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设计师 第309章

作者:远方来

第二天一早,运河码头上正好有船只出发,顾时雪就如计划中一样,悄然地搭上了这趟顺风船。

九夏古代的漕运出现于历史上的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康”,至今已然绵延两千多年之久,运河被历代王朝不断地拓展,已然成为历代封建王朝最重要的经济命脉。江南地区粮食、赋税的转运,南北军队、物资的运输,沿线经济带的发展,粮仓体系的建设,京畿地区的繁荣稳定.......无不仰赖着运河的强大运输功能。

运河就像是国家的血管一样,维护着皇室的体面和边兵的命脉。

运河的往来是商业的交织。在洋人入关之前,央朝已经出现了比较发达的民间商业,对金钱和权利的欲望,就如运河静水深流下的强大动力,在束缚中找到了缺口,运河上形成“东有河泽,西有两江”的格局。不止是做生意的

但有趣的是,明明造船、航海的技术都已经相当成熟,但分明有着更大潜力的海运,却根本得不到发展,反而是运河在不断开掘。到了央朝,漕运在运道、漕政、运行机制、管理机构方面更是发展到了历史的顶峰,几乎每年都会征调大批民夫修筑堤坝、疏通河道。

究其原因,其实颇为简单。

官僚。

相比海运,漕运的好处至少有三个,其一是海运靠港较少,而漕运却可以沿路设卡,捞过路费。其二是年年都需疏通河道,开支巨大,方便官僚雁过拔毛。其三是运河修建破坏沿岸生态环境,容易造成水灾,地区官员又可以借此行贿受贿,或者克扣朝廷发放的救助钱财。

朝廷为了保证漕运高效运转,设置了一整套严密的漕运制度和运作机制,然而随着央朝监察体系的失灵以及漕运系统的僵化膨胀,漕运系统成了一个实质上的独立王国。船只想要顺利过闸,就必须向漕运衙门交过闸费,除此之外,海运剥浅费、屯官费、催儹费等等,总之是一路的盘剥勒索。

央朝每年要从江南征收漕粮四百万石,但实际征收往往超过一千四百万石,其中一千万石都被各级官员中饱私囊了。而朝廷如果发现最后收到的漕粮不够,又要继续加征,那官员自然是向百姓继续纳粮,总之最后苦的都是底层百姓,唯独肥了各地的官员。

过去运输漕粮的船只要层层剥削,江临的富户们想要将家产送到京畿去,半路上自然也少不了各种盘剥勒索。

想来那些富商应该觉得很痛苦。

别说他们了,顾时雪都觉得烦。从江临出来还不到半天功夫,收过闸费的都遇到几回了,船开一阵就得停下来,然后漕运官员上来装模作样地检查一番,顺便捞点油水,每次都得耽误上老久。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抵达京畿?

这会儿船只又停了下来,然后外头的交谈声响起。顾时雪一阵无奈,在漆黑的船舱底部仓库中,找了个舒服点儿的位置靠着,小声地感慨道:“窥一斑而知全豹。大央难怪腐朽至此,的确是烂啊。”

陆望趴在一旁,笑道:“有何见解?”

顾时雪显然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脱口而出:“任何体系,任何权利,一旦缺乏监管,成为封闭独立的系统,就必然走向腐败。所以今后我们的社会,首先要建立起一个面向人民的监察体制,建立起一个透明的信息公开渠道。不怕社会存在问题,就怕没人能看到和指出问题。”

陆望点头笑道:“思路不错。”

“小声。”白渔趴在一旁,忽然睁开眼睛,道:“有高手来了。估计是仪鸾司的。”

顾时雪心中警觉,立马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而后悄悄地往后退,缩进仓库的角落里。再有片刻,脚步声响起,顾时雪抬起头,感受着那一串脚步声从她头顶的天花板上踩过去,然后是吱呀的一声,通往甲板下这处仓库的门被打开了,有光照进来。

“大人.......”一个略显尖细的男声响起,语气中带着五分谄媚和五分为难:“这......不太好吧?”

而后是另一个很低沉的男声,笑着道:“不好?你这一艘船上载着如此多的东西,没有仔细检查过一遭,怎么能放行,万一船上藏着革命党妖人呢?”

顾时雪心想,巧了,还真被你说准了。

那个低沉的男声继续道:“这些天这么多艘货船通过,多得有些不正常,说不定就是有人在暗中给革命党运输物资!搜,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就带回我府上,我需要亲自检查检查!”

“大人——”那个尖细的男声嘶哑地发出一声低呼,就像是从干巴巴的牙膏皮里费劲了力气挤出一点点牙膏似的。这一刻,顾时雪似乎洞悉了对方心中的痛苦: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让这帮当官的一搜,满船的金银财宝还能留下多少!

顾时雪一时间居然有些幸灾乐祸,但旋即就是大感不妙,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这一搜,她万一被搜出来怎么办?

顾时雪忍不住望向陆望。陆望的一双猫眼在黑暗中像是发光的绿宝石一样,也朝她望过来:“莫慌。实在不行就动手。回头咱们坐火车去京畿也是一样的,火车

遇到的关卡盘剥还少。”

顾时雪心中安定下来,干脆盘膝在角落里坐了下来,而后看向白渔。白渔照旧的淡然,趴在顾时雪耳边,小声地道:“方才那个,是无相和无漏境界的小宗师。他若是走近一点,必然会发觉我们。不过在他先出手之前,我有把握一击制敌。”

顾时雪小声道:“虽说不想节外生枝,但若是你察觉到不妙,就出手。”

白渔轻轻点头。顾时雪摸着两只猫,沉稳地盘膝坐定。船舱内堆着一只只的大木箱,里头装着的大多是古玩、瓷器一类的东西,因为害怕路上磕着碰着,空隙中还塞满了稻草。官兵动作粗鲁,在船舱里走来走去,打破了几只箱子后,看见里头碎裂开来的瓷器,动作方才小心了一点。

“唔.......”那个尖细的男声悲鸣起来,好像那些官兵砸碎的不是他的珍藏,而是他的蛋。

有几个士兵就从顾时雪身边走过去,但有白渔在,他们都没能发现什么异样,顾时雪这个大活人坐在那里,就仿佛隐身了一般。顾时雪额头上微微流汗,这会儿她可没有修为在身,这场面......有些刺激。她心脏都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那个低沉的男声笑道:“贺老兄,你藏起来的好东西,可不少啊?”

尖细的男声只能赔着笑。

阳光被遮挡了一下。从那入口处,又有蹬蹬蹬的脚步声传过来,是那个小宗师。顾时雪眯着眼,朝那边看过去,就见一双靴子踏在了梯子上。那个人不紧不慢地沿着梯子下来,皮靴之上,是一身靛蓝色的武官官服,腰间缠着玉带,但没有和仪鸾司武人一样配刀。

那个男人进入底部的船舱,带着一种浅浅的笑容,朝着四周扫了一眼,那目光中是压抑的欣喜,就像是在欣赏着属于自己的宝藏一样。但下一刻,男人忽然“咦”了一声,将目光朝顾时雪这边投过来,露出了一抹疑惑。

顾时雪心中咯噔一声,道:“动手!”

狂雷涌起。

白渔竖起猫爪,一掌往前推出。

霎时之间。

一道天劫般的雷光,在黑暗中绽放开来。

第九章 粘蝉奴,扑蝶郎,钓鱼翁

白渔在武学上天赋惊人,尤其擅长五雷正法,此时虽然刻意控制着力道,但一出手,仍是造成了不同寻常的壮观景象。

紫电森森,如一条大龙在半空中张牙舞爪。

还真有革命党!那名小宗师心中划过一道闪念,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几乎是转瞬之间,白渔的雷法就直接轰在他身上。轰然一声巨响,那名小宗师被雷霆劈得浑身都是一僵,白渔随之而动,一掌.......一爪拍出,掌心的肉垫直击他的胸口。

平地里炸开一圈气浪。那小宗师以后背撞穿船体飞向水面,冲击波朝着四面席卷而去,船身随之摇晃,仓库内的一众官兵东倒西歪,旁边垒砌起来的一只只箱子纷纷垮塌坠落。

这些货物的主人不由得发出一阵惨嚎。

陆望四爪往地上一按,脊背弓起,身形迅速变大,如同一只豹子。他高声道:“抓紧!”

顾时雪身子一蹿,扑到陆望背上,抓住了他的毛:“准备好了!”

陆望一跃而起,周身罡气涌动,如炮弹般撞穿了甲板,带着顾时雪朝岸边飞掠而去。

“我——”顾时雪差点儿被甩飞出去。猫科动物的确不适合当坐骑,一动起来,脊椎的线条就像是海浪般上下起伏,简直比最烈的烈马还要奔放。而这一张嘴,迎面扑来的冷风直接灌了她一腮帮子,将顾时雪的惊呼直接给堵了回去。

白渔驾驭着一道流星拖尾般的雷光,紧随其后。

岸边,掌管运河行船的大小官员微微张着嘴,全然反应不及,呆愣地看着这一幕。陆望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带起一道贴地横扫的狂风。

再有片刻,那落水的小宗师如落汤鸡般从江面上冒出来,怒道:“都愣着干什么!一定是革命党!追啊!!”

......

陆望一口气也不知道跑出多远,背上的顾时雪像是风筝似的被甩在半空中,叫道:“停停停!”

陆望一个急刹。

顾时雪就以一道抛物线向前飞了出去,噗通一声落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咬牙切齿地道:“陆望,你一定是故意的。”

陆望变回小猫的体型,抬起后脚挠了挠脖子,有些心虚地看向天空:“怎么可能。”

顾时雪从地上爬起来,哼哼道:“我还不懂你?你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最是蔫儿坏。”

她倒是没受什么伤。先前快要落地的时候,陆望以一股气机将她托住,就是摔了个跟头,身上有点儿脏。

陆望垂头丧气,很伤心的样子:“当年你自己说要体验一下骑大猫的嘛......”

白渔以一种大姐大的姿态搂着他,安慰道:“乖,谁说你不是好猫猫的?”

顾时雪掸了掸身上的灰,又活动了活动筋骨,忽然笑了起来:“偶尔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还真是叫人有些.......爽快。我果然天生就爱冒险,遭遇了点儿意外,反倒觉得刺激,心胸都为之一阔。”

又道:“不过搭顺风船的计划是泡汤了。有这么一出,回头漕运官员肯定会传信各地加强检查。”

陆望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这会儿已经离开了江临。两江这一带,是平原和丘陵地貌的交界处,运河这段的船闸较为密集,行船大半天,就过了两次闸。陆望在心中大致推算出他们现在的位置,道:“附近百十里内,应当就有铁路。没搞错的话,铁路在运河的东侧,我们继续向东,脚程快一点的话,天黑前就能看见铁轨。”

陆望抖了抖自己的毛,道:“走吧。不快点儿的话,一会儿官兵说不定就找过来了。”

顾时雪心中微妙:“我居然还有担心这个的时候.......”

走了两步,顾时雪忽地脚步一顿,道:“不对,陆望。方才白渔将人家一掌击飞,分明已经展露出了小宗师以上的实力。咱们就这么点儿人——一个人,加两只猫妖,目标小,实力又高,朝廷没可能派出官兵来追赶咱们,只可能是调集仪鸾司的武人。”

陆望点头道:“确实。那我先和你讲一讲仪鸾司的事情,好有个准备。韩朝青那尊九境高人虽然喜欢一个人行动,但仪鸾司在大多情况下,一般是四个人一组,分别扮演三种角色,名为粘蝉奴,扑蝶郎和钓鱼翁。”

“其中粘蝉奴一人,一般武功最低,并不直接动手。夏日繁茂枝叶中有鸣蝉聒噪,粘蝉奴循声操杆捕蝉,由此得名。在行动中,这帮人负责捕风捉影,也就是追踪和望风的把戏,如果是处在优势,粘蝉奴就会像是猎犬一样缠住对手,不让其逃脱,而如果处在劣势,比如对手实力太强,那粘蝉奴也会偷偷遁走,通报情况。”

“扑蝶郎两人,负责强攻。回头如果咱们真的被仪鸾司顶上,那率先过来袭击你的,一定是两名扑蝶郎。两名扑蝶郎擅长合击之术,彼此配合默契无间,联手时足以跨境对敌。”

“而最致命的,则是钓鱼翁。钓鱼需要有耐心,待鱼儿咬钩之时迅速起竿。钓鱼翁往往擅长刺杀之法,武功未必最高,但猝然间爆发出的杀力一定最强,韩朝青过去就是一名钓

鱼翁,他自创的那门武学七弦御针手能杀人于无形,非常可怕。而且韩朝青的七弦御针手,在仪鸾司内并不藏私,其他的钓鱼翁应该也会学上一两招,你千万小心。”

顾时雪点了点头,旋即又是一叹,道:“我若是还有修为在身就好了。眼下只能拜托你和白渔了。”

白渔平静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顾时雪又道:“虽说钓鱼翁最可怕,但真要说最难缠的,反倒是那个不直接出手,只负责在远处望风的粘蝉奴。如果粘蝉奴不死,那只怕我们一路上,时时刻刻都要面临仪鸾司的袭扰了。”

陆望道:“粘蝉奴可以交给我。”

捕风捉影,猫可不会比人差。

陆望又问:“阿雪,你的修为到底如何了?我看你这一年来,依旧每天走桩不缀,难道还没找回气感?”

武人最大的一道门槛便是能否生出气感,以感应天地之灵炁。但顾时雪境界跌落之后,居然是连气感都消失了,这情况就有点儿像是海德女士说过的“归零”,让大脑神经重新生长了一遭,结果忘了怎么走路,还得从爬行开始重新学。

顾时雪略一沉默,道:“气感找回了。但还差一个契机......”

她在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同时开山、开窍、开门的契机。但顾时雪发觉这很难,最难的在于顿悟。顿悟是一种豁然开朗后的精神震动,但她懂得越多,阅历越深,就越是难以体会到这种“豁然开朗”。这就好像同样是见到彩虹,小孩子可能会高兴地欢天喜地,仿佛看见了什么了不起的奇迹,但大人见了,或许就只是点一点头,说“哦,是彩虹”。

几个时辰之后,暮色以一种令人意外的迅速,一下子布满了天际。在灿灿的霞光之中,趴在顾时雪脑袋上假寐的白渔忽然睁眼,道:“有杀意。”

第十章 仪鸾司

仪鸾司对一般人而言,不是神秘,而是一种连提都最好不提的禁忌,两百年来,在王朝内留下了太多恐怖的传说,而韩朝青这位现任仪鸾司指挥使,更是将这等恐怖发挥到了极致。

但真的加入其中之后,赵沧元就发现,其实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儿。和其他的官僚机构没太大差别,就是还能学武功。

赵沧元出身自琵琶省,那是九夏最穷最苦的身份之一,除了穷,真就什么都没有,穷到连当贪官都捞不出油水,但凡有点儿能耐的,都想要离开那鬼地方。赵沧元也是如此。

底层的穷人往往越穷越生。赵沧元对自己家庭只剩下很浅薄的记忆,只依稀记得自己家里有一堆兄弟姐妹——具体多少个记不得了。他是其中一个。家里常年吃不饱饭,他的好几个兄弟姐妹都饿死了,但他比较耐饿,就没死。父母对孩子死了这回事儿也没啥感触,,死了就再生呗。

有一天,还是个小屁孩儿的赵沧元在屋后玩啥,被一个路过的游侠看中了他的根骨。那游侠问他爹,你这孩子卖不卖。他爹说卖,十个铜钱。赵沧元就这么被那个游侠领走了——那是他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

赵沧元就认了那个游侠当师父,他如今这个名字,也是师父取的。师父是个很严厉的人,动不动就要打人。但也是因为师父,赵沧元学会了认字,还学会了武功——他在习武这件事上意外的有天赋。师父有一个仇家,是个在河泽的门派,具体是怎么结的仇,赵沧元也搞不清楚,师父语焉不详。

反正在赵沧元十六岁的时候,那个带着他行走四方,时常严厉打骂他的师父,被仇家杀掉了。

在被仇家找上门之前,师父大概是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平静地让他离开,还告诉他不要报仇。

可是赵沧元不可能不报仇。

那一年大央正好举行了武举,赵沧元就去考了一考,然后夺得武进士,加入了仪鸾司。师父作为一个比较传统的江湖人,其实是很讨厌朝廷的,将朝廷的人斥之为“鹰犬”“走狗”,对几年举办一次的武举也很看不起,说江湖上真正有能耐、有骨气的人是不会去考什么武举的。

但赵沧元偏偏属于有能耐但没骨气的人。他想要给师父报仇,为此做什么都可以。赵沧元天赋不错,仪鸾司传授的武学比他师父的高明了不知道多少,他在加入仪鸾司之后,修为迅速攀升,每次执行上头的任务,手段百无禁忌,心狠手辣,能把事情完成得漂漂亮亮,因此在仪鸾司内连续升迁,没几年就成为了百户,有了自己带队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