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
这个让人忧虑的消息,已经让他渐渐地丧失了食欲,他只想快点跟路易·波拿巴他们报告这个消息,并且早点商量出对策。
“年轻人,凡事要多想!多用脑子,别老等着别人来提醒你!”特雷维尔公爵又告诫了他一句,“不要事到临头了才知道慌慌张张,那有什么意义?”
“谢谢您的提醒。”夏尔诚恳地道谢。
“你知道就好。”公爵点了点头,然后又重新看着夏尔,眼睛里好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点儿?”
“哦,不用了,我吃饱了。”夏尔连忙回答。
“既然你吃饱了,那么……就去给夏洛特送送饭吧?她一定已经饿了。”
“呃……”夏尔吃了一惊,“为什么是我?”
虽然公爵的神态和语气没有任何的变化,但是夏尔总觉得他似乎是含着恶意的笑。
“为什么不该是你?”公爵冷冷地回答,“她碰上这种事,当然会很生气了。只有你去劝她,她才会合作一点吧?而且,你自己造成的问题,当然要自己来解决,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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