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方来
陆望道:“不止如此。出云在九夏面前谦卑了几千年,如果真有机会,那想来不少出云人都会想要取而代之。不过.......”
不过在这个世界,出云大概是没这样的机会。
陆望的思绪一时间飘了出去。九夏如果想要工业化,那在他看来,只要下定了决心,全国上下一盘棋,那速度一定是相当快的,因为底子很好,潜在的生产力很高,就比如百辟楼的大匠师,一群人肉机床在那边呢。武学这回事,投入生产和建设当中不香吗?西方这些年之所以发展如此迅猛,不正是学会了将魔力运用在生产上嘛。
但是有可能吗?
在大央,是万万没有这种可能性的。
九夏当了几千年的第一。
如果真能经历一场革命,烧掉历史负担浴火重生之后的九夏,那发展的速度一定会让整个世界都为之侧目。
陆望露出一丝微笑,忽然有想到一个概念,扭头道:“时雪,你知不知道舒适区这个说法?”
顾时雪琢磨了一下:“听这个名字,好像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陆望道:“舒适区就是一种.......怎么说呢,惯性,在这个区域内,你会特别习惯特别舒服。就比如当初咱们俩不是浪迹街头嘛,想象一下,如果人人都特别有爱心,随随便便就能让你乞讨到好多钱,让你不愁饿肚子,那么是不是有些人就会学得,每天这么晒晒太阳,去街头乞讨一下,混吃等死不愁吃喝也挺好的?又或者,你是一个匠人,你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不做别的,然后你的生活稳定,饿不死,每天就做那么一件事,你就习惯于这种生活。这就是一个心理舒适区,在这个区域内,我们会感觉很放松,不愿被打扰,有自己的节奏,有自己的做事方式,有自己的为人处世模式,总之.......很舒服。”
“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如果要走出这个舒适区,就会立刻感觉到很别扭,很不适应。所以我们每个人好像都会觉得,生活有它自己的惯性,我们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十分安逸。可是实际上,永远停留在舒适区内,就意味着原地踏步。你若是想要提高,就得往前走,走出这个舒适区,去接受那些外界的挑战。”
陆望略微停顿了一下,道:“我一直感觉,其实不仅仅是人会有舒适区,上升到国家层面,也是一样的。九夏在过去几千年,都停留在自己的舒适区内,为什么呢?对于儒家学问,我是既敬佩又痛恨的,因为在封建的框架下,九夏的这一套外儒内法的礼教学问几乎就是最优秀的框架,放眼全世界你都找不出更好的了,儒家已经构筑出了一个无比完美的框架。但是注意,是在封建社会中。封建社会再好,也是封建社会,有它无法克服的局限性。”
“千年来,我们都处在这样的框架下,而且一直保持着领先。 ”
“这就是九夏的舒适区。”
“所以当洋人打进来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强烈的不适应,我们疯狂地排斥那些洋人的东西,因为这是什么?这是我们舒适区之外的东西,它让我们感觉别扭,不适应,讨厌,我们不想走出去,所以本能地拒绝。”
“可惜的是,人可以躲起来,国家不可以。当世界大势向你冲过来,你躲不掉的。”
陆望道:“我再举个例子,洛伊斯。洛伊斯是当今世界上最强的国家,没有之一,最强最强最强,举世无敌,世界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绑在一起都只能和洛伊斯打个平手的那种无敌。但是洛伊斯其实很明显地在走下坡路。”
“因为它起步最早,在第一次工业浪潮中攫取了太多的好处。它习惯了去当一个四处掠夺的血腥殖民者。这又是一个舒适区。然而洛伊斯的问题在于,这种完全的自由竞争,从外界掠夺,来钱实在太快了,太方便了,也反正没有人能挑战它,谁让他实在是太强了。”
陆望在先前看剧情的时候就惊讶地发现了一点,白巨侠的那一通瞎捣鼓,居然让洛伊斯帝国续命的“昔拉天使”级超级合成兽直接胎死腹中。他一开始还吓了一跳,没想到蝴蝶效应能强悍到这种程度,但后来仔细一想,在原先的剧情当中,昔拉天使的横空出世本来就是洛伊斯踩了狗屎运的小概率事件,就好比是二战德国先点
出核武器一样。
没了昔拉天使,才更加真实地暴露出了洛伊斯原本的问题。
“........所以洛伊斯就忽略了对本国产业的保护和引导,结果康考尔、艾尔瑞等国纷纷大踏步前进,而洛伊斯无形中,其实已经被落在了后头。现在康考尔已经掀起了第二波工业浪潮,魔导技术正在全方位升级,洛伊斯却还在大量使用最古老的初代魔能炉。这种自大自满,故步自封,其实和大央何其相似?”
说到洛伊斯,陆望略微停顿了一下。
其实如果放到现实中,就会有一个更加鲜明的例子。
大洋彼岸的灯塔国。那个国家有过一段黄金岁月,许多成就至今仍让人仰望,但它是在无限的膨胀和接连的成功中走向了迷失。肆意挥霍的霸权力量和金融资本,这就是它的舒适区。在苏联解体,又赢得了海湾战争之后,美国环顾世界,真有种高手寂寞如大雪崩的感觉,它因此觉得自己可以无限制地使用武力,然后呢?
这种无限制滥用的武力,以及由此带来的挤占效应,一定程度上,也是美国后来衰落的原因之一。一个拥有无敌力量的个人或许能活的很舒服,毕竟只要照顾自己,但上升到国家层面,无论多强,穷兵黩武都一定会带来灾难,滥用的武力必然会拖垮自己的社会。
世界是在变化的,一场新冠疫情就砸穿了美国的粉饰,让人们看到了一个正处在黄昏时代的霸权。当然,在彻底走下历史舞台之前,它还能挣扎很长一段时间。
第二百零六章 掀翻屋顶
顾时雪想了想,道:“确实有几分道理。”
陆望道:“九夏的文化有非常多的优秀之处,但过去的那种.......强大的幻影很大程度上拖累了今日的九夏。所以九夏如今要做的,就是走出这个舒适区。因此.......”
顾时雪眯了眯眼,仔细想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们需要.......推翻儒家文庙!”
这六个字,让顾时雪自己也有些心惊肉跳。她对儒家的那一套再如何鄙夷,但她自己毕竟是个九夏人,从生到死都在受这些东西的影响,所以当顾时雪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在内心深处,甚至有些撕裂般的感受。
父亲顾咏芝,便是一个清清正正的儒生。儒学两个字,支撑起了他的风骨。
顾时雪心里是极为仰慕自己的父亲的,一直将他视为榜样,所以小小年纪便有忧国忧民的视野和志向。若是否定儒家,那么父亲这样的儒生呢,也要否定吗?
可是顾时雪猛然发现,想要完成父亲的遗志,似乎真的只有.......先将其否定。
陆望笑道:“推翻儒庙的说法有些过分,但又恰到好处。儒家实际上还是有很多优秀的地方的,可以扬弃地继承过来。不过嘛,九夏人的性格是调和的,比如在一间密不透风的铁房子里,你说要开窗,别人肯定会反对,可你要是先说,你要把整个屋顶都拆了,别人还是会反对,但之后你再说自己要开窗,别人就会同意了。”
顾时雪略微皱了皱眉:“可若是这样,我就担心,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当初在南城,遇到的那位雷蒙德先生曾和她说了一句话:“在西方看来,你们九夏,是没有什么哲学思想,没有理性思维,也没有法治精神的。”
真的没有吗?
当然并非如此。只不过那是西方主导的话语体系,在他们的这个体系中,他们的文豪会写一本书,归纳说“哲学的特征就是一二三四五”,这种分类方法本就是为西方的哲学思想量身定做的,因此东方的哲学思想自然对不进去。于是西方人就说,你看,你们九夏就是没有哲学!真是落后啊!
然后一些九夏的知识分子,潜意识里早就被西方的文化征服了,他们一看,立马叹为观止,说果然如此!九夏确实没有哲学思想,是个野蛮的地方!如果有人反驳,他们立马就抬出证据,说“你看,这可是某某大文学家下的定义,写在什么什么书里的!铁证如山啊!”
但问题是,这是谁下的定义,谁制定的标准?
东方的哲学思想固然满足不了那一二三四五,但却有我们自己的六七八九十啊!这就好比人家说,人类就应该是白种人的样子,你是黄种人,没有白种人的特征,所以你连人类都不是!这有道理吗?
这种分类方式,就是忽略了“哲学”的本质定义,而抓住各自的特征,然后进行分类,将“非我族类”的那些全给剔除出去。洋人就是在用这种强势的话语权去打压你的文化,但却有这么一些人,真的相信了这一套,因而将自家的文化贬低得一无是处,然后跪舔西洋的文化。那一批人,老早就提出要否定九夏的传统,然后全盘西化了。
顾时雪本身其实是个挺激进的人了,她认为九夏的旧文化当中有太多糟粕、无用之物,需要被坚决打倒,但将自身的东西一杆子全打掉,然后“全盘西化”,她对这种观点也是深恶痛绝的。
陆望微微叹了一口气:“矫枉必然过正。如今的九夏,国力上的衰弱导致在文化上也抬不起头来,没有强盛的国力,谈什么文化自信?哪怕你不提出推翻旧文化的说法,一样会有人鼓吹要全盘西化。其实踢翻旧文化不代表接受西方文化,两者不能混为一谈,这个踢翻的含义是要扬弃,批判的继承。与其等着其他人去混淆视听,倒不如我们自己提出来,然后才好向世人解释此中的分别。”
顾时雪沉默了一下,道:“也是。”
顾时雪念头豁然通达起来,大笑道:“想要开窗,就说要掀屋顶,这个比喻好!所以咱们的目标其实不是将儒家为代表的九夏传统彻底打死,全盘否定,但口号上,确实可以激进一点。”
陆望点头道:“然也!”
顾时雪摸着下巴道:“这倒是可以放进我的戏剧里去.......”
但陆望却道:“不行。”
顾时雪一愣:“为什么不行?我觉得你这些话很对也很合适啊?”
陆望道:“你心里要有这样的认识,但之前和你说过,现在你写剧本,要做的是减法。因为篇幅有限,你要表达的东西,越单纯越好,情感越纯粹越好,甚至最好能将那些文统派也争取过来。而你若是将打倒儒庙的想法也放进剧本里去,那至少,文统派是肯定争取不过来了。”
顾时雪深深皱眉,似乎是在想,为什么要争取文统派的人?
陆望笑道:“之前和你说的,隐含的读者忘记了?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隐含读者,承担的是不同的社会任务和历史使命。你可以另外写一篇文章,来专门讨论打倒儒庙这个话题的。
”
顾时雪恍然大悟,如同拨云见日。
小姑娘猛地一拍大腿,从被窝里爬起来:“不睡了,我有灵感了,我要写文章!”
她提笔而起,两三小时,就写出一篇四千多字的文章,洋洋洒洒,气势磅礴。
顾时雪在文中道:“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消亡也。”
一篇雄文。
顾时雪写着写着又有些痛惜,对陆望道:“其实许多劣根性,并非国人之独有,而是世界上人都有,但我之所以在文中只骂国人,因为我只想救国人!”
陆望略有些感慨:“你和一个人说,你有缺点,要去改,别人或许会听。但你若是说,大家都有缺点,那就没人会在意了。愚昧,冷漠,麻木就是生长在社会肌体上的烂创,确实需要一刀刀的刮骨疗伤。”
写完之后,顾时雪和陆望两人又反复看了几遍,稍微做了一些修改,几次推敲打磨,文章终于落定。
题目就叫《掀翻屋顶》。
顾时雪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的这一篇文章,后来一经出版,就被视为是新文化向着旧文化发起进攻的冲锋号角,在思想界掀起了一股何等令人振奋的大风,在许多年的酝酿之后,又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了九夏的局势。
这就像是一颗投入水中的炸弹,起初似乎波澜不起,但越到后面,就越有石破天惊、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气势。
十数年之后,那场席卷整个九夏,轰轰烈烈的文化运动,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二百零六章 师!妹!好!
江湖再大,却也打不过龙城,在这天下首善之地,每天都会有无数新的传奇故事发生,江湖恩怨,儿女情长,又或者是庙堂动荡,乃至国际风云,一切似乎都汇聚在这座城中,因而龙城的百姓往往健忘,今天或许还在惋惜,说某某大员清正廉洁怎么就被贬了官,明天就谈论起武林中的逸闻了。
眼下在龙城,最让人关心的时期无疑是棋赛,听说就是在棋赛的最后几天,一名叫做陆雪的年轻女子居然如流星般崛起,从默默无闻,到一举拿下棋赛第二,整个棋坛都为之震惊。这可是千古独一无二的女棋手啊!以至于有那么一段时间,甭管到底会不会下棋,市井百姓和人聊天的时候,都要说两句这陆雪,尤其是提一提她和苏巨源下的那一手 “镇神头”。当然,也有不少卫道士会痛心疾首,感慨当今世道,真是世风日下,女人都可以下棋了。
不过,若是说她能不能赢泉道策,那大多数人,其实都抱着悲观的态度。原因无他,太年轻!听说才十四五岁,这个年纪,虽然说生孩子是也够了,但怎么和那泉道策比?偏偏这么个小姑娘还排在棋赛第二,这岂不是恰恰反映出九夏棋界如今的衰弱?这样一来,到时候和泉道策对弈,唯一的希望,大概只能放在那位重出江湖的江逸候身上了。百姓对这位曾经的大国手报以无限的厚望,当年那吴清安都能和泉道策五五开,那江逸候论辈分,还是吴清安的半个师父,岂不是更厉害?
所有人都在关心下棋的事情。
以至于,仿佛大家都忘了一件事。
泉道策,不仅是棋圣,同时还是剑圣。
龙城西北的宣武门外,一名黑衣道人远道而来。道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相貌平平,长发半束半披,头上的远游冠戴得有些歪了,黑衣大袖的道袍也不曾收拾整齐,腰悬酒葫芦,背负长剑,手中居然牵着.......一头水牛。
道士到了城门之外,并没有牵牛入城,而是拍了拍身旁那大水牛的脑袋,笑道:“牛兄啊,我这个人呢,行事也不古板,你虽然试图行恶,但因为被我阻止,所以最后也没做成什么坏事。我将你带在身边,走过这么长一段路,希望能让你耳濡目染之下学到点道理。好了,眼下我已经到了龙城,你我二人也该分道扬镳了,你以后,好自为之。”
水牛连连点头,激动无比,眼中居然掉下泪来。道人颇为自得,感慨道:“我居然如此令人折服?”
道士一挥手:“你走吧,以后莫要伤人了。你若敢为恶.......嘿,你也知道的。”
水牛一个激灵,接着略微犹豫了一阵,见对方似乎是真打算放自己走,立马扭头就跑,头也不回。道人看着水牛离去,略有些唏嘘,一个人行走江湖,确实有点儿寂寞,因此就抓了头刚刚开启灵智想要伤人的牛妖,骑着人家走了千里,此刻分别,他居然还有那么一点儿不舍。可惜,人家似乎不这么想.......
算了。道人伸了个懒腰,施施然地走向城门口那一条长长的入城队伍,如同缩地成寸一般,一步便从城外跨入城内 。
城门口人潮如织,但似乎根本不曾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龙城啊.......
道人环顾四周。他虽然游历江湖,但貌似还真是第一趟来龙城。没办法,江湖人嘛,自然对天子脚下的这一亩三分地天然抱着“敬而远之”的心态。过去一直听别人说这座城如何如何雄伟,但今日一见,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充其量就是人多点儿,地方大点儿,城墙高点儿.......但街道上该脏乱的一样脏乱,城门洞不远处,就有个瘦骨嶙峋地乞丐,有气无力地摇晃着破碗,然后被士兵轰赶去一旁,就和赶苍蝇似的。
道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跟上那乞丐,在自己兜里摸了摸,找出几文钱来放进人家的破碗里。乞丐连声感谢,道人潇洒一笑,大袖一甩,转身离去,心中却暗暗叫苦,一摸口袋才发现,没钱了。
这怎么办?要不......找个地方摆摊算命?
再一摸掂量自己的酒葫芦,道人脸色更苦,不仅没钱,居然还没酒了。只不过这个时候 ,道人忽然心中一动,停下脚步,使劲的用鼻子闻了闻,嗯.......有一股酒香。味道淡雅,其中又藏着点儿花香,一闻就知道是好酒。道人心神摇曳,循着那酒香,来到一处路边棋馆外面,就看见立马正有一位小姑娘,手边放着个酒葫芦,在和人下棋。
那姑娘的椅子边上还有两只猫。
一只黑白相间的狸花猫,和一只纯白如雪的异色瞳大白猫。两只猫一左一右地蹲在椅子的两侧,但那白猫似乎有些不太安分,隔着椅子腿,时不时伸出爪子去挠狸花猫一下,然后再挠一下,再挠一下.......如此几次之后,狸花猫不堪其扰,大叫一声,一通猫猫连拳朝着白猫那边捶过去,白猫不动如山,反手一爪子,就将狸花猫直接按趴下,然后压着人家开始乱啃起来。
道人本是冲着那酒香味儿来的,但此时见到那两只猫,却忽然愣住。
与此同时,棋盘上的两人也分出胜负,小姑娘的白棋大获
全胜。和她下棋的那人愁眉苦脸,一旁终于有认出双方的某棋客大叫道:“老米,你长本事啦,逮兔子居然逮到陆雪头上去了!!”
逮兔子,是一种棋馆里的俚语,专门指赌棋手找人开宰的行为。但显然,眼下那个赌棋手是一脚踢到铁板上去了。坐在顾时雪对面的那男人如梦初醒,呆呆地道:“哦.......陆雪啊.......”
男人脸色转为悲愤:“陆雪怎么也来这地方下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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